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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给母亲的歌
(2-3-2022)
“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乡,为我一路送行。
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一条手巾,
祝福我一路顺风。
河边落英缤纷, 岸上露珠儿滚滚,
牧场芳草青青, 夜莺整夜啼鸣
无论我去到哪里, 最难忘母亲慈祥的笑容,
最难忘母亲关怀的一双眼睛
无论我去到哪里, 最难忘母亲慈祥的笑容,
最最忘不了母亲 她关怀的一双眼睛。”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刚到美国不久。每当房东和室友外出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留在帕罗-阿托Emerson 街的小白房里,感到孤独寂寥。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哼起母亲之歌,想念白发苍苍的80老母,想念魂牵梦绕的远在北京的家。希望母亲和家人能听到我的声音。一直哼到珠泪滚滚,泣不成声。
母亲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就是长我六年的姐姐。母亲在41岁的时候才生了我。因为老年得子,故而对我倍加疼爱。我出生后,父母用周围邻居馈赠的零钱,为我制作了一枚百岁银钱。他们还抱着我到北新桥的九鼎娘娘庙认师傅,让我做了跳墙和尚。此后,在我脑袋左后方留了个小辫。这条小辫一直留到初中入团的时候。
1949年前,我家的生活虽不富裕,但也说得过去。父亲在禄米仓的被服厂工作,月入500斤小米。我当时有不少玩具。木鱼、拨浪鼓、小钹、小腰鼓和小三轮车等。这些玩具在我长大后都让老家的亲戚和本家们拿走了。若干年后,我在大学教书,月入56元,我的孩子都没有这么多玩具。父亲还有手表和自行车。
八路军围困北平时,我们院里驻扎了国民党13军的队伍。分到我们院里的王排长人很和气。做饭的时候,他看到我和姐姐在旁边,就擓两勺加热后的罐装牛肉,给我们吃。小孩子吃起别人的东西总觉得好、香。我们对他还挺感激。一天晚饭后,王排长看到我家墙上挂着一块手表,动了心思。他对我父亲说:“我的表坏了,先借我用几天。”父亲二话没说,把手表送到排长手里。后来,父亲谈起这件事时说,“不给不行呀,他们有刺刀。”
八路军进了北京,父亲的工作没了。一个爱管闲事的朋友撺掇父亲把家当全部变卖,回家种地。事实证明,那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父亲14岁由爷爷带着到北京学徒,此后一直在城里工作。而农活需要技术和经验,人到中年再回到田间,有许多困难。
开始时一家人还能享受到农家的乐趣。那是一个凌晨,父亲扛着锄头带着我们去耪地。 天亮后在这一马平川之上,我仰望湛蓝的天空,远眺无际的原野,感到天就像一个大碗扣在地上,把我们都扣了进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把天和地连系起来,天高地炯,浑然一体。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秋天颗粒无收。原来父亲被人骗了,买了500斤假粪。从此全家踏进饥饿的深渊。为了有顿饭吃,父亲去给老叔去打短工。母亲和两个孩子,每天吃糠饽饽,喝野菜粥,还吃过榆皮面、榆钱儿,即榆树在长叶时伴生的浅绿色的小圆片儿。
有一次,我见到几个堂兄弟在街上玩,也凑了过去。一个年长的往地上洒了一把什么东西,让我光脚去踩。踩上后,我马上疼哭了。这些堂兄弟则像胜利者一样弹冠相庆,拍手大笑。回家后母亲含泪帮我把蒺藜狗子一个个摘掉。人穷时受了欺负,也只好忍着。何况欺负你的还是本家。
福不双降祸不单行。饥饿已经让一个小孩子软弱无力骨瘦如柴。犹如雪上加霜,我和母又被一种怪病煎熬,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冷的时候浑身打哆嗦,上牙不停地敲打着下牙。就是蒙上被子也控制不住。后来才知道这叫发疟子。没钱看病只好活受罪。直到一天早晨,母亲把我叫到炉灶旁,让我闭上眼睛,吃了块肉,喝了点热汤,才把疟子停下。原来一位好心人捉到一只甲鱼,送给母亲,说是治疟子的。至今我也不知这好心人是谁。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有一天,街上有人喊着卖葡萄,我哭着叫着非要吃葡萄,父亲和母亲翻箱倒柜才找到一张纸票,让我去买。那个卖葡萄的把钱扔给我说,“五十(半分)的票儿不要,至少得一百的。”我大失所望地哭着走回家去。这时父母不管多爱他们的孩子,又能如之奈何?
