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风波 《上海浮生若梦》（33）

从那以后，每次小马约我妈，都会把扬诚宗带上，像个跟班似的跟着他。他们三个人一下课便一起到各处便宜的小店买零食吃、去平安剧院看看第三轮的美国电影。每次出去都是小马和扬诚宗付帐。虽然他们都属于有钱人家的子弟，但每月零花钱有限，所以他们只能去各色便宜的饮冰室吃刨冰，吃三色冰砖。清心女中有规定，学生必须九点关校门以前回校，不然就会被拒之门外，所以我妈从不在晚上和他们出去。

小马是男清心的风头人物，平常总喜欢穿美式军服，开着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招摇过市。当时男生中，除了小马，没有人开车。因此，小马和他的吉普车成了清心的一道风景线，非常引人注目。其实，小马这辆吉普车并不是他的，而是江南造船厂的公车。小马的父亲是江南造船厂的厂长，在上海的国民党政府中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小马就借他爸爸的权势，从造船厂总务科长期借车使用， 这吉普车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成了小马的私家车。 清心女中星期六下课早，而珍珠妈六点才下班，这样，我妈们三个人星期六的整个下午都可以开吉普车出去兜风，自由自在地玩儿。我妈们三个人中按年龄排，小马最小，扬诚宗最大。但小马一向自我意识极强。说一不二，他要是想干什么而我妈和扬诚宗有异议的话，他就闹脾气，所以他就成了我妈们三个人中的头，一切由他说了算。

高三是我妈中学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年，得准备毕业考试和大学入学考试。中学毕业之后上大学是我妈给自己的安排。我妈一生喜欢念书，功课又出色，因此上大学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她并不清楚珍珠对她的未来有什么其它的打算。

我妈是靠奖学金念的高中，所以毕业考试成绩要好，我妈才有希望升入大学。所以， 对我妈来讲，高三这一年是至关重要，心理压力也是最大的。而小马和扬诚宗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在念高二，尚未面临升学压力。更主要的是，他们家境好，不用担心大学学费的问题。尤其小马的父亲身居要职，常常以江南造船厂的名义为学校捐款，比如修建游泳池或者图书馆什么的，男清心的校长对小马也就另眼看待，客气三分。

在我妈遇到小马和扬诚宗这俩个玩伴之前，她的世界非常简单，星期一到星期六在学校，周末回家，和母亲在一起，或是去教堂做礼拜或是与她一起去看朋友聊天。就是有时候自己出去，也是事前征得珍珠的同意。现在，我妈瞒着珍珠每天都出去跟小马他们玩，虽然觉得很开心，很自由自在，但内心深处却混杂着紧张和矛盾的心情。除了怕耽误学业以外，我妈更怕珍珠知道，如果珍珠知道她现在居然不为前程着想，而跟俩个在校的男生出去玩，她肯定气个半死。我妈非常清楚，珍珠是不赞成她与没有工作、靠家里养活的男生来往的。我妈周围几个追求她的男人，尽管我妈自己并不喜欢，但他们都已经有工作，而且都比我妈大很多，所以每次他们来约我妈出去玩，珍珠也没有表示过反对意见。而小马他们不然，还在上高中，绝对不在珍珠考虑范围内的。我妈庆幸至今珍珠都蒙在鼓里，否则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幸的是，我妈心里头的这些想法和担心虽然对小马说过，但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小马是纨绔子弟，每天乐呵呵的，觉得世界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因此，我妈跟他说的关于珍珠的事情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也不把珍珠的存在放在眼里。毕竟他只有十七岁，完全没有瞻前顾后的能力。

一个星期日的早上，小马突然不期而至，一个人开了吉普车就跑到我妈家找我妈出去玩把我妈吓得半死。小马的出现破坏了我妈周末生活的原有的宁静，把我妈吓得半死。

珍珠看到小马，脸已经沉了下来。

“伯母，您好。”小马一点没看出来，照样像平常那样兴高采烈地称呼珍珠。

“你该不是榕津的同学吧？她上的可是女校啊！”珍珠话中带刺。

“我是她小学校同学，现在在男清心。”小马居然不仅都没有听出珍珠的话外之音，反而问她是不是可以叫我妈出去跟他出去玩。

珍珠阴沉着脸气鼓鼓地坐在客厅里，分明在等着看我妈怎么处理眼前的局势。屋子里充满着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压抑极了。虽然我妈很想和小马一走了之，躲开这种熟悉而又难堪的境地，但我妈没有这种胆量。 她只有偷偷冲小马摇头示意，表示她没法出去。

