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暮 《上海浮生若梦》（45）

四

一九四七年的暮春，我姥姥穆珍珠已经四十三岁了，虽然她的样貌没有什么大变，眉目依旧清秀，身材依旧苗条，很毕竟已经有了美人迟暮的感觉，没有了当年风华正茂时水滑娇嫩的肌肤和天生丽质的白齿红唇。

       女人的美丽到了某种年纪就如同落花流水，江河日下，当年的风情宛如最后一班车绝尘而去，留下的只有对于往昔美丽的种种回忆。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还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感情或温馨美满的家庭，往往都会非常地神经质，变得非常地偏激。我姥姥穆珍珠就是这样，在四十三岁的年龄，突然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孤独，人生好像都没有了什么具体的意义。

       来到上海二十多年，人生旅途犹如一辆快车在她的眼前疾驶而过，珍珠看到了她四十三岁人生的每一幕镜头。如果说她还有后悔的话，那就是他一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一个对她好又让她满意的男人。

       和我姥爷谢洛冰的短暂婚姻是那么地昙花一现，短的好像已经非常久远，珍珠已经记不得她和先夫的感情和婚姻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于谢洛冰的很多记忆已经开始模糊遥远得令他疑心这个人是否曾经真的存在，那七八年的婚姻带给她的除了关于三个孩子有两个夭折的伤痛记忆以外，她已经不再想提起来了。那段婚姻充满了人为的挣扎和痛苦，似乎没有多少快乐的存在。那段日子是她人生的一段阵痛，曾经痛的是那样的死去活来，而过去了以后却是淡漠地像一杯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滋味。

       人生对珍珠来说曾经是男人环绕石榴裙下让她挑选的风光日子，她最想要的就是金钱可以维持的富裕生活和一个可以让她摆布的男人。她曾经就像一只出山的老虎雄心勃勃地想雄霸天下，征服她想得到的每一个男人。而今她历经征战疲惫非常，只能像一只疲倦而又多疑的猫咪，想坐在一个男人的膝盖上歇一歇，得到一些爱抚的同时不会突然被一脚踹掉。

       珍珠喜欢男人也离不开男人，同时她又痛恨男人。就在她每次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同时还在期待着下一个出现的男人不至于更差。珍珠的致命伤就在于她曾经是被人宠坏的千金小姐，曾经念过书也见过一些市面，因此她就挑肥捡瘦不甘心随便找个性情温和的男人落户就行了。她喜欢外表潇洒、个性分明，床上有一手，口袋里有些钱的男人，而这些男人往往却是最难驾驭的。

       经历了这些，在一九四七年的中国上海，以珍珠四十三岁的年龄，她能得到的不过是已婚男人对她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的一些垂涎了。这时的珍珠从打扮和行头都露出了疲态。她曾经是海关女职员时尚的风向标，每天穿着最时尚的旗袍，披着黑色的水獭皮领子的呢大衣，无论春夏秋冬都带着白色的或肉色的长丝手套，提着她各式款式新颖的袖珍坤包，浑身香水味扑鼻，神态娇柔妩媚地出现。现在，她已经好久没有再置行头，穿的都是简朴的毛衣西裤和短呢子大衣。她的男人们也从早先年轻英俊的单身男人换成头发微凸，身材发福的中年已婚男人。时间是漂亮女人的最大杀手，年华的流逝无情地带走了她们的所有，男人和美貌和这两者带来的金钱。虽然她们的心依然年轻，依旧渴望年轻时的一切，但现实已经是一辆绝尘而去的末班车，把她们孤独地扔在站台，痛忆往事种种。

       这时候，珍珠的女儿，我妈已经十九岁，也让珍珠失望得很。她没有想到女儿现在大了，除了漂亮以外，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共同点，也没有任何和她可以沟通的地方。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珍珠把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男人的身上，几乎完全忽略了女儿的存在和需求，现在女儿上了大学后住校，连周末都很少回来，珍珠更是觉得落寞。她以为她为女儿付出巨大，为了她不能再轻易嫁人，只好到海关去工作，一干就是近十几年，青春和美貌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流逝。如果没有女儿，她的日子不会这么辛苦，人生也不会这么羁绊。最起码，她可以毫无问题地嫁给孙亮，过上一个温馨的日子。如今， 为了女儿牺牲了这么多，她一点都不理解，越来越不听她这个做母亲的了，让珍珠觉得很失败，也很气愤。珍珠一向喜欢控制一切，从男人到女儿。现在眼看着她的控制像一堆流沙一样散开，她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