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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灶披间的门框被拆掉半边,门也关不上,居委会主任不许让人修理,说是阶级敌人必须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关上门也许又搞什么破坏活动。灶披间里的母女只得用根绳子把门扉缚了缚。半开的门缝中灶披间里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进进出出的人眼里,母女两人往往等到半夜三更才敢做些洗漱之类的事情。有次我很晚回去,看见居委主任的老大老二蹲在灶披间门前朝里面偷窥,门后传来洗浴的声音。崽子们见了我一脸讪笑。这两个坏种。
这段日子我父亲被关进牛棚,两三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母亲被下放到车间里做三班倒的杂工,没有精力来管我们兄弟俩。我变得越来越野,整天泡在外面,打群架是家常便饭,由于心中郁着一包火,打起架来出手很重,几次把对手打得送进医院去。渐渐地在街区之间有了点名气,小混混们开始讨好我,把偷来的抄家物资变卖了钱进贡给我,晚上吆五喝六地一大帮人去饭店吃喝。几十辆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呼啸而过,俨然成了当地的一霸。居委会主任的崽子们早已不敢惹我, 见了我进出都躲着,两个大的还想跟我套交情,我可没忘挨的八记耳光。只是一时找不到岔子报复,总有一天会加倍还他们的。
父亲好像看出些情况,有次在饭桌上突然说道:“大弟,我和你母亲现在没精力管你,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得提醒你,现在外面是乱了点,但你不要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共产党哪会容许你如此地胡作非为。 今天不收拾你不等于永远不收拾你,当初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 抓右派分子, 四清运动。哪一次不是先让你蹦跳, 政府冷眼看着,到时网口一收,一个也跑不掉。我告诉你,共产党的官司是不好吃的。有什么事你的一生就完了。我跟你母亲都老了,自顾不暇。你要好自为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面对父亲唯唯喏喏,心中却不以为然,文化革命差不多近两年了,只有越来越乱的趋势,公安局派出所全部瘫痪,连那个管我们这片街区的户籍警曹同志都被押到里弄来批斗。我如果不是在周围撑开了市面,只怕上楼下楼还会挨居委会主任崽子们的耳光。父亲那一辈人是被共产党吓破了胆,走在路上都怕树叶掉下来打破头,毛泽东不是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吗。在弄堂里拳头硬不受欺负对我说来倒是绝对真理。
我把父亲的话当成耳边风,照样在外面混,头上的一块疤就是在场狠架之后留下的,现在小场面我都不用出手,下面有一帮小啰篓会帮我动手,只有碰到象镇宁路帮和天山新村帮大打出手时我才上场,打赢的占多数。‘镇宁路大弟’的名声不胫而走。奇怪的是,每次打完架之后不象以前那样兴奋,反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父亲的话语有时会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人生看不到任何前途,难道真的如父亲所说的;我这样下去只有成为流氓一途吗。
一件偶尔发生的事改变了我。
五
一天我在外面泡到很晚回家,路过小菜场,远远看见放在弄堂口的钢琴旁有个黑影在晃动。我在外面常打架,怕有人躲在哪里暗算我,警惕地握着插在腰里的三角刮刀,挨近前去,那黑影一闪隐入钢琴后面,我低声喝道:“谁?出来。”钢琴的盖子开着,白白的琴键在路灯下象一排巨大的牙齿。四周静静地没有声音,我小心翼翼地转到钢琴后面一看,有个人影蹲在那里。我刚想拔出刀来,恍然认出蹲在那儿的是灶披间的小珏,单薄的身影在瑟瑟发抖。我定下心来,低声问道:“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小珏看到是我,好像松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脚下一绊又坐在地上。我想起她的脚不好,于是伸手拉她起来。她的手掌握在手中冰凉。站起身之后,小珏嚅唏地说想看看她的钢琴。我疑惑地看了眼那架放在弄堂口一年多的钢琴,琴身上的油漆早已在风吹日晒中斑驳不已,大部分的琴弦都已生锈,琴键按下去只听到‘托,托’的闷声,整架钢琴早已是废物一件。这个瘸腿的女孩半夜三更地在给钢琴上坟吗?
