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之旅 《上海浮生若梦》（59）

四

第一次看到北京城，婉榕的震惊难以形容。

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悠远宁静的天空，巍峨高耸的城墙，古色古香的皇家建筑，五彩缤纷的牌楼，雕梁画柱的庭院。那种摄人心魄的气派和安宁和详的气氛就想就像尘埃中的一块翠玉闪烁着自然优美的晶莹，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

当时的北京是一个整齐的长方形城市，分成内城和外城。内城是皇家所在的故宫，远远望去，环绕在护城河里面金顶红墙的层层屋脊在夕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外城则是由灰色的城墙和四面高耸的城楼环绕下排列整齐的牌楼和各种四合院组成的平民区。

北京以故宫为中心，护城河外面四周全是大街，往东是东大街，往西是西大街，前面的叫长安街，后面的叫地安门大街。东西前后四条大街都差不多宽，唯有天安门前的长安大街更宽一些。在天安门正前方的护城河上有一座白色大理石铺成的金水桥。金水桥外面有一座名叫“三座门”的门庭式建筑，正红色的墙面，明黄色的琉璃瓦顶，中间有三个拱门。三座门横跨在长安街上，是来往于长安街上的人们必经之地。三座门市婉榕见过的最气派尊贵的建筑物之一，充满着帝皇将相威武的气势。

在故宫内城外面东南角的大街上有一座用木头制造的彩色牌楼叫东单牌楼，与之对称的西南角街上有一座同样的牌楼，叫西单牌楼。在故宫东面和西面的大街的中间地位上，各有四座同样彩色的木制牌楼形成一个方形，叫做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外城大街边上就是一片片有着黑灰瓦顶的层层鱼鳞般排列整齐的院落。院落再往外就是北京高大的灰色城墙了，外城四周又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以外就是郊区了，分落着一片片绿油油的农田。

一九四九年年的北京还是维持了原来帝王时代的模样，安静平和，没有一点人流嘈杂，车水马龙的声息。唯一现代的标志就是大街上来往行驶有轨电车，电车的驾驶员用脚踩着电车铃，发出当当当的清脆声音，在安静的城市上空发出空旷悠远的回声，给古老安详的城市带来一丝年轻的声息。

当时北京城地广人稀，所有的皇家园林都笼罩在一片古老致远的静谧气氛中。坐落在城东的雍和宫空无一人，很多喇嘛都已经跑得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两个老喇嘛。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面到处是大大小小精致漂亮的欢喜佛，做出各种性挑逗姿态。如果给老喇嘛一点钱，他会领你到一间小殿里去看里面放着的满屋子的欢喜佛。

冬天的北京虽然异常寒冷，但景色壮丽，有一种悠远萧瑟的美丽。离华北人人民大学不远的颐和园但是常常是一片寂静，看不到游人的痕迹，。远处的万寿山倒映着昆明湖闪烁晶莹的冰面，两岸在夏天曾是一片绿荫的垂柳接着冰凌变成一团团白色透明的丛林。走在曲折蜿蜒的十里长廊上，一条条红色的长椅，一根根绿色的柱子，头顶上满是雕梁画柱和色彩鲜艳的壁画，漂亮得慑人心弦。昆明湖上结满了一层厚厚的白冰，远处的十七孔桥，岸边的垂柳的枝条都沉浸在白茫茫的的寂寞风中不声不响。婉榕和思旅两个人喜欢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行走，寂静中除了风声，只听得见冰面在脚底下发出的喀喀声响，非常的浪漫。

看惯了上海此起彼伏的高楼大厦，繁华嘈杂的窄小街道和到处灯光闪烁的霓虹灯，北京的宽广和平静使婉榕悠然神往的世外桃源感觉。然而这种世外桃源的感觉没有多久就被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所接受的思想改造给打得粉碎。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是中共华北局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建国后成立的第一所大学。

虽然新中国建立之初，政府急需要懂外语的人材。然而，共产党经历了这么多年在国统区地下活动的经验，非常懂得保卫工作的严密性和严重性。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把所有招募来的人选进行筛选改造，确定没有混进来的国民党特务或者特务嫌疑后才能对这些人加以任用。而且，他们要将招募人员的头脑中存在的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统统清除掉，用共产主义思想取而代之。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应运而生，成为新政府为培养新时代所知识分子而使用思想改造的地方。凡是政府部门准备任用的青年学生和各级党政干部都要先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进行马列思想学习和改造。

