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融园种菜记 I.2: 咖啡渣的酸碱性 [2012/06]
- 被骗得差点倾家荡产 [2018/01]
- 美国学生的GPA(平均成绩点) [2012/08]
- 世界独一无二的哈佛玻璃花博物馆 [2013/12]
- 什么样的GPA可以上哈佛? [2012/08]
- 男人和女人不同的原因——稚趣数则 [2011/05]
- 这样的老公还能不能要? [2012/12]
-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2012/10]
- 什么样的GPA可以上美国大学? [2012/08]
- 我送他几千美元,他为什么交给校长? [2012/12]
- 美国的学生和家长也是“满脑子分数” [2012/06]
- 做中国人可耻吗? [2018/02]
- 一个人做弊,所有中国人背黑锅 [2012/12]
- 我把母亲看成一个不幸的女人(一) [2012/05]
- 起而行之,卫斯理华裔反歧视 [2021/03]
- 《夏令营》达人秀:融园种菜记 I.3: 融园积肥栏 [2012/07]
- Warrior Dash (骑士冲锋) [2011/06]
- 永远的地主和永远的雇农 [2012/02]
- 爱是芝麻——结婚十七年的感受 [2011/07]
- 融园今天的花 [2011/07]
- 白胖子拜年 [2013/02]
- 要不要敲锣打鼓来庆祝 一下啊? [2012/06]
- 一汪碧水一方天 [2012/11]
那是明弘治十一年。我29岁。1498年夏到1499年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经历。半年多,对旁人来说不过是平常的草木荣枯、节气交替,而对于我,却是坐了一趟急速的过山车。冲上去时狂喜,冲下来时惊惧。那半年,又好像是一滴娇艳而致命的颜色,滴在我人生的画纸上,慢慢的色泽褪了,却化开去,渗透了整个画面。
在南京,到处是莺歌燕舞,到处是亭台楼阁。比起苏州的简淡,这里称得上是浓艳。三场考试之后,南京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到我们居住的会馆来邀请了――谁都想早点结交乡试的佼佼者。因为乡试之后,我们很快就要到北京去参加会试。在我们这些人中,将产生日后的高官显宦。“一定要请到唐寅!”主人们都是这样吩咐送信使者的。
曾经是帝都的南京,其气势非苏州小城可比,令我兴奋又好奇。这天傍晚,当一个个邀约纷至沓来,考试之前一直勉强抑制住的跃跃欲试感,终于喷洒出来了。 “文征明,我们就去看看吧。出来总要见识见识。风土民俗,人情世故,这也是人生的景观呀。”我说。
我和文征明、都穆三个人是一同到南京参加考试的,住在会馆的同一个房间中。见我换衣服,都穆也站起身,同时探寻地看着文征明。
“乡试发榜就在明天,我们还是别太招摇了。况且,南京不比苏州,我们人生地不熟,搞不清状况,更应该谨慎小心。”文征明说。
“小心什么呀,文征明。不就是喝酒吃饭嘛。你看看这些请柬,都是今晚的。”我指指桌上一叠请柬,然后又摇摇手上金色的一张,“王通侯――这时南京最显赫的贵族世家呵。我们就去看看吧。”
“子畏,”文征明迟疑道,“还是推辞了吧。”
“有酒就喝,有戏就看!”我急了,“你不去我们去。走!都穆!”
