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学校《上海浮生若梦》 （18）

十一

上海协进小学是一所坐落在静安寺路附近的教会学校，离珍珠上班的海关统计处很近。这所学校的校园宽阔，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绕着校园中间一座高楼。从学校的大铁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喷水池。沿着喷水池向里走，就看到宽宽的石头台阶直通学校大楼的大门。

我妈充满孤独寂寞的小学住校生涯就是在协进小学渡过的。

协进小学的住校老师都是从外面请来的像修女似的穿着黑长裙、梳着发髻的老小姐。学生都是走读，早上由家长送到学校，下午下课接回去。只有我妈和别人不一样，住在学校里，和老小姐们一起吃饭起居。

白天，学校里热闹喧嚣，学生们在教室和操场上穿梭来往，追逐打闹，校园里充满了朗朗的书声和欢笑声。到了晚上，所有的学生都回家了，那些住校的老小姐也回各自的房间休息了，整个校园突然空荡下来变得一片寂静，除了教师宿舍的灯光外，到处都是黑灯瞎火的。

七岁的我妈面对着黑乎乎、空无一人的校园感到既害怕又孤独。每天，我妈都害怕夜晚的来临， 害怕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光。实在怕极了，她就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怕哭声传出来让老小姐们听到责备她。我妈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来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把她每天一个人留在学校里担惊受怕。

精神的紧张和压抑使我妈常常拉肚子，厉害时还会拉在裤子上。我妈怕老小姐们发现了会像珍珠一样骂她，就自己悄悄地摸黑到盥洗室去把裤子脱下来洗，洗好再把湿裤子穿上。从盥洗室出来遇到风一吹，湿裤子就冷嗖嗖地贴在腿上。住校的岁月孤苦而漫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我妈的音乐老师是一个老修女，她认为我妈嗓音甜、音乐感强，是个可造之才，就主动提出来免费教她学钢琴。老修女要求非常严格，每天要我妈练至少两个钟头的琴。上海地理位置位于温暖的南方，冬天没有暖气，整个城市笼罩在清冷之中。日复一日的没有暖气没有热水的生活，冬天就显得特别寒冷漫长。学校里既没有暖气又不生炉子，屋子里总是冰冷冰冷的，我妈没有手套，手指头常常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着，上面有时还长着冻疮。

在冰冷的琴房里用冻僵冻肿的手指头弹钢琴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手又小手指又短，还要跨八个音节练琴，平常就很困难，更不要说天冷的时候。僵硬肿痛的小手指因为冻僵了难以伸开，落在琴键上时常常软弱无力，琴声马上就会低沉下去。这时候，坐在边上的老修女马上就皱起眉头。每次上课，老修女手里总是捧着一个热水袋取暖，一听到琴声不对了，她就挥起手里常常握着的一把小钢尺，刷地敲在我妈那根冻僵而无力的指头关节上。十指连心，顷刻间，彻入心肺的剧痛席卷我妈的全身，痛得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眼前的琴键也变得一片模糊。她只有拼命忍住即将滴落的眼泪，一古脑继续往下弹。

即便是这样，我妈也喜欢弹琴。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宁愿独自一人呆在小小的琴房里练琴，也不愿意回到静得可怕的房间里睡觉。狭小的琴房在电灯的光晕中似乎显得比较温暖，大钢琴则是她最好的伙伴。我妈的手指在光滑的琴键上流连忘返，让流水般倾泻的的琴声来安慰宛如孤独的心，倾诉着她心中埋藏已久的孤独和痛苦。我妈最喜欢弹奏肖邦的钢琴曲，沉浸在温柔浪漫的乐曲里浮想联翩。似水的琴声仿佛带回她的童年，带回父亲那亲切的面容。我妈仿佛听到他声音温柔如常地在叫着宝宝，泪水禁不住顺着她紧闭的双眼流淌到面颊上。

突然，窗外悉悉簌簌的声音让我妈回到现实，她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平常这时候，校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从来没有一个人影。我妈踌躇着打开琴房门，探头向外看去。夜幕中，一个小男孩儿逃走的背影一闪而过。第二天晚上，我妈在练琴时，又听见窗外传来动静。这次我妈没有站起来去开门，而是突然回过头去，看到窗子外头有一个小男孩儿在向里面张望。我妈对他笑了一笑，那张脸马上就不见了。第三天，宛如又听见他在窗外，便回过头来向他招手。这次，小男孩没有跑掉，而是怯生生地走进来坐在凳子上听我妈弹钢琴。

小男孩儿姓马，是除我妈之外的另一个住校生。小马的妈死得早，爸爸是一名海军军官，没有时间照顾他，就把他送进这所小学住校。小马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一套有着吊腿裤的灰布学生装，个头矮小瘦弱。他剃着光头，细细的脖子好像总是脏兮兮，鼻子下面还拖着两根鼻涕虫。我妈虽然不喜欢和脏小孩一起玩，可有个玩伴总比没有得好，可以在一起说话，一起玩游戏。

在黑漆漆空荡荡的校园里，小马成了我妈唯一的伙伴。 每天晚饭以后，我妈练琴，他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听。练完了琴，他们就到院子里去，想出各种游戏来消磨晚上睡觉以前的时光。自从认识了小马，我妈再也不怕校园的黑暗和静寂了，她的童年又开始有了笑声。冥冥之中，宛如感到小马好像是命运的安排，给我妈的孤独的童年带来些许的快乐。

过了不久，小马的爸爸再次结婚，就把小马接回家去住了。小马走了，我妈又只剩了一个人，但小马带给我妈的快乐记忆并没有因为小马的离开而结束。小马的出现使我妈开始懂得了命运的安排，知道有一天新的玩伴还会应运而来，她只需要相信命运，在寂寞中等待一张新面孔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