一天上午母亲借来两千块(两毛)钱,托八路军的王干事到集上给我买了一套烧饼夹肉。我拿到后二话没说,三口两口囫囵吞进肚里。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的美味佳肴。母亲含着泪,辛酸地看我把烧饼吃完。后来我在北京、天津、旧金山、波士顿,不止一次吃过烧饼夹肉。烧饼不谓不香,肉也不谓不细,可怎么也找不回幼年的那种感受。因为第一次吃烧饼夹肉时伴随着母亲的疼爱,还有她的泪。
1950年夏,母亲带我回北京,赶上发大水。为了顺利通过水区,母亲雇了条毛驴。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央求着赶脚的小心,千万别陷进坑里。别让她的宝贝孩子坠落水中。
50年,我们全家从农村无功而返,父亲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了缝纫行的家庭手工业。主要产品是帽子,还有手帕、口罩和背心。家境很快好转起来。一家四口人,只有我闲着。父亲负责裁剪和销售,母亲和姐姐蹬缝纫机。留给我的工作就是白天在胡同里玩耍,除了吃饭还有按时睡觉。母亲经常带我去红桥吃早点。有时候吃油饼和豆浆,有时候吃杏仁霜,还有面茶。吃面茶的时候,我坐在小贩车旁的板凳上,一勺一勺送到嘴里。我喜欢面茶的黏糊和芝麻盐的香味。母亲站在一旁,看着我,然后领我回家。一家人吃苦受累,唯独让我逍遥自在,还有优待。生长在穷家的孩子长大后之所以孝顺,因为父母不光亲自关怀他,还把最好的甚至唯一的食物都留给他。
我小时候健康不佳,再加上晚来得子,母亲对我疼爱有加,唯恐稍纵即逝。我偶有头疼脑热,她就惶恐不安,抱着我四处求医。受禄街的张华亭、磁器口的张朝卿、栏杆市的吕大夫,还有东晓市的郭兴汉大夫,我是他们的常客。病得稍重一些,母亲还带我去礼士路的儿童医院。家里的小药瓶累积了好几十个。小孩养得越娇,越不放手,身体越弱。从医院回来时,我要是看上街头的玩具,她只要有钱就给我买。
吃药期间,母亲还让我忌生冷,为我蒸鸡蛋羹,煮挂面,还要卧个鸡蛋。服药的时候,她怕水太热,就用两个茶碗,折来折去,还不时吹气。等水温适中,才让我喝。一个五十岁的小脚女人抱着几十斤重的孩子,走那么远的路,为的是让孩子能结结实实地活下来。为了我她不知道累,不知道苦。她把后半生的爱全部给了宝贝儿子。再饥寒的日子,只要还有一口饭,她就毫不迟疑地喂到我的嘴里。这就是母亲留在我心中的形象。舐犊之情终生难忘。母亲对我的关心和照料用无微不至来形容,恰如其分。
母亲不识字,但能背诵两行《百家姓》。一行是“周吴郑王”,里边有我家的王姓。一行是“戚谢邹喻”,里边有母亲家的邹姓。本来我们院里的家庭妇女都没名字,只称什么氏。比如我母亲就叫王邹氏。北京选举那年,政府要求每人有个名字。父亲按《千字文》里的“福缘善庆“,给母亲起了个名字福源。母亲没什么爱好,有时去天桥听戏,也带着我去。那时候去天桥要坐小驴车,从天坛的北墙根经过。闲暇时,她喜欢看小人书,尤其爱看《千里送京娘》,那是关于宋太祖赵匡胤的故事。没事时她会跟孩子一起做游戏,比如撑线绳,拨棍儿。打扑克时她只会憋7 。
读小学后,我开始参加体育锻炼,身体逐渐强壮,也很少看医生了。有一次我中午回家吃饭,跟母亲说我舌头长口疮了。她就让我去买几棵小白菜和一包虾米皮。回来后特意为我包了几个饺子,让我吃着顺口。
母亲常跟我们说起我奶奶好善乐施的故事。见到叫花子会请到家里吃饭,还捎带脚帮他剃头。母亲也在效仿奶奶。见有要饭的过来,就递给他一块窝头。家里虽不富裕,但母亲对人慷慨。两个小伙子要开买卖,没凳子,母亲就把一个涂红漆的方凳借给他们。这借其实就是给。我一直在想,生在一个工农家庭和穷乡僻壤的我,之所以能接受高等教育,还留洋,也许跟前辈的行善有关,福缘善庆吗。
不久我们跟国家一起进入了困难时期,父亲和我饭量大,吃不饱。家里的些许积蓄也很快花光。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上了高中。高二时,父亲又被迫退休,收入减半。这时,父亲和母亲决定瞒着我,让我把学念完。我接到录取通知后,才知道家境的变化。为了我的前程,他们宁可忍饥挨饿,也不让我辍学。周末回家,母亲还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我家原来有几个带红花的花瓶和帽筒,在我读书的期间也都卖掉了。从1960 到1970我大学毕业,父亲和母亲度过了艰难的十年。难怪我接到清华录取单的时候,大哭一场。恩重如山,何以回报?
