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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柯对我的迁入好象比我还兴奋,不过他满足于仅仅常能见我,跟我聊聊天。他对我最过分的要求只是为他摆个几分钟的姿势。在我们起居室的墙上,贴满了素描习作,我的一条手臂在这张中弯曲,而那张肌肉笔直的是我的腿。这些画作好象是一张张收条,贴在墙上而使我安心地住在这个铺着纯白地毯;俯视金门桥和海湾桥的豪华套房里。
某些日子里,当我在橡树街的艺术学院里摆了一天姿势,腰酸背痛地回到我的住处,麦柯提议给我做颈背按摩,他郑重其事地要我俩各自淋浴。当他把颤抖的手指搭上我的肩膊时,我奇怪这些局部的手指运动怎么会弄得他气喘吁吁。他并不是个高明的按摩师,常常弄得我痒痒不已。我说:“算了吧,麦柯,你弄得我神经紧张,还是倒两杯酒,坐下来看看电视中的赛马吧!”
在麦柯死后,我常常检讨我与他的关系和交往。我自问我是不是在有意无意中接受或默许麦柯暧昧的示好,要解答这问题的关键于我在何时真正不误地了解同性恋的实质。在中国上小学中学时,男同学之间勾肩搭背一起上下课是很正常的事。在中央戏剧学院上明清戏剧史时,课本中隐隐约约地提到过达官贵人狎玩戏子的野史。我想我那时对男人之间的关系想象不会超过贾宝玉和秦钟的朋友关系。正因为我没往那个方向去想,而麦柯又是那样一个含蓄而怯于行动的个性。我俩一明一暗,倒一直处在一种平和的状况之中。
打破这个状况的是个金发的女人。娜依拉,演员,我的波兰同行。她跟我一样混迹在舞台的边缘。不过她那时风情万种,小小的个子,纤细优美的手腕足踝。头发紧密地向后抿去,像个芭蕾舞者。烟抽得很凶,是那种不带过滤嘴的驼骆牌,奇怪她还能保持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的绝技是能看着一片黄页电话簿,十五秒钟之后热泪滚滚。我们凑在一起无话不谈,抱怨自己的才华得不到赏识,批评芭芭拉‧斯翠姗的大鼻子和矫情。交换着共产党中国和共产党波兰的笑话。在夜晚的月光下,我们漫步在海滩,在冰冷的海边沙滩上赤脚散步。收集枯枝生起篝火。我念着麦克白尔的台词,她则来上一段卡门的艳舞。在麦柯东岸之行时。在凡纳斯大道公寓里我们光着身子从周五晚上躺到星期一早上。从外面叫意大利披萨来吃。我那时除了精力之外一无所有。和女人做爱时把这精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娜依拉躺在那儿高吟低唱,显得享受之极。她这种叫床的习惯往后给我带来不少的麻烦。我们甚至把床铺在客厅的地板上,透过阳台的栅栏,在一轮销魂之后相拥而坐,看着无数车辆的尾灯在万盏灯火中迤逦而行。
麦柯从东岸回来之后就嗅出我们的公寓有女人气息,也许是娜依拉的巴黎香水惹的祸,也许是麦柯在浴室发现女人的长发。我那二天正忙着申请《西贡小姐》的一角。没有注意到麦柯阴沉的脸色。就是有,我也以为他与东岸的父母之间龃龉。那天晚上,麦柯敲开我的房门,我正准备进入浴室洗澡,我裸身穿着内裤,注视着满脸懊恼的他。当他询问他不在时是否有女客来访时;我的眼光又恢复如在展示台上的凌厉,问他是什么意思。麦柯嗫嚅地说我们有一个双方没讲明的默契;不带女客回来。我告诉麦柯我不记得我们何时有过这个默契。麦柯你如果反悔让我住进来的话那么我可以重新找房子。麦柯说他没这个意思。我披上浴袍,走到客厅点上一支烟。仔细地考虑了一会我的处境。麦柯沮丧的表情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在吃醋。所有关于同性恋的传说在我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闪。难道在这世界上真有男人对男人动像女人一样的感情吗?我在烟灰缸中按熄烟蒂,转向坐在餐桌边的他:“麦柯,你是不是同性恋?” 黑暗中他没有出声。这种不出声的默认使我一下子不知如何接下去,我在下意识中是希望他极力否认的。我定了定神:“Look,麦柯,我正在申请《西贡小姐》的演出机会,所有的联系地址电话都是这儿的。我可以搬出去住,希望你能把任何演出的通知转给我……。”“对不起,李,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知道要理解他什么,他的同性恋癖好?也许我可以试着理解,但理解并不等于我能接受。
