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爱 《上海浮生若梦》（40）

六

坐在沪江大学黄浦江边的青草堤上，我妈眺望着遥远的云天，想着她永远也想不完的心事。初秋的风儿微微吹来，弥漫着水边青草散发的清新味道。远处江面，帆船和轮船缓缓而过，深远的蓝天白云下秋高气爽。

我妈平常最喜欢坐在青草堤上，在静寂中闻着草香和花香，看课本，复习功课。今天她却一点心情都没有，只是呆滞地遥望着远方，让纷乱的心情像走马灯一样上映着各种场景。 眼前阳光灿烂景色依然，而我妈的心却已经日落西山，暮色沉沉。

我妈想起我妈的父亲，他最后一次的音容笑貌和他躺在万国殡仪馆的棺材里禁闭双眼的遗容。我妈多么希望此刻父亲能够坐在我妈的身边，温柔微笑着听我妈诉说心中的苦闷。多少年来，没有父爱的日子是多么漫长辛酸。如果父亲九泉有知，看到他女儿是如此地思念他，需要他，他是否会托梦而来，告诉我妈该怎么办。

我妈又想到母亲，她曾经的漂亮年华和年轻的容貌，想起我妈小时候在化妆镜前看她精心化妆的样子和那些有着漂亮的绸缎，华丽的旗袍，母亲笑语盈盈和裁缝老郭谈笑的岁月。如果父亲没有死，或者她能找到一个好男人可以托付终生，她也许就不会这么失落消沉，脾气古怪。

最后我妈想到小马，想到他小时候在琴房听我妈弹琴的样子和后来他们在清心门口的重逢。他给过我妈多少开心甜蜜的记忆，也带来多少无穷的烦恼和痛苦。假设现在我妈已经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她也许就不用和他分手，或者假设他可以自立不再靠家里的资助，那么他们或许就会永远地开心在一起。可惜一切不过都是梦想，我妈只有大学一年级，小马高中刚毕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人就怕把什么东西都看得这么穿，尤其感情这种敏感多变、来去无踪的情绪。也许我妈太受制于珍珠或者对我妈的初恋结局太过悲观，经历了小马后母的那件事情后，我妈不得不承认珍珠是对的，尽管小马喜欢我妈，但以他来自的家庭，他也没有权利或能力主宰他自己的未来，和我妈分手是迟早的事。我妈是一个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骄傲和自尊的女孩子，而她的骄傲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一天会接受这样的结局，接受情感的背叛。她只有先下手为强。

小马依旧像往常一样每个星期六下午来接我妈，不愿意按时送我妈回家。他仍然无视我妈的苦衷，不理解我妈的心情。我妈一提出的分手，他就发火，说我妈上了大学看不起他了，想找一个大学生做男朋友啦。我妈夹在珍珠和他中间，日子都过不好，也谈不上能读好书，争取拿到奖学金。我妈叫小马不要再到学校门口来接自己了，他也不听。每个星期六一到，小马的吉普车就准时等在门口，如果我妈不出去，他就不走。

我妈没有办法， 就开始坐校车回家。沪江大学的校车是大卡车，上面有遮盖着帆布车蓬，人坐在车上可以从车棚缝里往外看，而外边的人却看不见车里的人。每到星期六一下课，我妈就钻到校车里等人坐满了开车。校车经过大门口时，我妈就看到小马依旧像往常那样 坐在吉普车里等她。第一次远远地看到小马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女朋友就在校车上偷窥他，还焦虑地盯着学校大门口看。我妈心里难过极了，泪水毫无控制地涌上眼眶，她别过头去拼命地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每个星期六当校车离开学校大门时， 我妈都能看到等在学校门口的小马和他的吉普车。从感情上讲，我妈心中依然爱他，但从理智上讲，我妈知道他们不可能有未来。既然迟早要分手，那么长痛就不如短痛。最后一个星期六，当校车再次经过校门口时，小马和吉普车都不见了。我妈的心急剧的沉下去了，落向黑暗的尽头。泪水再一次汹涌澎湃，我妈知道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校车顺着江边缓缓驶去，远远地看得见学校的教堂钟楼，林荫道边发黄的树叶和学校楼房的红顶灰墙。一切景色依旧，我妈却感到自己心沉浸在永失初恋，永失吾爱的悲哀中，暗淡无光的伤感中难以自拔。

那一刻情景深深印刻在我妈妈的心底，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水而淡泊。 几十年过去，历历在目的往事中，那一幕是她的埋藏内心的难言之痛。 如果人可以预知未来，我妈知道那一次沪江大学前面的一瞬是她和小马青葱的岁月中最后的一面，两个人从此各奔东西，相隔两个世界，相隔三十年无法相见， 她也许未必肯狠心做出那个无情的决定和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