据说,陶侃的母亲有“截发筵宾”的故事。母亲不管家里多难,高中的同学到我家来,都要留住吃饭。为此不惜向邻居拆借。她知道我没有兄弟,孤单,要帮我维持几个朋友。高考后同学来往更加频繁,有时还在我家留宿。两间7平米的小破屋,还要招待客人过夜。母亲欣然允许。除了我,家人都到邻居家寻休(借宿)。由于母亲对同学的热情,我和几个高中朋友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这两年,由于在微信群里观点对立而分道扬镳。几十年的友情眼看着就白头到老了,却因为政治看法不同而告终。让人心痛。
上大学前,我知道了家境的改变,很后悔当初没去工厂学徒。虽说收入每月只有17.5元,但毕竟能减轻父母的负担。开学后,我向学校申请了助学金。按我家状况,我享受乙等,每月15.5元。刚好够伙食费,比学徒工才少两块。大学后,我担任班上团支部委员,思想更加上进。一心争取入党,为国家服务一生。
1966年夏,我刚读了两年书,文革就开始了。我又下定决心,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为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贡献青春。这时,母亲帮邻居照看个小孩,每月能挣13块5。像《あ,海军》里的平田一郎,经过两年的政治教育,我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但对父母的心却变硬了。我说服母亲,退掉助学金,不占国家便宜。系行政的尹传庆老师还给我留下5快钱的补贴。可看孩子不是长久工作。数月后,这13.5的收入就断了。直到1968年姐姐结婚后,我才恢复到15.5 的水平。我经常在外省串联,跟姐姐要生活费。这两年,家里欠下一大笔账。我毕业后才慢慢偿还。为了不影响我进步,母亲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的极左。我现在回想起来,甚是过意不去。为了个人进步,不惜扣除母亲的一点零用钱。我真自私。对不起他们。
1970年4月,我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当 时的职称是迟群命名的“新工人”。我们都以此称号为荣,因为工人阶级最进步,是国家的主人。领工资那天,我别提多高兴了。从高中到大学,父母等了我9年。他们的老生儿子终于能挣钱了。从平安里下了SKODA班车,我步行到西单商场,给父亲和母亲买了蛋糕、苹果和一盒大中华牌的香烟。我高高兴兴地送到他们手中,还将46元中的30元交给他们。我终于能为父母分忧解愁了。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几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我从昌平的200号回到家里,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我下礼拜填志愿书,要入党了。母亲绷着脸,笑不出来。我发现院墙有一张撕去篇头的大字报,里边提到青洪帮等字眼。我问母亲:“这是不是写给我爸爸的?”母亲摇头说不是。我又问了邻居,大字报是写给我父亲的。 回到200号,我马上向组织汇报了大字报的事。结果本来要发展两人入党的支部会,只办了一个。母亲知道我入党受阻,一直觉得歉疚。没想到一张大字报影响了儿子的前程。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1971年春节刚过,200号四连跟清华一样,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查516 运动。在历次运动中一向冲锋陷阵的我不幸翻车,成了阶级敌人。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一群对党感情比我还深的同事和工农兵学员随时把我提审。一审就是几个小时。楼道里标语密密麻麻,还有扩音器里吼叫的《敦促杜隶明投降书》。压抑的局面让涉世不深的青年绝望。我在交代了曾带回几粒步枪子弹后,被董超、薛霸押送回家,翻箱倒柜。我两眼发直,神情呆滞,给父亲和母亲留下突如其来的疑虑和不安。这时我开始制定轻生的计划。不料我的一个朋友,他不单是党员,还是党委委员,压力更大,先走一步。他设法逃脱看守,爬到五楼顶端,纵身一跃,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此后,管制放宽,允许我回家看望父母。朋友的死促成了我的活。生和死在时间和空间上竟是那么接近。事后,我很害怕,万一我先拿到阴间的移民签证,对父母将是多大的不幸。儿子才刚刚开始工作呀。
