我们来读小说‘钢琴’1

作者:文取心  于 2010-10-1 00:22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原创文学|已有8评论

关键词:

 钢琴

  

我正在浴室刮胡子,听到门扉一响,女儿的脚步声进屋来,客厅里传来‘啪’的一声,那是她把手中的练习曲本扔在琴凳上。

我停下手中的剃刀,小妮子每次钢琴课都上得心不甘,情不愿,我每星期付出的一百块学费扔在水里。练琴对她说来是天大的苦差事,心不在焉草草了事。或是在规定的练习时间偷偷地把时钟拨快,两年多学下来还弹不出个完整的曲子。我火气上来训斥了几句,她就以泪洗脸不肯吃饭。弄得全家的晚餐为了她的钢琴课不得安宁。老婆在背后嘀咕:“强按牛头不喝水,你自寻烦恼值得吗?小孩子书读好就可以了,将来又不靠钢琴吃饭。”我心烦意乱地吼道:“都是妳,从小被妳宠坏了。。。。。。”

 

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准备跟女儿好好谈谈,小妮子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脚尖在地毯上划来划去,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琴课上得如何?她支吾了半天,突然抬起头来,坚决地说不想再学下去了。我按捺住心中的火气,尽量平静地问她是否能告诉我不想继续下去的理由。

“第一,我没那个细胞,练琴对我说来枯燥得要死。”小妮子振振有词地说:“第二,现在没人想做个钢琴家了,听起像个老古董似的。。。。。。”

“老古董?”我怔在那里,当然,现在还有多少人欣赏古典音乐呢?肖邦的小夜曲没法跟迈可。杰克逊又唱又跳的流行歌曲相比,贝多芬宏大的交响乐打不过玛唐娜活色生香的舞台秀。在这个高度工业文明的社会里,弹一手好钢琴却挨饿的人多的是,没人重视那种精细的文化,没人能体会那种贵族的情怀,没人再愿意花毕生的精力去跟钢琴键盘作伴。难道是我错了?硬要一个吃麦当劳长大的孩子去体会那种悠远的意境,要她牺牲上网游玩的乐趣去作一遍又一遍枯燥的手指练习,哭丧着脸弹些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东西。我是在水泥地上种花,还是一厢情愿把自己少年的憧憬硬按在不谐世事的孩子身上?

 

女儿看我沉默不语,好像有点胆怯,又抱着说动我的希望,小妮子遂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蹲到我腿边来:“真的,爸爸,现在没人CARE 做一个钢琴家了,就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达到那个目标,也没人会来崇拜你,没有崇拜就没有动力。爸爸,你年轻时也一定有崇拜的目标吧。”

我突然被触动了一下,脑中浮起自己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女儿,妳哪里会明白;妳爸爸和妳是两种不同质材的人生,虽然妳血管里流动着我的血,妳的脸厐酷似我几十年前的一寸见方的旧照片,妳会用我们家乡方言跟我交谈,妳会在背后爬上我的肩膀撒娇,妳是我的宝贝。但是,不可否认;妳跟我不是同一种生物,命运安排了我们的出生, 成长的差异。妳和我只是二条互相交错直线上相遇的那个点而已。

 

                            

 

我十三岁时,只崇拜暴力。

那是文革开始不久,老百姓在劫后余生能活着就不错了,我家在愚园路上的祖居被造反派收走,父母带着我和弟弟搬进镇宁路上一幢老式的石库门房子的三层阁里。二楼住着居委会主任一家六口,而最早的屋主,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带着十六岁的女儿,被赶到底楼灶披间里栖身。

身为资方代理人的父母每天诚恐诚惶地到单位里接受改造,最大的愿望是把日子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他们特别担心终日闲赋在家的我会惹事,一再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千万不要跟二楼四个小子生事,居委会主任握有整条里弄的生杀大权, 她老公又是单位里造反派小头头,如果我们一家还想在上海住下去的话,一定要缩起头来做人。父亲心有余悸地说。

 

缩起头来做人谈何容易,搬进来不久,楼下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四个光头皮小子在楼梯口拦住我,一人甩了我两个耳光。恶狠狠地说:“资产阶级的狗崽子,老实点。”我脸上火辣辣地痛,忍住了没还手。默默地上楼去,经过他们身边时,最小的还把鼻涕擦在我身上。我弟弟去买酱油在弄堂口被他们也打了一顿,瓶子打破,钱被公然抢去。晚上父亲看到我们兄弟俩鼻青脸肿,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母亲一面心痛地给我们上药,一面说:“惹不起,躲还是躲得起,你们下次看到他们尽量避远点。”

 

我幼小的心灵里却并不赞同父母的躲避哲学,住在一幢房子里,能躲到哪里去?我咬着牙忍受上楼下楼挨耳光的日子,心中却发誓有一天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现在我和弟弟二人不是那四个野蛮小鬼的对手,打起来也四拳难敌八手。我为此天天溜出被西晒太阳烤得火热的三层阁,和一帮同学在小菜场卖肉的案板上举杠铃,拉韧带。去中山公园拉场子练摔跤。

