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生涯 《上海浮生若梦》(5)

五

上海在二十年代初，已经显露出东方繁华的国际大都市的样貌，高楼大厦起伏林立、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并存、各色别墅洋房豪华漂亮。 那时，充满欧洲风情的花园洋房和气派显贵的高尚区都在英法租界的地盘上。除了少数钱有势的中国人也都住在租界里，以享受西方的生活方式为荣， 而传统点的中国大户则住在中国人的地盘上，在当时被叫作华界。

1925年的春天，穆珍珠随着谢洛冰来到上海的港口，他们从那里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华界闸北区的谢家。

谢家住在 谢洛冰的父亲谢老爷买的一幢老式的黑瓦顶白土墙的两层楼房子里，房子前面有一个小庭院。楼下一层最大的堂屋居中，两面各一间厢房，堂屋后面是厨房和佣人们住的下房。楼上的格局和楼下一样，也是堂屋居中，两间厢房在侧。后面是见不到阳光的后房。谢洛冰的爸爸谢老爷住在二楼的大堂屋里，他的正室谢太太住楼上的南厢房，谢太太的两个女儿住在北厢房里。

谢老爷是一个退休的海军舰长，拥有一份丰厚的资产。他出身福建的一个穷苦人家，和当时穷苦人家男孩子一样，进了免费的海军学校，毕业后上了船，当上了水手，最后升到了舰长。他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就是谢太太，后来又娶了一个我妈妈后来叫做“姨奶”的小老婆。

谢太太是正经的小家碧玉，和谢老爷结婚的时候举行了传统的婚礼仪式，带了陪嫁。而姨奶却出身贫苦，从小就被卖给有钱人家当使唤丫头。买她的主人是谢老爷的朋友，常常和谢老爷一起抽鸦片，成为烟友。烟友有两个专门侍侯他抽鸦片的丫头，一个漂亮，另一个不漂亮。久而久之，烟友就把那个漂亮的自己收做了姨太太，把那个不漂亮的送给谢老爷当姨太。

姨奶进谢家门时，没有吹打，也没有喜娘，只坐了一顶轿子，带了一个被漆成红色的马桶（子孙桶）。因为是妾，她不能从正门进来，只能从后门进来。姨奶刚来的时候，就和佣人一同住在下房里干各种杂活等晚上谢老爷要她去的时候，再去谢老爷的上房里过夜。后来姨奶有了孩子，就不再和佣人们一个级别了，搬到楼上见不着阳关的后房里住正式做她的姨太太。

上海天气潮湿，夏天闷热，冬天阴冷， 一般人家的一楼因为这个原因都不住人。但珍珠和丈夫谢洛冰到了之后没有地方住，谢老爷就让他们住在一楼潮湿阴冷的北厢房里。

谢家是一个老式守旧的大家庭，谢老爷是一家之主。他就像谢家的太阳一样在一群小行星的围绕下发射着主人的光芒。行星们甘愿受制于太阳的控制，只要太阳出来时，所有的星星就变的毫无声息，好像生怕太阳光就此消失似而留给他们全部的黑暗。

谢家的每顿饭都是全家一起围坐在堂屋里的一张大八仙圆桌边吃。开饭时，谢老爷不下楼来坐在八仙桌的上首，全家人谁也不敢落坐。吃饭时，谢老爷坐在面对院子的正座上，谢太太和两个女儿坐在左手边，姨奶和她的孩子坐在右手边，谢洛冰和珍珠则坐在谢老爷对面的地位最低的位子上。谢老爷坐下不拿起筷子，谁也就不敢动筷子吃一口。谢老爷桌子边上放的都是刚端上来的荤菜，而在珍珠座位附近放的都是一些素菜。面对着围着这么一张大圆桌子济济一堂的谢家人，珍珠按规矩只能吃她够得着的菜，而不能站起来去夹远处的好菜。

眼看着谢老爷的一碗饭快吃完了，做儿媳妇的珍珠就得赶紧过去接过饭碗给他添饭。在这样一个大家庭做媳妇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珍珠是天津人，听不懂福建话，每天和一家只说福建话的人坐在一起吃饭，看着大家用福建话你来我去地说东道西的时候，她什么也听不懂，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一个傻子。而谢家人似乎没人意识到珍珠的存在，当她是透明。

在上海寄人篱下的生活对曾经是穆家四姑的珍珠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大上海过起佣人一般的日子。当初，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谢洛冰，凭的是冲动一时的感情和肚子里的孩子。现在，在婆家过日子，需要的则是做人家媳妇的忍耐和大度。而对珍珠来说，这种忍耐的日子痛苦万分。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她只有强压怨气，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很快，孩子在珍珠的压抑和苦闷中生了下来，是个女孩。谢老爷家里没有一个人过来问候她，看看她需要什么，只派了个做饭的老妈子定时来给她送饭。爷爷家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底楼潮湿阴冷，根本不适合月子中的母亲和新生儿住，而珍珠又年轻没有经验，不懂怎么照顾婴儿。等到珍珠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时，孩子已经全身发紫，很快就死了。

珍珠一直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她觉得孩子很可能是冻死的，因为冻死的孩子浑身才是蓝色的， 不过她又认为孩子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在怀孕的时候，怕别人发现她未婚先孕，长时间用白布把肚子勒得太紧勒坏了。不管怎么样，头生孩子的死是投射在珍珠婚后生活的第一道阴影，仿佛是命运不幸的一种预示。珍珠哭自己的不幸，气谢老爷一家对她的冷淡。她把这种怒气发泄在谢洛冰身上， 每天和他吵吵闹闹，后悔当初跟他好，跟他来到举目无亲的上海。

谢洛冰此时也是有苦说不出，他还有一肚子怨气无处释放呢。谢洛冰在去天津上南开之前是个无忧无虑、爱玩爱闹的男孩子，到了南开没有两年，就遇上了珍珠。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结婚生子。

谢洛冰从小也和一个福建姑娘定了婚，为了和珍珠结婚，谢家也不得不和福建亲家解除了婚约。损失了些钱财到是小事，最主要的是珍珠是天津回民，和来自福建讲福建话、喜欢福建式生活方式的谢家没有任何共同点。谢家本来对珍珠就心有成见，不理解她为什么宁愿与家里绝交也要嫁给谢洛冰。现在她整天苦着脸过日子，生孩子又生的是女孩，便更不喜欢她了。因为谢老爷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有限，谢洛冰离开天津回上海后，为了家里的开销，就只能上一个没有名气的普通大学，和南开根本没法儿比。

谢洛冰心里一旦不开心，就更谈不上理解珍珠心中的委屈和苦痛，他只是一个大学生，生活费全部要靠父亲谢老爷出，自然不会和家里对着干。然而，加在父亲和妻子中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时间一长， 谢洛冰就受不了了。 他选择的方法是逃避。几乎每天， 他都借上课的理由游荡在外，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这样一来，珍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她和丈夫的之间的关系也就冷了很多。虽然她心里面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但生性倔强的她从来不肯低头认输，再辛酸再难过的日子，她也强撑过来。

姥姥与谢洛冰一家人的合影（后排右二，谢洛冰后排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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