我没搬出去。麦柯也没再提女客之事。
娜依拉的眼睛雪亮,当我跟她提到麦柯和我之间的争吵之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同性恋爱上你了”。虽然我们床笫之间的一切足足够够向她证明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大男人。她的猫一样的天性还是忍不住要唆使我去刺激麦柯。她逼住我带她回家介绍给麦柯。我们三人去楼下咖啡厅喝咖啡时,麦柯脸色灰败,娜依拉则对我千娇百媚地调情。女人真是的,只要想象到有个对手出现,浑身上下像充了电似的进入临战状态,娜依拉的演戏细胞更是充分调动。把我作为配角而把麦柯作为观众。麦柯则悲哀无奈地看着我们的双簧。
她更进一步地逼我晚上带她回家过夜,虽然我们一样可以在她那小小的单房公寓寻欢。“你真是那么在乎那个同性恋室友的感触吗?” 我被她说得疑疑惑惑。心中自忖对麦柯太多的同情会不会驱使我滑入泥潭。娜依拉正是抓住了我这点恐惧,即我对麦柯不正常的感情投进太多的呵护说明我本身有问题了。这个女人比我多懂了一些戏剧心理学。
我们进入公寓溜进我的房间时,麦柯还没回来。娜依拉充分表现出偷情的兴奋。我们一起洗了澡。她带了一盘新的 CD-Zipless。女歌手 Daou 性感的声音把 Erica Jong 的诗罗列在回荡的音乐中。「在我要你长长的隧道中,墙上挂着一系列记忆的吻,潮湿又红润像你的嘴,充满了你多汁的舌头。」娜依拉在旋律中把衣服徐徐地脱去。
「暖和得好象你肚皮贴着我的。
深邃得像海军归心似箭。」
我已经抚遍娜依拉的每一根神经,开始轻咬她花蕾般的乳头。
「柔软得像你酣睡的阴茎正在勃起,
紧缠得像你双腿环绕我的。」
娜依拉已忍不住而开始哼叫,在我进入时听到以下的歌词。
「笔直的像你的脚趾指向床边,
你翻滚过来确信你的坚硬。
进入我长长等待你的隧道,
抻直我那弯曲的过去。」
诸位有没有看过《亨利和君儿》这部电影,那时我和娜依拉都为亨利‧米勒的感官主义着迷,自诩为《亨利和君儿》美国版。而亨利米勒的挚友埃莉加‧钟的诗更大胆露骨地使我们进入临场,娜依拉的叫床之音则好象是这音乐的另一部重奏。
在我俩大汗淋漓地松弛下来,Daou 的余音还在继续,我好像听到客厅中有异样的声音,越听越不对,我猛然跳下床,披起浴袍,开门出去查看。
麦柯在黑暗的客厅中,蜷缩在沙发上凶猛地哭泣。
灯光从我房里漏进客厅,娜依拉披着被单,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哑剧。埃莉加‧钟的诗还在重复「在我要你长长的隧道中」。
我迁出六百号凡纳斯大道,在娜依拉的小公寓中待了一小段日子之后,我和四个演员在南市场街合租了一个三睡房公寓。暂时不用去橡树街的艺术学院了,因为我终于在《西贡小姐》中争得一个演出机会。角色并不重要,报酬也仅够我餬口。重要的是我终于站上了我朝思暮想的舞台。这难道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起点吗?谁敢说在若干年月后我演出的海报不会高高悬在百老汇的广告板上?A 杂志有篇文章写我,说我是天安门前的英雄来美国打擂台,真是戏剧性十足。我现在看开了,随你说去。
麦柯在我离去之后大病一场,听说他现在不去艺术学院上学了。我的信他给我转来,在演出时期,他送过花。我没有反应,他也沉寂了。
娜依拉跟我在迁出凡纳斯大道五个月之后分手。她怂恿我伤害麦柯使我耿耿于怀。加之她渐渐放弃了戏剧,考取了人寿保险经纪的执照,每天拎着公文包在金融中心上下班。我跟她越来越少共同语言,分手也是自然的事。
