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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曾经贿赂主考官程敏政。”
“是。黄金千两。购买了试题。”
血泊中的徐经嘶哑着声音说。
“不!不!不!”我大声嚷道,“我们没有作弊!”
徐经的血飞到我的脸上。我爬过去触摸他。他一动不动,头无力地垂在地上。
“他当时是开玩笑说自己知道试题的!我们和程敏政大人没有任何交往,更没有贿赂他!”我用尽全身力气支起身体,向着堂上高高坐着的官员们叫道。
左都御史闵大人叹口气,低下了头。而方志冷冷看着我:“唐寅,你不画押,是以为自己浪荡无行的身体很坚硬么?”
“方大人,”我咬着牙直视他,“堂上以公正为先,而不是偏见。”
他轻蔑地看着我,扬起手潇洒地挥了一下:“来人,杖!”
拷问没有间歇。肉体和精神的忍耐都到了极限。最后一次会审中,我见到了主考官程敏政。因为刑不上重臣,三位主审官没有对他用刑。而脱下官服的程大人显得更高大了,好像老树枯藤般,傲然站立。在梁储府邸见到他那次,他方方的两腮是青色的,而此刻,全部变成灰白。看到我和徐经被拖到堂上,程敏政的嘴唇颤抖着。
“程大人!两犯都招认画押了。”华昶的上司、须眉皆白的给事中尚大人说。
“不可能!”程敏政愤怒地圆睁着双眼,“梁储外放、给他送行的时候,我在梁府见过唐寅,但只是见过,没有交谈,而徐经,我根本不认识这么个人!”
尚大人让锦衣侍卫把我们画押的文件递给程敏政:“程大人自己看吧。”
程敏政捧着两页薄薄的纸,手也抖起来:“屈打成招么――”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堂上的官员们。尚大人和方志也都强硬地和他对视着。
“你们――想诬蔑陷害我――”程敏政指着他们,要走过去质问。可他走了几步,脚步慢了,手也放下来,扶住了左胸。就以这个姿势,他站了几秒,然后,轰然倒塌。
他摔倒的姿势也是老树枯藤般,很坚硬。他的头发好像都竖起来了,而他的脸就对着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大。
哄动京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会试泄题案,因为程敏政在会审时暴亡而结束。皇帝下诏说,虽然,程敏政身为会试主考官,因不避嫌疑引起传闻非议,但念其已因此身故,不再追究,追赠为礼部尚书;原内阁詹事一职由大臣傅瀚继任;给事华昶没有证据就越级上奏弹劾,贬职出京;而考生唐寅和徐经,涉嫌作弊,品格有污,终生不许仕进为官,缴纳罚款后,遣回原籍。
案件结果宣布后,我由锦衣侍卫押着,从镇抚司黑暗的牢狱中被扔到了街上。已经是早春,亮晃晃的阳光,照着因遍身伤痕而扶墙站立、比乞丐更肮脏不堪的我。
命运的狂风暴雨就这样停止了。来得凶猛,去得迅速。剩下我像搁浅小舟,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虽然极度衰弱,但我还是决定马上离开北京。去住所收拾了衣物后,当天下午,我就出了城门,来到运河码头上。
在住所我没看到徐经。他的房间凌乱不堪,随从戏子们也都不见了。看门的当地老仆人说,他比我早走一步,估计是伤得挺重,没有骑马,是轿子抬着走的。
就这样,烟云般,一切都消散了。
运河码头树木稀少,沙砾丑陋地裸露着。风很大,夹带着灰尘,打在人的脸上。时近黄昏,好像所有人迹与欢乐都被风吹散了,那么荒芜,那么寂寞。我木木地望着远方,连身体的痛楚和剧烈的头痛也无法穿刺我的麻木。
“唐解元!唐解元!”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
一个袅娜的女孩冲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慢慢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唐解元。”
“是你,”我定定神,“兰官儿。”
“唐解元!”兰官儿抽噎着,“我家徐少爷已经坐船回江阴了。他知道我要等你,托我带话――他说是他的玩笑话毁了你的前程,害了主考官程大人,他没脸见你了,叫你只管恨他。”
“怎能怪他呢。”我无力地说道。“我不恨他。”
“对!”兰官儿睁着泪眼,狠狠绞着手中的一条帕子,“都怪那个都穆!从头到尾,我看他就不像好人!他陷害了别人,自己倒是考上了!少爷和你关进去以后,大家满城找都穆――这小人,也知道自己会被撕碎吧,躲着不敢出来――”
“兰官儿,”我打断她,从行李里拿出一卷画轴来,“把这个倪云林画卷带回江阴,替我交给徐经吧。认识他以后,都是他在仗义疏财,也该我回报他一次了。这幅画,是我颇喜欢的,平时闲了就拿出来看,送给他,也算认识一场,留个纪念。”
“唐解元,我不想回江阴,我想跟你――”
“你一定要回去。”说这话时,我想起了金蝉,麻木的硬壳好像被穿刺了,心中涌起了委屈和伤心――真想立刻回到苏州,把头埋进金蝉怀里,痛哭一场。
“唐解元――”兰官儿俏丽的瓜子脸上留下两行眼泪。
“你走吧。”我说。
拿着行李准备上船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神色阴郁的人正盯着我。
是都穆。
在镇抚司牢狱里,疼得仿佛在火山油锅里煎熬时,刑讯会审时的场面和对话常翻滚在我脑中。都穆。都穆。是他在马侍郎家说我知道题目。后来的灾祸都是因此而起的。那时候,我也想见到都穆,问问他,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看看他。他也正紧盯着我。我想开口,又不知怎么说,于是又默默前行。
“唐寅!”他低声喊着追上来。
“唐寅!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嗯?你这么轻视我,甚至不问问我为什么?”