文征明的脸渐渐沉了。我最不爱看他这样,尤其是不爱听他紧接着会说出的辩驳不倒的沉沉道理――我们相互太了解了。
“走呀都穆。”我说。
门前停着华丽的马车。仆从恭敬地等待着。我稍待片刻,后面,都穆一溜小跑跟上来了。我们穿过繁华的街巷。虽然已经夜幕四合,街上仍人流熙攘。马车驶入一个深巷中,朱门大开,灯火通明――这里就是通侯府。
侯门内深邃而富有气势。白天,这里一定是壮观的,而在夏天的夜晚,彩灯笑语中,却有华丽妖娆而又神秘的韵味。通侯是一位气宇轩昂、衣饰华贵的长者,举手投足间,既有王侯特有的尊显,又有一种礼贤下士的平易。在苏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宴饮的华堂异常高敞。训练有素的仆从们带领宾客入席,呈上美味珍馐。富丽的古玩和典雅的书画满目皆是。这里,奇花异草像河流连成一片,而酒壶中的佳酿泉水般流淌着。
一切都让人目不暇接。还没坐定,通侯排开满屋宾客,直向我走来:
“唐寅!唐寅!都说你是江南奇士,不料却如此年轻!来来来,坐到我这边!”
在通侯身边重要的座位上,坐着一些气度不凡的官员。我想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应该推却一下。可是,通侯的那种不由分说,还有他的豪爽好客,加上华堂中热烈欢闹的气氛,都催动了我的情绪,让我未饮而先快。
我欣然入座。通侯指着他身旁一位文秀瘦弱的官员说:“唐寅,你认识他么?他就是京里来的、今年应天府乡试的主考官梁储!”我起身向这位官员行了个礼。而这位梁大人,听了我的名字,也注意地向我打量。
“开席吧。”通候摆摆手。
白昼般的灯火照射着华堂的泥金地,反射出金壁辉煌的光芒。在令人炫目的奢华中,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置身其间,我体会到宴饮纵欢的魅力――一种人们口中从不承认、但感官无法拒绝的魅力。
通候家眷养着大批的美姬艳童。伴随着欢乐的乐曲,她们一批批来到华堂内,在宾客席前翩然起舞。她们的身体年轻美丽,她们的服饰精致轻盈,她们的脸上带着妩媚妖娆的笑容。
不用人劝,我一杯杯畅饮着。
“年轻人,喜欢这样的歌舞么?”通候问我。
“好像瑶池盛会,谁能不喜欢?”
通候朗声笑了,又问:“喜欢南京么?”
“喜欢!太喜欢了!南京是个百分百的金粉福地!” 在舞乐的喧闹声里,我大声说。
“那就来写写金粉福地的这次瑶池盛会吧。”通候举杯倡议。
名流聚会,总要吟诗作画。谁不知道一次流殇曲水的雅集,成就了文学与书画史上著名的《兰亭集序》呢。不过,那样的雅集和眼前不一样,那时候,和畅的惠风里,王羲之感叹的是人生的短暂,而眼前,使人迷醉的,是世俗与感官的欢畅。
半酣中,仆从们张案铺纸,客人们默默沉思,才思快捷的,已经开始提笔了。通候站起身来,一个个地看过去,不时发出赞叹声。“好诗,好诗!”那位梁大人与他一起,也认真地观看品评着。
“唐寅,你怎么还不动笔?让我们看看你这位江南奇士的奇文呀。”通候看了一番,又走回主座。
我面前的纸已经铺好,但我还在凝神想着:
只有气势如虹的长篇大赋,才能与眼前这样华丽宏大的场景相匹配。也只有那些美丽对称、想象奇谲的骈俪句,才能像云中翻滚的飞龙般,承载我醉中奔涌的思绪。我拉了拉衣裳的前襟,想让体内灼人的热血稍微平静。不觉间,通候、梁大人和名流文士们都站在了我边上。而我,卷起右手的衣袖,在纸上疾快地下笔:金粉福地赋――
“闽山右姓,策府元勋;玉节凌霄而建,金符弈世而分。位定高明,补娲天以五石;职俾贞观,捧尧日以三云――