写到此地似乎应该结束我这篇来美早期的流水帐了,要不是一封差点给我扔掉的信把结局做了一个小小的变动。诸位请再花五分钟看看如何出现我在文章开头的那一幕的。
那是一个三月的上午,我刚随《西贡小姐》去东部和南部巡演一圈回到旧金山。在靠近金门公园的一张早餐桌上,我穿著美军的野战服,喝着咖啡。检视着我离开时的一批信件。大多数是些广告,推销着我用不着的东西。其中有一封来自「梅雷‧荷夫曼」律师事务所。我该不会惹上什么官司吧!拆开一看,那位名叫乔‧荷夫曼的律师要我尽早地和他联系。见鬼。我起身去店里的投币电话处,拨了号码,接通了荷夫曼。我自报姓名,告诉他打电话的理由,问他“What can I do for you?” 他好象一下子记不起我的名字,当他把档案找出来之后,告诉我能不能去他办公室一次,我的事不能在电话中谈。我怀着疑惑在第二天下午去了他位于李伐氏牛仔裤广场的办公室。在我坐定之后,他验过我的驾驶执照之后告诉我:我以前的朋友和同室,麦柯,现在躺在旧金山总医院的爱滋病房中,医生说他还有二十天左右的生命。麦柯留下一份遗嘱,我是他位于凡纳斯大道顶层公寓的受益人。我好象当头挨了一棍,眼前浮现麦柯羞涩的笑影,我和他在橡树街艺术学院拜占庭式池边的聊天,最使我难忘的是我搬出公寓时他那双像受伤的狗一样的蓝眼睛。律师对我所解释的法庭认证条文我一条也没听清。我从李伐氏广场出来之后就直接去了医院。病床上的麦柯看到我的出现并不惊奇:“嗨,李,我喜欢你这种游击队的打扮,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讨论过越南吗?”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软弱得没一丝力气,但手上突出的骨头却刺痛了我。他说他注意到《西贡小姐》的演出排期,知道我近日会回旧金山。他从头到底没说一句我当时搬出公寓时的事,也没提娜依拉。谈着谈着他就昏睡过去了,像一个人慢慢地耗尽了力气。
我在那段日子里尽可能地去陪他,并不在乎邻床的病人也把我看成同性恋。我在医院走廊上碰见从东岸赶来的麦柯的父母。老人在伤心之余告诉我他们直到麦柯病发之后才知道他们唯一的儿子是同性恋,并告诉我麦柯在探家时多次提到我。我不能跟伤心的老人解释任何事。我只是奇怪麦柯怎样在我离开一年多之后急速地垮成这样。这个谜底由躺在病床上的麦柯在他死前二天给我解开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三月的下午。我清楚地记得病床对面窗口一树樱花开得灿烂。麦柯肯定是回光返照,竟然能在床上半坐起一刻钟了。当我走进他的病房时,他两眼尚尚地注视着我,苍白透明的脸上血管依稀可见。邻床的病人在二天前死去。病房中只有我们二人。
“李,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
我装胡涂:“明天你要我带什么来?”
“我是说明天后天我要走了。”
沉默。
“李,请你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明天后天我可能没机会了。”
麦柯眼睛平窗口外那树辉煌的樱花,在他那不超过二百个字的临终之言中,他告诉我他如何在我搬出去之后心灰意懒,去公共澡堂不管青红皂白地与人乱交,以致染上这致命的疾命。他的眼光从窗外收回来,定定地看进我的眼睛。
“李,在这之前,我知道自己是同性恋,但我却是个童男子。没碰过女人,也没碰过男人。”
我垂下目光,在一剎那中我突然感到牧师的任务之艰巨,活着的人接过将死的人的秘密和担子,这副担子在你有生之年一直要挑在肩上。
“李,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我爱你,你能不能吻我一下?”
我弯下腰,而麦柯疲倦地合起双眼,我在他冰冷的,汗涔涔的额角上轻轻吻了一下。
二天之后,麦柯‧柯尔曼死于 HIVS 综合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