我不看他,继续慢慢走。
他又气愤又委屈似的,强压着声音:
“唐寅!你从来都看不起我!在苏州,你和祝允明总是嘲弄取笑我。你以为你天资聪明,一切荣光属于你都是理所当然的。你就应该永远出风头,而我就永远是陪衬。”
我听着,加快了脚步。
他疾走两步,猛然走到了我的前面,脸胀得通红,还含着眼泪:
“对!我就是妒忌你!我就是要报复你!你让我自卑,让我觉得自己可怜。在南京,徐经对我那么热情,我还以为我交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能欣赏我的人,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他结交我,不过就是想让我介绍他和你认识!平时在苏州,你一会儿和那个怪人张灵亲密,一会儿和祝允明说笑,那也算了,但来北京的路上,你又和刚认识没多久的徐经交头接耳,完全把我晾在了一边――你就没想到,我都穆也有感情,也有自尊!”
说完这一串,都穆抬起手臂,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
“在北京,你们俩一个用名一个用钱,合起来拜会公卿――你们把我抛在一边,完全忘记是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们俩只想着自己的飞黄腾达,根本没有助我一臂之力的意思,任何事情都把我排除在外,知道试题也只你们独享――”
我冷冷笑了:“这样不是挺好么?省得把你牵连进来。”推开他挡住我的手臂,我夺步跳上码头,而都穆拽着我的衣袖:
“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你还在笑话我看轻我。好,即便我不如你有才,不如你对女人有魅力,起码我可以做官,而你,永远也别再妄想!”
这是都穆么?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互相瞪视着。
平时老是谦逊沉默的都穆。讪讪的,笑笑的,温顺的。我多年的朋友。我对他那么熟悉,熟悉到不客套也不设防。我们比邻而居,从垂髫童子一起长到青年。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考试一起到北京。而居然是他,诬陷我告发我,毁了我的声名和前途。
我想骂想打想啐又想沉默。我感到我不了解他。
在运河码头,我跳上船的那一刻,黄昏的风沙里,都穆站在泥石中。淤泥布满了他的靴子。他,仰望着船头的我,泪涕交流。
妒忌的蛇噬咬过他,悔恨的鞭子抽打着他。也许有时又有报复的快意抚摸他。
“唐寅!唐寅!”他叫着。
我靠着船沿,不再回顾。
“你们听说京城里的新闻了么,”船一开,乘客们就成群结伴,开始聊天遣闷,“会试泄题案已经结了。”
“听说了。像唐寅徐经这种天子脚下还敢行贿作乱的作弊小人,应该处死才对,怎么遣回原籍就算了呢。”
“倒也怪可惜的。徐经不知道,唐寅可是江南第一才子呀。没准不作弊,他本来也可以考上的呢,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什么不作弊能考上?这是人品问题。说明他有才无德!”
“也许他那个南京解元也是买题作弊而来的呢。”
“肯定的!一次得手,胆子才越来越大了。”
“苏州人的脸都给唐伯虎丢尽了。”
―――
谗言和诋毁,充斥耳边,和牢狱之苦一样使人煎熬。我黯然回到苏州。半年前从南京中解元回来,小孩们跳着脚,围着我有节奏地叫着“解元解元”,而半年之后,他们也围着我,不同的是,口里叫着“作弊作弊”。我背着行李,垂着头走在街上,人们站在门首围簇议论,有时发出笑声,有时发出骂声。
有人叫了声解元,马上有别人“呸!”地一声。起首那人则故意说,“别管作弊不作弊,中过解元总是事实嘛。”接着一阵哄笑。
我到了吴趋里家中,敲开门,才进去,“扑通”一声,有个什么东西砸在门上,外面又是一阵哄笑。一只大狗从里面窜出来,凶恶地向我吠叫着。
“站住,汪汪!”娇红出来喝住了狗,一拧身,又走回前厅里。我跟她走进去,环视四周,只见满屋狼藉,字画古玩都已收起,空空荡荡的,仆从们还在忙着收拾,见我回家,头也没抬一下。
“娇红,这是干什么?”我疲惫不堪,低声问道。
“干什么?”娇红立着眉毛,瞪着我,“回南京去!”