真是痛快淋漓,如有神助。“瑶池疏润,演丽于九春;析木分辉,流光于千里――河阳之花似霰,宜城之酒似泉――秋千院落,日五丈而花阴阴;灯火楼台,月三更而人扰扰――抱明月而长游,乘清风而忘归――”通候显赫的家世,府第的华丽,如云的美女,宴饮的酣畅――种种感受,都借着酒力涌到笔端,落于纸上,将我的快乐呈现。那些词句,一浪追赶一浪,来不及似的拍打岩岸,而我写的字,也像从瑶池中游乐而来般,带着放纵与欢乐。
管弦丝竹声停了,周围变得安静。人群都聚集着。他们的目光仿佛一群燕子,跟随着我手中的毛笔上下飞动。
“起句真有气势――”
“有点象《滕王阁序》――”
“有些地方比王勃更瑰丽――”
“一笔字写得多么洒脱呵――”
――借王勃之风,奋江淹之笔。咀兰成咏,汉殿分香;则叶为题,郑公借术。竭雕虫之薄技,倾铅笔而尽述――
我吁了口气,轻轻掷笔。
通候在一旁,重重地、赞许地拍着我的肩。
“词锋颖秀,才气风发啊。”他连声叹。
“借王勃之风,奋江淹之笔――”梁大人点着头, “文佳书亦绝,不枉我把他取为第一名。”
“什么?第一名?”赞叹惊异声登时响成一片。
我也吃了一惊,不由看梁大人。他也正看我,目光中饱含嘉许。主桌前顿时热闹起来,宾主们传递着我乡试第一名的消息,人们挤到桌前细看我的《金粉福地赋》。喜悦流遍全身,我在人群里搜寻到都穆,冲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喊道:
“都穆!都穆!你听到了么!我中解元了!”
第二天,应天府乡试的红榜上,我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位。虽然在通候家已经知道了这一喜讯,但是此刻,那种“金榜题名”的幸福感还是兜头罩住了我,使我酒醉般眩晕。
“唐寅!唐寅!我看到我的名字了!”
都穆平时拘谨的脸上一片通红,指着榜尾也兴奋地叫起来。
“唐解元!快到主考官梁大人府邸去致谢吧!”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人围簇着我,把我扶到了马上。
我笑着,有些得意。三年一次的乡试。南京人把解元看作是一方人的骄傲。去主考官梁储府邸的路不远,但人们簇拥着我在南京闹市的各条街道上绕行。在苏州考取秀才第一名的时候,人们也夸赞我,但那都是乡邻朋友师长熟悉的面孔,即便他们不停地说着“唐家的孩子聪明有出息”,我的眩晕感也远不如现在这么强烈。此时,在陌生的城市里,我坐在高高的马上,张张陌生的笑脸向我仰视着。
“这就是新晋的解元?真年轻呵。”
“听说昨晚在通候府,唐解元一篇赛过司马相如的洋洋大赋,一挥而就,震惊四座呢。”
“真厉害。半年后就在北京会试了,唐伯虎能中状元么?”
“一定会!他可是江南第一才子!”
“也是我们应天府的骄傲呀。”
“多俊秀的解元!哪个幸运的女人嫁给了他?”
“听说还没成家呢。”
“这下提亲的还不踩破门!”
“不知哪家千金有这个福气,明年当上状元夫人――”
南京就好像是我的福地。目光所及,都是仰慕和微笑。这城市是那么地热烈友善,似乎这就是我写《金粉福地赋》赞美它而给我的慷慨回报。盛夏的阳光很亮,热风轻拂,蝉鸣阵阵,仿佛处处都充满欢悦。一群群读书少年簇拥在我的马前,央求我给他们写字留念。
在较为狭窄的闹市小巷中,一顶桔黄色软轿正和我交汇,却被拥塞的人群堵住了。年轻的轿夫不得不停下来,轿边大眼睛的青衣小鬟伸出两臂,一边推赶行人,一边泼辣地呵斥:“挤什么呀,让一让!”
