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老矣，尚能饭否?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廉颇被免职后，跑到魏国，赵王想再用他，派人去看他的身体情况，廉颇之仇郭开贿赂使者，使者看到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回来报告王说：“廉颇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用。 
     

    自从知道这个故事以来，我一直在为廉颇鸣不平，痛恨贿赂和腐败妨碍了国家选拔人才的公正。对赵王根据吃饭和拉屎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的这种思维感到遗憾。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增加，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吃饭和拉屎”对判断一个人的能力甚至判断一个人的生命力是多么重要，特别是对于一个风烛残年老人，简直就是检验其生命力的唯一标准。

       刚来澳洲的时候，没拿到身份（绿卡）之前不敢回国，怕担保人万一神经一错乱撤了保，再也回不了澳洲。拿到身份以后赶紧去读语言语言学校，语言学校毕业时，护士学校到语言学校招生。听说澳洲护士很短缺，学护理很容易找工作，并且工资待遇很好。就抱着见现执现、骑驴找马的心态报了名。读完后还真的没经过多大的困难就找到了工作。工作满一年后才可以积累到年假。这一来二去的，一晃四年过去了。

四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父母在，不远游，迫于生计，我漂洋过海，我不能亲自侍奉年迈的双亲，逢年过节，父母亲生日，我都以保持华人传统为借口，通告一下先生就寄钱回去。平时我也很节俭，但寄钱回娘家寄再多我也不心疼。我想，在他们有生之年多花一些真金白银总比等他们百年以后多烧一些纸宝冥币强。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就太迟太迟了，爸妈都属猴，今年都79岁了。母亲不会用电脑，喜欢亲笔写信，我只好勤快地打电话或写信回去。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家里总是说一切平安，妈妈天天到老人大学歌诵团唱歌跳舞演小品，还经常去别的地方慰问演出，爸爸天天下象棋打太极看报纸，还洗冷水澡。有一次我听到妈妈的声音撕哑并且还咳嗽，可是她还逗我：“老佛爷偶染风寒，无大碍。”我呢，不能为父母尽孝、不能为兄嫂分忧我已经是很愧疚了，自己有再大的困难也不能给两老添忧。于是总是说好、好、好，一切都好，工作好，身体好，家庭好，“三好”加“五好”。我还年壮，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我也得撑着，只要两老身体能撑着，我什么都能撑着，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每当我心里没底的时候，就打电话回去给亲戚朋友，从侧面证实一下爹妈的状况。我在中国还潜伏着很多线人卧底。

今年我积累到了年假，计划年底回国探亲。可七月底的一天，我女儿收到我侄女的QQ留言，我也接到哥哥的电话，父亲病危了，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下不了床，大小便失禁了，说话都困难了，叫我马上回去，迟了怕是见不着了。我立即买了两张机票，马不停蹄地向院长请假，向女儿的学校请假，向centerlink（福利部）请假，买了一大堆新西兰的奶粉、澳洲的营养蛋白粉，匆匆收拾行李，次日早上就和女儿登上了悉尼飞往广州的飞机。

飞机飞了半天，底下还是一遍红褐色，还没飞出澳大利亚大沙漠。又飞了半天，底下还是一遍蔚蓝色，太平洋怎么那么辽阔。汪明荃唱万水千山总是情，我说万水千山总是恨，我恨万水千山的阻隔，使回家的路多么的遥远，我望着舷窗外面的云层好象不在移动，我恨不得这飞机长有三头六臂八双翅膀。突如其来的恶耗把我打蒙了，上两个月电话里还汇报爸爸能在台风来临之前爬上家门前的大树，把婆娑的枝叶砍掉。这个月汇报说爸爸到医院检查身体，胃有点毛病，但不要紧。怎么现在成了这样？我还有一个不祥的念头，恐怕我已经来不及见爸爸再后一面了。十个半小时以后，终于到了广州，再飞南宁，转汽车，下北海，半夜里终于到家了，终于看到了我的父亲了。

四年不见父亲，他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瘦得变了型，皮包着骨，權骨高凸出来，眼睛凹陷下去，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爸爸至少还活着，我得强忍住已涌到眼边的泪水。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向我述父亲患病和治疗的经过。本来爸爸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没味道，俏瘦了不少，于是到医院作检查，从肠胃科到心管科，从骨科到脑科，从血液科到沁尿科，心电图，脑电图，肠镜，胃镜，吃钡餐，抽血、抽骨髓，照CD，做磁共振，等待等待，应有尽有，都做了个遍，有一些检查还反反复复地做，最后得出了七八种老人常有的病，于是住院治疗，从一楼住到二楼，从二楼住到三楼，从东幢住到西幢，检查费治疗费象水一样哗哗地流走。最后医生建议在血管里装两个支架，需要七八万元。