“为什么?”我提高了声音。
“什么为什么!”娇红不客气地叉着腰,连珠炮似的说,“你一路回来,难道没看到没听到!你在北京干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全苏州的人都跑到吴趋里唐府来笑来骂。没有狗,我们连买菜也出不了门!再不走,我们怕是要被唾沫淹死、烂泥砸死!你倒轻巧,还问为什么!”
我越过她,拔步向卧室走――门从里面锁着。我拍着门叫道:
“金蝉!金蝉!我回来了,开开门!”
里面没有声音。
娇红走了过来:“你吵什么!小姐不吃不喝不眠已经好些日子了,你倒是让她睡会儿。我们今儿夜里就走,省得路上游街似的招人骂!”
这是娇红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还是那俏红娘的模样。黑眉毛,大眼睛,不同的是眼神里带着鄙视憎恶。
长长的旅行之后,回到家里,没有热茶,没有饭菜,有的只是忙碌的仆从和娇红的骂骂咧咧:
“好好地嫁个解元,谁知道是个作弊的!真是鱼没尝到,白沾了一身腥。我们小姐在南京,多少大户人家的少爷上门提亲,偏偏选中这么个冒牌货!哼!都说读书人老实,想不到还有考试作弊这回事!真是长了见识了。江南才子――踩了屎还差不多!真是害死人――”
我两腿软软的,身子顺着卧房的门溜下去,溜下去,坐在了地上。
行李已经整好,大小箱笼堆了一地,他们要出发了。娇红来叫,门终于开了。
我的心都跳出来,冲上去要握金蝉的手,可是娇红插进来,就像之前在南京街巷中伸开两臂推赶路人般推开我。
我一把打掉娇红的手,用力扶住了金蝉的两肩:
“金蝉!相信我!我没有作弊!是都穆陷害诬告我!”因为着急,我的声音也哑了,“世人不了解真相,慢慢地会水落石出的!你不要难过,不要走!”
金蝉的眼睛又红又肿,始终别着脸,不肯看我,也不说话。
“金蝉!我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我不能再失去你!别走!”
金蝉的眼泪随着我两臂的摇晃而摇落了,但她仍不发一言。娇红冲上来掰我的手:“放开小姐!不要脸!你也知道自己是一无所有,还想拉个垫背的!”
“金蝉!”
她被仆从们簇拥着,已经走出去坐上了一顶软轿。“你走开!”我猛推缠住我不放的娇红。
娇红踉跄一下,站稳了,掠一下头发,冷笑道:“读书的除了会作弊,还会打人么!”顿一下,她叫,“汪汪!”
大狗应声而出,呲着雪白的尖牙向我扑过来。
都走了。院落里死寂一片。
我不觉得累了,也不觉得饿。只感觉腿上被狗咬过的地方热辣辣粘乎乎的。因为太难过,反而被冷冻了似的,对发生的一切反应不过来。
甚至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也没有一句对话。就这样金蝉走了。
我走到卧室里。红烛犹在。它大概还记得金蝉说过的那些甜蜜的话――“为你这个人而喜欢你――”
妆台上也空了。只剩一本我的诗集,里面还夹着一封信。
是给我的告别信么。
我拿起来,凑在烛前看:
――做父亲的全是为你终身幸福着想。去年,你离家去苏州的时候,如果不是我安排嘱咐娇红,你和底下人带着那么多东西半夜离家我会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叫人护卫你,你也不可能安全到达苏州的。唉,当时,我想着,你嫁给解元,幸福总有保障。女婿做官对家里的生意也有好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已经不可能做官,身败名裂,除了连累你,不可能有别的。你伤心也好,难过也好,不趁早离开苏州,等他回过神来,吃定你和父亲,那我们不是终身受累么?好孩子,幸福的道路不止一条,趁年轻,再放出眼光找一个。父亲都是真心为你好,这次不要贪图虚名了――
我看了几遍才明白,这是金蝉父亲、我岳父金世通的来信。而他信中那个身败名裂的“他”,就是指我。
我躺在了床上。
门窗都大开着。箱子张着嘴,书籍毛笔满地。风不大,但也一阵阵扑进房里。红烛的火焰摇曳着,勉力想支撑下去。
有个东西在身下,硌得我难受。
我伸手抽出来。
是那把白色的团扇。已经撕成了两半。还是“女萝与青松本是当缠绵”那两句,但已经分开来,各是各的,了无干系了。
“又醒了?”九娘的声音。接着烛光亮了起来。
“既然醒了,就坐起来喝碗冰糖梨膏吧。”她说。
她拿着碗又坐到我的床边。九娘的前额白皙饱满。过去,这前额是很光洁的,而现在,和我生活了这些年后,即便是深夜里的烛光下,都看得出细细的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