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二部的第一批成员来自全国各地，基本上是从上海、南京、杭州、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招募的懂外语的大学生，约八百人左右。目的是在改造思想以后选择合格的进入刚刚成立的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分到新建的外交部做基层工作。婉榕他们这一批学员就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二部接受了整整八个月的思想改造。

思想改造运动就是以集中过关的方式在短时期内对知识分子的思想进行强制性改造，时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思想状态符合新时代新政府的要求。新中国建立以来的第一次思想改造运动从一九四九年开始，历时三年，对新中国各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形态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和以后发生的任何一场政治运动一样影响深远。

如同任何一次的共产党发起的思想改造运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早期的思想改造通常要经历学习、坦白交待、批评与自婉榕批评、改造和总结五个步骤。

婉榕和同学们一开始学习《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新民主主义论》等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经典著作。婉榕从小上的是教会学校，对中国近代史知道的很少，更不用说是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了，开始时婉榕觉得很新鲜也很有道理，把它奉若神明认真的学习背诵。她在班上还和以前在沪江大学时一样活跃，常常引人注目。有一天，全小组举行娱乐活动，大家觉得婉榕英语好，人又年轻活泼，便让婉榕带头教唱英文歌曲。婉榕选了一首旋律比较容易上口的英文歌曲《划船歌》兴致勃勃地教他们轮唱：

Row, row, row your boat

Gently down the stream

Merrily merrily, merrily

Life is but a dream.

第二天， 穿着一身军装制服的指导员就把婉榕叫到办公室去谈话，一脸严肃地问：“你昨天教他们唱什么歌啦？”婉榕如实回答。

“你觉得这首歌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问。

婉榕想来想去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只好摇头。

指导员提醒着婉榕：“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人生是一场梦呀。” 婉榕答道，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觉得没有问题吗？你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啊！无产阶级认为人生是一场斗争，而你却教大家唱人生是一场梦，你的资产阶级思想还不严重吗？你得好好注意改造思想啊。回去写一个书面检讨，明天交给我！”

婉榕听了觉得五雷轰顶，又惊又怕。自从加入“革大”以来，她还自以为学习的不错，没想到因为一首英文歌就被戴了这样大的一顶政治帽子，第一次受到政治性的批评。婉榕吓得要死，悄悄对自己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以后可千万要小心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啊！”

自从这件事以后， 婉榕知道“革大”不是一般的大学，这可是革命思想的大熔炉，没有什么事情上级是不知道的。自此以后，婉榕开始小心谨慎地做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地爱说爱笑了。

这还没有完， 不久小组讨论时，大家又批评婉榕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个人主义严重，时时爱表现自己出风头。他们说：“怎么在一群人里，总是先看见你？你总是喜欢冒尖，喜欢与众不同，喜欢出风头。”

婉榕听了实在觉得委屈。从小到大，婉榕从来不注意如何表现自己，只是喜欢的事情就做，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做，从来也没有想尽办法故意突出过自己，与众不同。婉榕想来想去，觉得也许是跟她一直喜欢戏剧表演有关吧。曾经婉榕在舞台上演出时，得到过多少掌声和喝彩。很多人曾对婉榕说过：“你是天生的明星材料，往外一站光彩照人，最先看到的就是你。”

想到这儿， 婉榕就开始研究怎么样才能不引人注意， 少一点光彩。 从此以后，她在任何事情都靠后随大溜，处处注意要和大家一样。别人不说什么，婉榕绝对不发言。 大家在一间房子里时，婉榕总是找一个角落悄悄地坐在那里，生怕别人注意到她。婉榕想尽办法向其它的女同学靠齐，他们穿什么婉榕穿什么，她们说话婉榕就听着，不再参与。时间一长，婉榕就像霜打的花一样地枯萎了，每天除了埋头看书做事，什么事情都只看不说。就在婉榕自己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的时候，上级却开始夸奖婉榕，说她比以前老实多了也听话多了，可以加入青年团了。婉榕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入了共青团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