幸亏党在半年前拒绝了我的申请。否则,在我的身上又加上一条政治生命。须知要求进步的人士往往把政治生命看得比生物生命还重要。我没有害怕开除党籍的额外负担,因此在寻思自尽的时候,少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延迟片刻。从那次运动之后,我亲身领教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也知道了自己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从此我心灰意懒,每天如行尸走肉,苟且度日。还好,对政治的冷漠倒让我有更多的精力侍奉双亲。
文革中,我老到江西串联,清华又发生武斗,姐姐也在学校被批判斗争,在这些烦恼和忧虑下,父亲得了半身不遂病。我每周回家一次,姐姐要上班。从此,照顾父亲成了母亲的主要工作,还要带他去天桥接受针灸治疗。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父亲很快就能下地走动。
1973年,他们的老生儿子结婚了,老两口高高兴兴看到儿子成家了。越明年,年过古稀的他们见到了自己的孙子。母亲除了照顾父亲,还要伺候儿媳妇坐月子。炖鸡,煮鸡蛋,包括端屎端尿,忙得不亦乐乎。她和父亲天天看着孙子,每天都乐呵呵的。我终于能让父母感到幸福了。妻子产假还没休完,教研组刘书记要我陪73年入学的学员去湖南711矿实习。军令如山,不敢不从。走以前,我抱着自己新生的儿子,看着包着头巾的妻子,不禁哭了起来。母亲对我说:“大丈夫以事业为重,走南闯北不算什么。你放心吧,媳妇和孙子有我照顾。”此时,我已经萌生了离开清华的想法。那次运动之后,我虽然工资照发,但成了教研组的皮球。一有外勤,书记就把我踢过去。
贯穿势垒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决定在78年报考研究生,跳出令我心死的清华。每天晚上,我都从10点学习到夜里两点,第二天照常上班。如此坚持了5个月。功夫不负苦心人,我终于通过了研究生院高能所的初试。
在全家为我高兴的时候,父亲的病加重了。我到医院照顾他,直到他安详地停止呼吸,告别他跟贫穷斗争一生的世界。母亲为他准备了棉衣棉裤,我给父亲买来小圆口,把父亲送到八宝山火化。母亲15岁时嫁给了16岁的父亲,他们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一起度过了60个春秋,感情深厚。老伴的离开对母亲是个沉重的打击。但母亲很坚强,至少没在子女面前掉一滴泪。
1980年夏天,研究生院已有近半的同学经过不同的途径出国或准备出国。这种形势对我自然产生了不小的诱惑,但是家庭状况让我却步,出国不是我的首选。首先,老母亲已经年近8旬,两个儿子一个6岁,一个三岁,尚且幼小;二来,经济条件相当拮据,把家当全部拍卖也凑不出昂贵的盘缠。走公费得不到校方推荐,想自费手头没钱。只好望洋兴叹。
不久,消息传来。经哥伦比亚大学的李政道教授发起,1980年秋可以公开报名参加中美物理考试申请,由教育部公派,面向全国。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触动很大,决定重新考虑出国问题。我年纪偏高,面临毕业。如果放弃这次机会,那就无异于“末车已过”。如果不报名,将来会有遗憾。如果报了名,无非再考几回试,不存在风险。考上可以走,考不上可以留。何况我的硕士论文大体完成,有充裕的时间准备。于是我得到母亲同意,报名参加CUSPEA。磨刀霍霍,跃跃欲试。
CUSPEA考试定在1980年阴历九月初,地点是北京大学图书馆。我之所以记住了阴历,因为母亲的生日就在那几天。每当在母亲生日,我都会买些吃的,祝福老母生日快乐。可是,这回母亲过生日,我却因为考试不能相陪了。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只好等着以后再为老母庆生。可谁知道,这次考试却让我漂洋过海,一去数载。1979的九月初六成了我最后一次陪伴母亲过生日。是啊,人生总会留下一些遗憾。