“你们的轿子让一让么!”被推赶的人也不示弱。“我们在看解元呢。”
吵嚷间,轿帘掀开了,露出一个妙龄女子的半身。不知何故,那一瞬,我的两眼忽然被勾住般,无法再眨动一下。那女子的脸庞美丽娇艳,黑亮明媚的双眸向我注视着。她身上的花青褂子和桔黄色的软轿形成一种强烈的颜色对比,而她手中的素白团扇似乎要缓冲这种效果,微微地摇动。她的声音则是婉转轻柔的:
“唐解元的诗文早传颂于江南。既然对面相遇,娇红,何不请唐解元在扇头也题两句呢。”
娇红,那泼辣的青衣小鬟,看看我,看看她,接过那把素白团扇,挤过来递到马前。
“丫头!你怎么插队!我们跟了一路了还没轮到呢。”人群里发出不满的抗议。
“谁叫你们把我家的轿子堵在这里!”青衣小鬟毫不示弱地瞪着抗议者,“再说,唐解元愿意给我们先写!
我接过那团扇。
“写什么呢?”仰慕的人群里有笔墨递上,我蘸着笔,轻轻自问。
在街上喧闹着的千百个声响中,我的耳朵追寻到最想听的那个――轿中人说:“就请唐解元写您做的乐府诗《相逢行》里的最末两句。”
一切也许是命中注定的。提起笔时,马上的我软弱得无法坐稳。手腕也好像失去自信,无力指挥,任由柔软的毛笔侧身拖行着与扇子温存。字体已经失去章法,醉得站立不住,而那两句话却在我脑中清清楚楚,一遍遍回响着:女萝与青松,本是当缠绵――
女萝与青松,本是当缠绵。对于爱情,虽然有无数的吟咏和幻想,但都不如眼前这切切实实的画面充满力量。好像被她的艳丽灼伤了,接下去,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神思也涣散着,始终无法集中。
梁大人的会客前厅里已经坐满了新晋的举人们。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与兴奋中。人不算多,前厅也不算小,却闹哄哄的,到处都是呼喊和谈话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马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穿过了前厅,只觉笑脸很多,一张张从面前经过。
“唐兄,我们是同一批举子,以后多关照呀――”很多人这么说。有一个英挺的方脸膛拦住我:“唐寅,我是江阴徐经,年后到苏州找你,我们一起去北京会试,如何?”
这些话都轻飘飘从耳边过去了。
主考官梁大人首先在小偏厅里接见了我。在他身旁的是副考官刘机、翰林院侍读。一进偏厅,我就看见那晚我写的《金粉福地赋》展开在黄花梨书案上。“哈哈,费了我不少口舌才从王通侯那儿拿到呢。”梁大人笑着对刘机说,“这次到江南来,能收到这样的学生,真是我们的福气――”
中举者尊考官为师,是一时的风气,我行了礼,叫了老师。梁大人说:“听说苏州人都喜好古文辞,这和我的兴趣相和。说实话,做考官是个苦差事――看那些策论实在让人气闷。哈哈,这话只能咱们私下说说,给方志他们听见可就麻烦了。不过依我看,替国家选拔人才和文采飞扬并不矛盾,这次阅卷,好像沙漠里看到绿洲般,猛然看到唐寅的――词藻典雅,有见解,文路又俏丽――我当时就拍桌子叫起来――解元在此矣!刘机,我看唐寅会试也是百分百有把握的。”
和梁大人的冲动外露相比,刘大人显得稳重含蓄:“那也难说。难道会试主考官就和我们趣味一样?”
梁大人反驳道:“前儿已经下诏,由程敏政和李东阳任主考官――他俩都是有才学的类型,一向对才子惺惺相惜――”说到这里梁储转向我,“放心吧,唐寅。回京以后,我会向程敏政力荐你的。等通过会试进行殿试的时候,金銮殿上就全凭印象分了。你才华横溢又风采翩然,皇帝一定会钦点你为状元――”
“谢谢两位老师。”我说。
聊了一阵,他俩一起送我到厅外。
刘机说:“早点回苏州,打点准备了,就北上进京。”
梁储则说:“一到北京,第一时间来找我。”
从南京回苏州的路途中,我们还没有来时那么热闹――文征明落榜了――考试中有惊喜,也总有意外――论平时的学问文章,他比都穆还好些呢。
都穆老是问我梁大人说了些什么――他们其他的举子是一起向梁大人拜师的,而梁储只是说了些泛泛的鼓励的话。
我一直想着软轿里那位女子,对都穆的兴奋提问漫应着:
“梁大人说会试主考官是程敏政。”
“程敏政!”都穆叫起来,“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礼部右侍郎程敏政?”