站在苏州河的桥墩上往乌黑的河水中扎猛子,随着身上的肌肉一块块鼓了起来,胆子也大了,到乡下人的自留地偷半生不熟的瓜果,半夜撬开图书馆的门偷出黄色小说来卖钱去吃生煎馒头,还学会打群架,伙同附近几条弄堂的野小鬼跟曹家渡的一帮人争地盘在苏州河边大打出手,双方用棍棒,带铜头的军用皮带,自行车锁打得头破血流。渐渐地开始在周围地方有了点小名气,走路也横了起来,一副找喳的样子。楼下小子早就不敢再欺负我们兄弟了,倒是我一直憋着口气,心心念念要把以前挨的耳光讨回来。

父亲当然看出我的变化,几次三番严词责备,我那时心已经野了,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说他的,我混我的,白天在家里睡到日上三杆,起来之后就出门混在那帮小流氓之中,打扑克赌香烟,下午去中山公园找人摔跤练把式,晚上出去撕大字报卖了钱到曹家渡吃鸡鸭血汤和小笼馒头。日子过得消消遥遥的。

 

住在底楼灶披间的母女安静得象两只兔子,母亲每天一早拎了只人造革提包出门,很晚才回家,见了人也是挨着墙根走,头垂得低低的,目光盯着地面。女儿我只见过一两次,单薄得像个影子似的,一条腿好像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有点高低。从不跟任何人眼光接触,那间灶披间只有一扇小窗子,黑咕隆咚地终年不见阳光,母女俩就像两只老鼠一样生活在地底下。

我偶然地听到父母悄悄地讲住在灶披间里人家的问题很严重,那家男主人在五十年代初经由香港逃去台湾,国民党特务的帽子随时可以扣在那对母女头上。这在当时是个最为忌讳的罪名,很多以前在国民党政府里做过个小公务员的人都弄得家破人亡,或被逼着举家迁回原籍改造。父亲一直告诫我们兄弟俩,千万远离灶披间,不要跟那家人有任何来往。

 

                             

 

一天吃晚饭时,突然听到楼下闹了起来,从晒台上望下去,只见满弄堂的人挤在我们房子的门口,这段时期已经不常有抄家了,心中好奇,就和弟弟俩端了饭碗下去看热闹。

灶披间的门大开,那个母亲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女儿好像在房中哭泣,而居委会主任戴了个造反队的红袖章穿了一条花睡裤, 指手划脚口沫横飞地向灶披间里大叫:“现在什么时侯了,还抱着那套封资修的东西。不是我家老二警惕性高,发现这两个特务家属还在弹靡靡之音,她们还要放毒放下去。。。。。。” 我侧头向灶披间里望去,只见三四个大汉在搬一架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钢琴。我们搬来也三四个月了,上下楼从没听见有钢琴声。居委会主任的老二正在得意地对旁人说:“我已经听了三天了,开始听不出名堂,声音很小,但我知道绝对不是革命歌曲,跟我妈说了就跑去造反队报告。果然挖出个大家伙。”看热闹者中间有好事的家伙道:“也许是藉着弹琴发电报和台湾联系吧。”站在门口的灶披间女人听了急忙辩解:“我们家的小珏只是弹点练习曲。。。。。。”话还没有说完,居委会主任的老二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臭婆娘,只准你老老实实,不准你乱说乱动。”那女人的眼镜被打得飞了出去,落在人堆里,被几个小鬼捡去戴在脸上玩着闹,不一会就弄坏了。大人也没出来阻止,大概谁都怕落个替阶级敌人说话的罪名吧。

灶披间门太窄,钢琴堵在门口出不来,三四个人折腾了半天还是卡在门框上,有人叫道去找斧子来把门框劈掉,马上拿来了一把劈柴的斧头,砍了几下,那人顺手把斧子砍在钢琴的面板上,腾出手来去扳门架。钢琴发出‘嗡’的一声。

谁也没想到在一边哭泣的女孩突然冲上前去,全身扑在钢琴上,声嘶力亟地叫道:“不许拿走我的钢琴。”大家都一愣,她母亲走上来一面劝慰一面拉她,居委会主任也上前扳她紧扣在钢琴上的手指。一面向围观的人群道:“你们看,阶级敌人还是这么猖狂。。。。。。”话还没落音,突然‘哇’地大叫了一声,原来那女孩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居委会主任在弄堂中跳着脚大骂:“阶级敌人动手了,反攻倒算到老娘头上来了。。。。。。”