Thank God!我考上了,还在100多名的录取名单中位列第十五。在一次亲友送行的家庭聚会上,我含泪对白发斑斑的老母亲说:“父母在,不远游。这回儿子对不住您了。”读过私塾的堂兄王岐说:“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呢。老王家有你这样好学上进的,我们高兴,不算不孝。”
晚饭后,我独自一人,沿着天坛马路,从金鱼池走到天坛北门,深吸着这里的空气,俯嗅着这里的土香,认真品味着这个育我养我的地方,这个曾经给了我快乐童年的地方,这个使我懂得了人生的艰辛和情趣的地方。至少要等两年我才能再见到你。别了,龙须沟;别了,天坛;别了,金鱼池;别了,天桥。别了,老母亲和家人。
1981年8月12日一大早,我穿着崭新的毛料灰色中山装,带着行李,在全家老小的陪同下,第一次去了首都机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了登机口前,我含着满眼的泪水,告别了白发老老母、姐姐、妻子和孩子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一家人,怎舍得就此分离? 尤其是一把屎一把尿,茹苦含辛把我养大的母亲。
到美国后,我每月有500 美金的stipend。靠省吃俭用,住便宜房屋,很快就有了积蓄。我在新年前托高能所的崔象宗老师给母亲带去一张100美元的现金,还给孩子带去了几件小衣裳。第二年暑假,我又托清华同学王聚文兄给母亲带去500美元的现金。聚文兄到中国银行兑换成人民币,亲手交到母亲手中,还有一把侨汇卷。再加上清华每月送来的工资,母亲总算过上了不差钱的日子。不再为打5分酱油而犯愁了。这也算是儿子的曲线尽孝吧。看来,出国的选择是对的。
1983 年 7 月,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乘坐中国民航的波音747,回到阔别两年的故乡—北京,急切地想见到日日盼我归来的母亲、妻子、姐姐和两个儿子。
到了金鱼池中街的简易楼,已经是夜里两点。母亲像过年30似地等我回来。小儿子脏兮兮地揉着刚睡不久的双眼,两只赤脚涂着一层200微米厚的黑泥。不管简易楼多么简陋,不管住处多么拥挤,不管天气何等闷热,这就是我的家。是我在美国天天想夜夜盼的家。
打开箱子,分发我花了五六个周末采购的礼物,给一家人带来了欣喜。我看着把我抱大的老母亲,额头上又多了几条皱纹,头发几乎全是白色。人虽然消瘦,但精神矍铄。她见到离别两年的儿子,兴奋心情难于言表。遗憾的是老父亲已经在 5 年前去世。他吃了一辈子苦,退休后还得靠当小工、拉白菜来维持生计,供我读完高中。要是他还活着,看着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留学回来,一定会老泪纵横,感慨万千。
第二天上午,我骑车到台基厂的北京海关办理提货手续,把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大件物品一一带回家中。1983年,一下子能置办这么多大件的家庭为数不多,尤其是龙须沟这个穷人聚居的部落,黑白电视已经是稀罕物了。我母亲一下子见到这些东西,喜出望外。她从来没敢想过,美好的日子像做梦一样刚刚开始。下午我到大栅栏给母亲买了一块宝石花牌的手表。由于天热,妻子和我一起到花市大街买了一台摇头式立地电风扇,放到母亲住的大房间。
一个只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的穷家破业,如今鸟枪换炮了。我在美国节省的这些银两,派上大用场,给母亲和全家带来了欢乐。我的心里乐滋滋的,总算没白努力。
