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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 – 歪打正着(下)
76年秋,伟大领袖骑鹤西去。一个月不到,宫廷政变,皇后娘娘连同几个近侍被先帝的旧臣连锅端掉,锒铛入狱。黑暗的十年总算结束了。虽然寒冬未退,但是春天的气息已经明显感觉得到了。
77年恢复高考,点名批判白卷英雄,强调分数面前人人平等。这是多么振奋人心啊!家里两个男孩子,都赶上了老三届。我想去考,弟弟也想去考。姐姐复旦大学68届毕业后去了内蒙古,我去了崇明,所以按比例弟弟可以留城,但是也没有什么好去处,只是在街道生产组当一个钳工。他同我一样是个看闲书的主,只是偏重理工,喜欢摆弄半导体,天天下班呆在电子零件店门口同人家交换二极管、三极管什么的。妈妈身体不好,两兄弟总得有一个人在家照顾,我当时临时调到上海的分厂工作,可以每天回家照顾母亲,而且我好歹也算是在国营企业,比弟弟的生产组要好一点,所以议决让他先去考,我再等机会。弟弟报考复旦大学,分数下来,完全超过录取标准,但是出身阴影那时候尚未散尽,所以只被录取在复旦大学隔壁的轻工业专科学校。虽然不满意,不过十年禁锢,总算能重归庠序,也只好将就了。
78年春,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也开始招生。我根本不起念头,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直接考研究生?虽然那时候有“同等学力”报考的政策,毕竟相距太远,不作此想。不料同厂的小刘来找我,他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关系很好,毕业分配时他直接分在901厂,我则从崇明兜了一个大圈子,恰恰也分到同一个厂子,久别重逢,当然分外亲切。这次他来找我,就是想以“同等学力”去考研究生,但又有些胆怯,所以邀我一起去,帮他壮壮胆。我问:“我们两个初中生小赤佬能行吗?”他说:“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考不上,又不丢人!”我想想也是,初中生考研究生,考不上是应该的,考上才不正常。回家向母亲禀告,老人家倒是一力支持。于是就决定陪着小刘一同玩玩。我的正式关系在松江,报名和初试必须去那里。松江教育局高考办公室,我恭恭敬敬地递上报名表,办事员大概四十不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没有考过大学吗?”我说:“没有。”“为什么直接考研究生?是怕考数学吗?”我说:“不是。”她又看了我一眼,就把报名表收进去,报名就算结束了。她看我的那一眼,我今天还记得,充满了轻视、鄙视和蔑视。她大概认定我数学太烂,所以想钻空子,报考没有数学要求的文科研究生。这真是冤枉,我虽然数学不太好,但是断不至于胆怯那点考题而想绕道而行。不过解释也是多余,这位办事员姐姐见得多了,或许那时候真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也被理所当然地归入那一类。今天北大出了一个教授“孔三妈”,那位办事员也可称为“三视姐姐”,看不起我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初中小赤佬。
初试考场也设在松江,我俩报考的专业,松江一个县就有二十来位考生,大家寒暄下来,方知除了我们两个是66届初中毕业,其他全部是大学生,有老三届的,更有66年之前毕业的。考生们个个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只有两个小赤佬躲在一边,自惭形秽,不敢则声,我当时真有点后悔来出这个“洋相”。一场考毕,懵懵懂懂地也不知道好不好。不去管它,譬如来玩玩。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收到总厂的电话,要我去松江拿复试通知!哇!我一下蒙了,真有希望了?拿了复试通知,还要去高考办公室报到,还是那位办事员姐姐,可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同了。我还纳闷她为什么如此前倨后恭,她告诉我,全松江这个专业只有一张复试通知。
可以复试了,用上海话说,倷么胃口吊起来哉!我同厂里商量,把以前加班积累的调休假期全部用完。每天早晨,带着一瓶水,一个面包,骑着自行车去上海图书馆等开门,一直看到图书馆熄灯关门才离开。看了十年闲书,只是兴趣,现在才痛感书到用时方知少。临时抱佛脚,虽然来不及,怎么的也得拼一拼吧。一个月时间像飞一般过去,复试考场就在这家大学,走进教室,胸中翻滚着久违的感动。考题难极了,至少对我而言是难极了。三十个考生个个冥思苦索,只有一个早交卷。考完出来,我基本断了念头,好几道题答不出,没戏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早已销假上班,接我的电线了,突然总厂来电话,说还要面试。怎么这么折腾人呢?一会儿水里,一会儿火里!面试没有复习提纲,不知如何准备。那几天,夜夜失眠,心想我虽然四眼,漂亮的妹妹看不上我,大学的老先生也许不讨厌我吧?母亲心疼儿子,也给我出主意,说兴许面试时要你即席赋诗,你得准备一下,免得到时出丑。妈妈是1935年纽约大学教育系毕业,但是小时候受过旧式教育,能诗。我那时候还不懂调平仄,于是妈妈为我捉刀,写了一首七律,我死死的记在心里,万一老师问起来可以秀一把。这首七律今天完全忘了,记得的只是萱堂疼爱儿子的三春慈晖。
面试是一个一个单独进行的,没有轮到的坐在外面等候。一位年纪看上去长我好多的老大哥(后来成为我们的班长)悄悄问我:“看到老师要不要鞠躬啊?”我愣住了:“不知道啊,大概要鞠躬吧。”进去鞠躬,五位慈眉善目的老教授坐成一排。没有几个问题,好像在聊天。只有一个问题惊出我一身冷汗,我会另写一篇介绍。也没有要我即席赋诗,辜负了妈妈的好诗。最后主持的老师说了一句:“回去吧,准备继续战斗。”回家后又失眠了,翻来覆去琢磨“继续战斗”的意思,说我没戏了,在厂里继续战斗呢,还是说到学校继续战斗呢?看到这里,也许贝壳村里的兄弟姐妹们会笑我神经病,可是当时的心情,真是那么失控。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拿着通知书飞奔回家,与妈妈紧紧相拥,两个人都泪流满面。十年禁锢,一朝翻身,读闲书读出正果,歪打正着!
入学之日,莘莘学子参见导师。老师介绍了录取的全过程:这个专业原定招生两名,因为是重点大学,全国招生,报考者六百六十名。初试考你有没有大学毕业的水平,考试结束,超过及格分数线的九十人。我们的导师,也是研究所的所长觉得如此人才,只招两名实在可惜,就去同校长商量。校长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育博士,爱才心切,拍板扩招至十五名。于是选定前三十名发出复试通知,复试考你有没有研究生水平,然后三十人再经一次面试,最后录取十六人。当时我们学校正好调整院系,五位同窗归到另一家大学,我们班上一共十一人,我考了第四名。
1978年至今,三十余年矣,当年的四眼青年早已两鬓如霜,母亲和导师的坟上也都宿草离离,同班同学两位出国,其他清一色成了博士生导师,还有好几位终身教授。我惭愧半途而废,是最没有出息的,但是毕业后留校工作的十一年中,也做到了“著作等胸”(不敢说“等身”,低一点,等胸是一定有的)。想想经历过的悲喜起落,却也不悔。
南加州的太阳灿烂得可爱,窗前太平洋一望无际,潮起潮落,云舒云卷;屋后青山叠嶂,林间流水,松下清风。天地间自有一种规律,是人强求不来的。清人有联云:“凡事总求过得去,此心先要放平来。”置诸座右,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