她家四个小崽子一拥而上,楸住头发把母女俩一阵拳打脚踢,那女人的脸很快肿了起来,眼睛也变成一条缝,小珏被打倒在地上,两手还死死地抱住钢琴的脚,最小的小崽子拚命踢她的手指,她却死也不松手。上百个围观的人看着四个半大的小子狠命殴打两个女人,谁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直到几个小崽子打累了,一个搬钢琴的造反队才说了句;“把她们送去派出所吧。”

我母亲下楼来把我们兄弟俩拽上楼去,父亲听了我们的叙说之后一个劲地摇头道:“这家人有苦头吃了,怎么敢去咬那个母老虎,她是这条弄堂的太上皇,一直想标榜自己有多革命,没事还在找事。咬了她,这顶反革命的帽子扣定了。”

我躺在狭小的床上,耳中听得父母偶偶低语的声音,眼前却浮起那女孩惨白的脸,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血从嘴角上淌下来,那双定定地瞪视着居委会主任的眼睛,却饱含着仇恨的目光。

 

                          

 

结果钢琴被拖到弄堂口小菜场边上,灶披间母女被派出所勒令站在钢琴上低头认罪,一清早去菜场买菜的人都看到母女俩挂着牌子弯腰九十度地站在高高的钢琴上,母亲的牌子上用红笔写着‘国民党特务的臭婆娘’,小珏的牌子上是‘反攻倒算的狗崽子’。买菜的人们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只是稍一驻足就过去抢购二指宽的小带鱼,倒有一帮半大不小的顽童,站了一圈向两个女人扔烂番茄和菜帮子,那母亲被扔得满头满脸的番茄汁也不敢擦一下。

 

居委会主任穿着花睡裤跑来,两手叉在腰里,跟弄堂里的几个老太婆高声说道:“没扫地出门就算客气的了,派出所的曹同志说还是放在里弄里监督改造,再有什么举动就送回原籍去。哼,我看这些人不会老实的,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咕咚一声,小珏从钢琴上摔了下来,躺在地上人事不知。大家都吓了一跳,灶披间女人抖抖索索要爬下钢琴来扶女儿,被居委会主任厉声喝住,她走过去用脚尖踢了下躺在地下的小珏:“装死。” 随即从旁边菜场卖鱼的桌上端过一盆剖鱼的脏水,转身泼在小珏的脸上,鱼鳞,鱼肚肠粘了小珏一头一脸,看到小珏悠悠醒来,居委会主任强迫她再站回钢琴上去。

有个老太婆看不过去,劝了一句:“这小姑娘腿脚不好,算了吧。都是住在一条弄堂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话还没说完,居委会主任凶狠地回头说道:“什么抬头低头的,这是个阶级立场的原则问题,你们家自己屁股干净吗?还敢帮国民党特务讲话。”那个老太婆吓回去了。居委会主任把小珏从地上拖了起来,命令她再站回钢琴上去。

小珏腿软得爬不上去,居委会主任的老大老二硬把她推搡上去,站了五分钟不到,小珏又一头栽下来,这次脑门上碰出个大口子,血不停地往外冒。有人叫来了派出所的户籍警曹同志,跟居委会主任嘀咕了几句。让灶披间女人把女儿扶回去,居委会主任还不肯罢休,一口咬定小珏母女俩装死想抗拒改造:“出这点血就想混过去了?老娘每次月经来都要多几倍。明天还是得来低头认罪,别想这么轻易地滑过去。”

母亲在菜场上买菜见了这一幕,晚饭时说给我们听,父亲只是低头扒饭,一句也不出声。母亲道:“这个女人心毒手辣,这母女俩的命说不定会送在她手里。只是她自己看来也不像个正经人, 哪有镶金牙,穿花睡裤,又戴个红袖章。看起来倒是一副白相人嫂嫂的样子。。。。。。”父亲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叫你不要去管这些事情。我们家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吗。。。。。。”母亲还嘴道:“我哪去管过了? 就在自己家里说说而已。”父亲说:“隔墙有耳,万一被她听见弄到我们家头上来。”又用筷子指着我兄弟俩:“不许到外面多嘴乱说。那只疯狗正愁咬人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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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8 个评论)

1 回复 fanlaifuqu 2010-10-1 02:03
刚开始以为你谈"钢琴",我也有一肚子话说.后来才知道另有所述.更激起我对往事的记忆.对不少人来说似乎是天方野谈,但却千真万确!
有时间再说说!
2 回复 九畹 2010-10-1 02:32
还好没太经历那可怕的年代。
1 回复 8288 2010-10-1 05:45
2 回复 牡丹石头 2010-10-1 05:48
那段日子, 历历在目......
2 回复 yulinw 2010-10-1 12:58
感同身受~~~
2 回复 8288 2010-10-2 01:54
那年代居委会主任真不是个东西.
2 回复 redbud 2010-10-2 02:39
真惨啊!看得我触目惊心。
2 回复 申不害 2010-10-2 10:48
看得我真想破口大骂那5个大字。不过中国社会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居委会主任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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