七月的一个上午,我们全家到颐和园去游园。母亲在北京住了60 年,还从来没去过那里。母亲和孩子们坐出租车,我和我妻子年轻,乘公共汽车。到了颐和园,母亲坐在长廊边,用刚带回来的望远镜朝四处瞭望。姐姐、妻子和孩子们租了一条脚踏船在昆明湖游玩。一家人欢欢喜喜,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一个月后,我拿着斯坦福颁发的 IAP66 表格到秀水东街办了签证。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全家又送我到首都机场,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家人,告别北京。又一次孤雁西飞,继续学业。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毕业论文有了进展,我回国工作有望。于是,我决定 1987年7月回国两个月。有三个目的。 第一探亲,看望母亲和家人;第二找工作;第三开会。高能所在 7 月召开一次国际物理会议,我和导师杰夫都来参加。这时,老母亲已经84岁,身体依然硬朗,能够上下楼,买东西,做饭。我给家里换了一台直角平面的新电视机,还买了录像机、双卡收录机等物件。
两个月很快就过完了。8 月31 号清晨,我开始整装待发,回到美国继续学业。前两次去机场,母亲都亲自去送我。此刻,老母亲已经84岁,身子骨硬朗,还能为我炒菜做饭。但毕竟年事已高,我们没让她去机场送行。她老人家站在楼下的水泥台上目送儿子离开。没想到这是我们母子的永别。
返回加州后,我按照京剧大师李和增的一盘音带,学唱了《四郎探母》里坐宫的选段,西皮慢板转二六。“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结尾是“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每当我骑着自行车上学时,总要哼上几句。谁会想到,这最后一句竟成了事实。半年后,我收到家书,在我飞回旧金山的途中,母亲突然发病,在友谊医院与世长辞。我顿时失去了做饭的力气和吃饭的胃口。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承受着失去慈母的哀痛。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正在旧金山机场着陆。怕影响我的学业,家里一直瞒着我。
我的朋友聚文兄说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没跟我说。聚文的岳母到我家去过,把消息带给了他们。他们一家信守承诺,从未向我透露。87 年回国时,表面上母亲还很康健。怕影响我在美国的学业,她克制了身体的不适,咬牙顶了下来。直到我坐飞机离开北京。
母亲虽然没读过书,但向来支持我学习与工作,愿意儿子有出息。我曾经跟她说过,同院的那些发小多好,在家门口工作,天天守着家人,热热乎乎。母亲批评我,那叫贪妻恋子,让我不必羡慕。母亲说过,她求人算过卦,说我父亲可以得到我的继,她得不到。果然,父亲去世的最后几个小时,我一直守在他身旁。母亲去世时候,我却远在异国他乡。当初,80岁的老人在她的独生儿子远赴美国的时候,竟未加阻拦。她是许多平凡母亲中的一位,但在我心中她是那么开通伟大。
小时候她抱着我到处求医,为我做衣服。为了招待我的朋友,她宁可借钱也要买菜买肉,自己却舍不得吃。如今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伤痛。
我最喜欢那支歌《我的母亲》。它是苏联电影《青年时代》中的插曲。 这首歌一直在唤起我我对父母的深切怀念。他们送给我的不是一条手巾,但他们不畏艰辛,非要送给我求知的幸运。他们把我送上一条与孩提伙伴不同的路,一条色彩缤纷的路,一条崎岖而又迷人的路。
我在博士论文的扉页,用英文写了首诗,
In memory of my parents:
They planted a tree,
With blood and sweat.
By the time of blossom,
They have left the world.
中文的意思是
献给我的父母:
他们用血和汗,
把小树培育。
当树开花的时候,
他们都已离去。
悼念母亲
(从信中得知母亲去世后。)
突闻母亲去世的消息,
好似一个晴天霹雳。
泪水如泉心如焚,
您为何这样匆匆离去。
在这大洋的彼岸,
我向谁诉说心中的悲哀,
我向谁求得安慰,
我只能在屋里独自哭泣。
我一直等着戴上博士帽子,
照张相给您寄去。
在美七年不能尽孝,
总想着您会给我时机。
我愿至少再侍奉您几年,
让您的晚年充满欢娱。
母亲对儿百般疼爱,
幕幕往事在我心中浮起。
母亲啊, 您安息吧,
您的养育之恩永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