“是吧。怎么啦?”
“他可是京城里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兼管内阁詹事府,替皇帝起草奏章呢。”
“哦。”
“哎,唐寅,你说说呀,梁大人还说什么了?”都穆催问我。
“还说――还说他喜欢古文辞,喜欢《昭明文选》,说文章应该――”
都穆打断我:“他还说京里什么事了?”
“京里?没说什么了。”
“他和程敏政熟悉么?”
“这我怎么知道。”
“咳呀你怎么胡里胡涂的!”都穆急切地埋怨。
我看了看都穆。他感觉到了,脸刷的红起来,刚才那种有点猴急有点膨胀的态度收敛了,又成了平时那个谦虚拘谨的样子,“我是想,咱们能多条关系总是好的。大家都这么议论――在京城,人脉尤其重要――”
考试使我们都变了。发榜头一天,都穆不过是嘴角不断流出笑意,而接下来的几天,他则开始和其他的举子们吃饭应酬,起劲地议论京城会试的情况和权贵圈的轶闻趣事。以往,他体贴而善解人意,很注意朋友们的心情和反应,而现在,对沉默不语的文征明,除了头几天泛泛的安慰几句外,他几乎已经顾不上。
快到苏州的前一晚,我们的船泊在一个幽冷的河湾里。我没有安慰文征明,任由他垂着头、双眉紧锁――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的安慰,只会更刺痛他。
于是我头枕着两臂,静静躺在船头。蛙声不断,蚊虫飞舞,都穆的话语声也显得呱噪:
“唐寅,徐经说要买船沿运河去北京,叫我们跟他一起走。”
“哦。”
“他是江阴第一富豪,家财万贯呢――”
“哦。”
和金榜题名相应的该是洞房花烛。几天来我闭目看到的总是她。黄色软轿。花青褂子。雪白团扇。
南京的丽人。
她是谁家女儿呵。
我们的船靠岸了。岸上人头济济,都是来欢迎我们的乡邻朋友。我整整衣帽站起来。船头另一边,都穆又脸色红红、嘴角带笑了。
“文征明,到了。”我朝舱里唤了声。
“解元!解元!解元!”岸上,小孩子们一声声有节奏地叫着起哄。
“唐伯虎!你娘子在家等你呢。”有人喊着。人群里顿时一片笑声。
我跨到岸上,和大家相见。
“唐寅!明天我们再请你喝贺酒吧。今天晚上,你怕是没心思了――”府学里的一些同学嗤嗤笑着。连一些师长们也微微含笑。祝允明则神秘兮兮,朝我眨着眼睛。接着,人群簇拥着我走到吴趋里,一路上说着南京乡试的情况,而到了家门口,师长同学纷纷向我道别,脸上都是暧昧的笑意。
怎么回事呀?