在幽暗的路灯下,小珏怯怯地伸手抚摸着残缺不全的琴键,轻轻地,无声地按下去,一面喃喃道:“它曾经是多么好的一架钢琴。。。。。。”路灯下只见小珏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极端温柔地触摸着琴键,好像这架废钢琴是件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我靠在琴边呆呆的看着女孩洁白的手抚弄堂着琴键,心中百思不解;这架钢琴使她们母女吃够了苦头,命都差点送掉,换了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这个小珏为什么还这么留恋这架破琴呢。
小珏抬起头来,在这之前我从没好好的正面端视过她,灯光底下只见苍白的脸上一对大眼睛定定地盯住我,眼光里满是企求的神情:“大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事?”我心中奇怪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她的,总不见得要我把钢琴搬回灶披间去吧。
“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副琴键拆下来?这架琴虽然坏了,但是我可以用琴键来作手指练习。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琴的面板卸走就可以把琴键拆下来。。。。。。”
我没作声,心中决不定要不要帮这个忙,我倒并不怕居委会主任,但是小珏母女还是戴着国民党特务家属的帽子,弄堂里大多数人都不敢跟她们有任何来往, 生怕有麻烦牵涉上身。那个年头打砸抢都没关系,就怕卷进政治麻烦中去。
小珏见我没答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经试过几次了,只是我扳不动固定琴键的螺丝,都生锈了。”
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心动了一下,说道:“可是我没有工具。”
她一声不响地递过一把扳手,又帮我一起把钢琴的面板卸掉,我用扳手在固定琴键的螺丝上试了试,果然锈得很紧,我使出练杠铃的蛮力,松开四个螺丝,把键盘卸了下来。
在黑黝黝的弄堂里,我帮小珏把键盘杠到她灶披间门口,就在我放下琴键准备上楼之时,小珏突然拉住我的袖子,凑过身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说道:“大弟,谢谢你。”然后就隐入那扇破门之后去了。
我楞在没开灯的过道里好久没有动弹。
六
那晚我躺在窄窄的床上很久不能入睡。
在我十六年的人生记忆中,从来没有接触过一点温柔,哪怕是我亲生的母亲,除了照顾我的吃喝穿着之外,也从没流露出额外的温情。近年来在多次运动的冲击下,母亲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急躁,对我这个闯祸胚更是没有一点耐心,碰不碰就夹头夹脑骂人,老是说生前不知道欠了什么债,生出我这样一个儿子来。只会给家里找麻烦。父亲本来就少话,文化革命之后更是变得沉默寡言,偶尔回家在饭桌上头都不抬,跟我一句话都没有,我在外面打架挂彩他也象没看见似的,我只能从他脸上看出‘我什么都跟你讲过了,那是你自作自受’的表情。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混迹于流氓团伙中跟缺乏家庭的温暖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而在我那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团伙中,虽然一个个好勇斗狠,砸破人的脑袋跟吃碗阳春面那么容易,我们也偷东西,小的从乡下人的菜车上偷瓜果,大的到撬开保管抄家物资的仓库偷出金首饰换钱去吃生煎馒头。但我们不近女色,颇有点梁山泊江湖好汉的味道。有谁流露出好色的迹象马上会被众人看不起,下次没人再帮他出头打架。我们坏,但是不脏。我被大家认为是条硬汉,更是从来离女孩儿们远远的。
但那时我正处于青春的噪动期,虽然我极力避免,但在无人处还是会有一些念头浮现,我会深夜躺在床上想起某个女孩看我暧昧的眼神,或是不经意瞥见的卖冰棍姑娘弯下腰来时露出的半个乳房,我下意识里涌动着对女性的好奇,平时却对身边的女人摆出视如无睹的神情,包括那个象影子一样的小珏。
今天是生平第一次有人把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地轻,那么地温柔,那么地猝不及防。而我是从来连女孩的手都没有拉过的青涩小子。
我躺在黑暗中极力去回想小珏是长得怎么个模样,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曲指算来我们搬到镇宁路一年多了,我总共没见过她几次,平时进出门时遇到,她也总是把头垂得低低的,一闪就进入那间黑洞洞的灶披间里去。唯一印象比较深刻是她咬了居委会主任的那一次。只记得那时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现在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只有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五官却不甚清晰,好像一张爆光不足的照片。脸上被小珏亲过的地方灸印般地发热,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折腾到天亮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