小马可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也不明白这种气氛预示着什么。他来自的家庭和他生长的环境根本不需要他懂得我妈的处境和心理活动。他依旧坐着，等我妈和他出去。

我妈没有动，僵直地站在客厅里。上海的这个早上没有阳光，天色也有些发暗，屋子里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好像黄昏时分。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在黯淡的屋中各自想着心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做出什么举动。最后，小马觉得没劲了，坐了好一会，看我妈并没有出去的意思，就怏怏地走了。

小马前脚一走，珍珠妈后脚就冲我妈大发雷霆：“你以为自己多大？高中还没有毕业就交男朋友！你以为你已经够大，可以自立了吗？好吧！你就自立去嫁给他吧！反正我不要一个小男孩儿当女婿，没有工作，没有钱，什么也没有！他养得起你吗？他养得起我吗？他连自己都养不起！你以为我这么傻，白花那么多钱去送你上那个中西女中吗？我是要你去学会做一个贵夫人，好嫁一个有钱人，这样我妈们两个人才能过好日子。爱有什么用？只有钱才是真的！我当初为了跟你父亲私奔，甚至背叛了家庭嫁给了他！结果呢？我得到什么了？受苦受难，还成了一个寡妇，带着你这么一个‘拖油瓶’！我把你养大不容易。你要是有良心，就好好地护着你的干净身子，等我给你找一个有钱的丈夫，过一辈子好日子！你要是没良心就滚出去，去嫁那个小男孩儿，永远不要再回来！”

珍珠的这席话如同五雷轰耳，把我妈震惊得目瞪口呆。我妈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母亲居然是这样想问题！从小长大，珍珠除了要么冷淡我妈、或者骂她之外，从来没有像任何母亲一样坐下来跟我妈心贴心地讲过话。我妈知道这么些年来，珍珠心里有很多苦衷和委屈，但我妈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因为珍珠从来不给她一个讲话的机会。现在，她终于将她的心里话讲了出来，讲得却是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对于只有17岁的我妈来说，感情的世界还都是一个迷，需要我妈一点点去探索去发现，而现在，珍珠把这个世界，她所经历的男人的世界就这样赤裸裸地搁在我妈面前，我妈被残酷的语言震惊的浑身发抖。如果说我妈以前只是以为珍珠不喜欢她，那么现在，我妈震惊地发现珍珠根本没有爱过她。对珍珠来讲， 我妈不过是她失去的青春的一个延续，更糟糕的是，她要用这个延续的青春换回她的那个青春没有得到的东西。

我妈难过极了，也委屈极了。母亲的话在做女儿的心中所产生的反应如同一辆呼啸而过的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而那一张张一闪而过的窗口仿佛是生活的映照，照射出珍珠因气急败坏而苍白憔悴的脸，我妈因伤心委屈而洒落的泪水。

“又哭，又哭，有什么好哭的？“ 珍珠的咆哮在寂静的屋中发出隆隆的回音。”你觉得我冤枉了你吗？你懂什么？男人都是一路货，就是想跟你睡觉，没有别的！你一旦跟他们睡了，就一钱不值了！你爸爸还不是这样？我跟他发生了关系以后，他还没跟我妈结婚就去找别的女人了！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怀孕了，没有办法！你在上海出生以后，他不是还出去玩女人嘛！再看看我周围的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说我漂亮，要和我妈交朋友，图得是什么？还不是玩玩！有哪个要娶我啦？ 还不就是因为你，谁要娶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你该知道我为你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好好地听我的话！”

我妈不知道珍珠这番话里的水分有多大，但她做梦也想不到，母亲居然这样说她的父亲。对于一个四岁就死了爸，从小就缺乏父爱的我妈来说，父亲是我妈成长中那些痛苦和孤独的岁月中唯一的慰籍。我妈不敢相信她的父亲原来与周旋在珍珠周围的那些她根本看不上的男人都是一路货。

更多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顺着泪水而流的还有我妈心中鲜血淋淋的伤痛。 就在那一刻，巨大的不安全感占据了我妈的心。如果珍珠说的是对的，那自己该怎么办？我妈从来都没有想过婚嫁，但现在，珍珠的话反而启发了我妈，我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和小马有一天真的结婚，那她就可以脱离与母亲一起生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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