那时候的吴趋里很安静,而我家白墙黑瓦,朴素简单。两扇黑色的大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喜字。门上则挑着红红的灯笼。来开门的是衣饰华丽的陌生仆从,紧接着是绸衣缎裙一团粉红色的丫鬟。
“解元!”那丫鬟脆生生迎上来。
那双大眼睛和风风火火的姿态是我认识的。
“娇红!你怎么在这里?”我愣了。
接着是她――我的梦中情人,从轿窗中的半身变为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娇花照水,弱柳扶风。所有这些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姿态。
“你是谁?”我喃喃问。
“是风流才子,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就是。”她说,“卓文君为司马相如夜奔,崔莺莺西厢会张君瑞,凭的都是第一印象。另外,再加一点兴之所至的冲动,那种雪夜访戴、不问结果的冲动。”
三笑故事、八美围簇。那都是人们强加给我的浪漫。只有那天,那天晚上,在我的一生中,唯一一次,不问来去,不问结果,我像传说中的才子那般任性行事。
“你不要问。”她说,“你只感觉好不好。如果你有兴致,也可以把我画出来,就像顾恺之画洛神赋图那样,让我的容颜不老,永远流传。”
感官愉悦,情欲放纵。她的容貌那么美丽。而她的语言比容貌更美。她的话,像酒,像春药。即便有毒我也无法抵抗。
“那天在南京,马上的你披戴着红色的绸缎,看起来那么迷人。”她说。“世间男子无人能及。别说从南京到苏州,就算在天边,我也要追到你,与你结合相爱。”
“你因为我是解元而爱我么?”我问她。
“你还没中解元的时候,我就为你的诗句而爱你了。”她说。“现在,我更爱你了,不仅为你的才华,更为你的魅力,你这个人――”
红烛灯影下,爱似乎成了一种想象。想象力越强,爱就越美丽。
第二天中午,她在妆台前告诉我,她叫金蝉,是南京一个大珠宝商人金世通的独生女。
“家里自小也请先生教我读书的。”金蝉说,“我也读得不错呀,如果是个男子,说不定我也能考状元。”
“状元夫人不是一样?”娇红走进来说,“解元,祝允明来了。”
我忙胡乱梳洗了,来到前堂。祝允明向我脸上看着,呵呵地笑了:“这位解元夫人实在是厉害!”
祝允明的描述是这样的:我到苏州的前两天,金蝉带着娇红及一队仆从,押着大小箱笼赶到苏州。她一到就打听吴趋里唐宅,乡邻们问起,她则说是解元在南京新娶的夫人,还有一把我题款的团扇为证。苏州满城,开始是为唐寅中解元而轰动,自此就改成为这位解元夫人轰动了。好事者把金蝉等人带到吴趋里。家里只有一个打扫的老妈妈,很快就听从这位解元夫人号令安顿。整个地方都被这桩艳闻惊动――这位金蝉,若说是良家女儿,为什么无名无份自己抢上门来;若说是风尘女子,那行事为人又不像。此外还带着大小箱笼,仆从看来也不是寒门小户出来的――难道是豪门的逃妾?大家都议论――唐寅在南京还真是声名更著了,一是才名,二是风流之名。眼下,大家都等着,看我到底怎样安排这位解元夫人呢。
祝允明说完又哈哈笑了。
我说:“祝允明,你也知道,声名都是虚的,其实我并不是风流浪荡的人。虽然整件事不合常规,但我是真的爱上了金蝉。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是一见钟情。”
“是么?”祝允明说,“那她倒也算是真性情。”
“我挺喜欢她这种脾气的。和我很像。她自己也说喜欢文君和莺莺――”
“人家爱的都是落魄才子,她爱的可是新科解元。好了好了,”见我要分辨,祝允明说,“反正你是双喜临门,替你高兴就是了。”
“祝允明,我过了年就去北京会试,一起去吧。”说到这个,我心里生出一种“红绫敢望明年拼”的豪气。
“我考了几次都不中,心已经怯了。再说去北京会试费用挺高,折腾几次经济上已经承受不了。还是你一鼓作气先去吧。等你以后做了官,举荐一下我和文征明。”
“文征明怎么样?世伯他――”我问。
祝允明挤眉弄嘴。看他这表情,就知道回来后文征明不好过,世伯文林一定很失望。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偏偏文征明这个人很讲究礼节,像我和都穆的贺酒,虽然会在他落榜的伤口上撒盐,但他还是一定会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难过的,”祝允明说,“我就不介意――何苦一定要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