爸爸说：我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还折腾什么，不要装了，你大舅做了个心脏搭桥不到半年就死了。

医生眼见推销不出装支架，就不好气地说：那么你就出院吧，回家买点东西吃看看电视吧。言下之意就是说你舍不得出钱，就回家等死吧。

从来逆来顺受，不吭声的爸爸来了脾气：我看这医院是先要人钱后要人命，是人民币医院,不是人民医院,我不治了，回家去吧。

于是，爸爸牛气冲冲地出了院，谁也拦不住，没几天就卧床不起，吃不下饭，喝不进水，言语不清，大小便失禁了。爸爸敢情是被气死了。

哥哥说，西医不看了，我们改看中医吧。于是死马当生马医，抓中药，烧艾火，按摩加针炙，求神拜佛，青梢驱邪，圣水沐浴。以前我对迷信不屑一顾，我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的教育,认为迷信是愚昧无知。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都相信穴位针灸,而穴位是现代西医解剖学无法找到、无法证明的。既然我能接受科学还不能证实的针灸，也可以接受迷信。反正病急乱投医，不管科学还是迷信，只要能弄好我爸的病就是好招。我在问仙婆的神坛面前长跪不起，我奇怪以我这么肥胖的身材居然能在地上跪拜半天。任凭香火烛烟熏红了我的眼睛，任凭纸钱火焰把我烤得汗流夹背，只祈求仙婆把父亲魂魄招回来。平时我痛恨贿赂和腐败，此时我渴望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神话变为现实，我祈求小鬼快快拿了纸钱去别的地方消遣。祈求农历七月快快过去，鬼门关快快关上。我遵照仙婆的嘱咐，怀里兜着装有父亲魂魄的衣服，就象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路虔诚呼叫着父亲的名字，引导父亲的魂魄回家：“爸爸唷，回来啊，爸爸唷，回来啊”毫无顾忌路人诧异眼神。

奇迹终于发生了，父亲慢慢地能吃能喝了，没几天还能下床了，没几天又能自己上厕所了。谢天谢地，我还有孝敬他老人家机会。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天天变花样煲汤给爸爸吃，乌鸡炖清补凉，猪肚煲白果，青蟹炖生地，鸡花番茄汤，土鱼、斑鱼、跳鱼、、、、、每次都将汤端到爸爸面前，亲眼看到他喝下去。每天检查他是否吃了我从澳洲带回去的营养奶粉和哥嫂买的安利蛋白粉，妈妈每天两顿伺候他喝中药。 看着他慢慢地吃呀喝呀，我恨不得象鹅贩子用胶管填灌即将拉去市场卖的鹅一样灌父亲吃进去。没几天爸爸不但能喝汤，还能吃饭了，开始几汤匙，后来小半碗，再后来满一碗。嫂嫂问他那个菜好吃，他用手从整个饭桌上概括过去，说道：“都好吃。”还说：“我们老家有句老话说：吃得，痾得，无死得。”爸爸能吃能拉，就死不了。

有一天他居然能扫地了，有一天，我出街回家不见了父亲，妈妈说他去交电费了。我来不及责怪妈妈让他一个人出门，就骑上摩托车去找父亲，车开到街口，远远望到衣衫单薄的父亲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蹒跚地走回来，手里还拎着顺路从东海市场买来的红薯。我的眼睛糢糊了。幼儿时，期望着爸爸带我去参加“八一”建军节的茶话会，有糖果吃。少年时，期望着爸爸半夜里去市场排队买新上岸的上鱼，开荤了。读书时，望穿秋水地期望着爸爸的汇款单，有钱买饭票了。有妈就有奶，有爸就有吃，吃爹的喝娘的,好像是天经地义事。可是，有一天，父亲再也不能象当年那样在篮球场上跑来跑去当裁判吹哨子了，也不能再在双单杠上翻去复来做体操了，更不能下河捕鱼上山打柴了。我们甚至不能期望他能去交电费收房租了。只求他能吃能喝能拉能走就够了，当然还求他不要走丢了。

在养老院的护理工作中，我们每天都要记录food chart（进食表） 和bowel chart（大便表），有时工作太紧张，来不及逐个询问老人，就凭平时的经验填上去，人家说，统计统计，统计包估计嘛。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些各式各样统计报表，我们私下里埋怨真是多此一举。可是，父亲的这次起死回生，终于使我明白“能吃饭和拉屎”对于判断一个人的生命力的重要性。养老院是老人升上天堂前在人间的最后一站，根据我这几年的工作经验，但凡老人将行就木，临终前都是不能吃不能喝并且拉屎拉尿在床上的。

回到澳洲以后，频频打电话回去，每次都省不了问爸爸能吃饭吗，吃多少饭？妈妈说：他现在吃的比我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