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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 – 老实一点的好
1978年,我以“同等学力”报考研究生,侥幸过了初试关,拿到复试通知。(见我的另一篇日志:前尘往事 – 歪打正着《下》)复试的题目非常难,至少对我这个只有初中毕业的小青年而言非常难。很多题目根本不知道在问什么,只能胡乱回答。三十余年过去了,复试考卷中有两道题我至今没有忘记,因为这两道题目引发的一段经历给了我毕生遵循的金玉良言:人,还是老实一点的好(上海话称“诚实”为“老实”)。
第一道难忘的题是:“请写出李翱的主要著作。”李翱是唐代散文学家,赞成韩愈的古文运动;他又是个哲学家,有《复性书》,但是谁去看那个劳什子呢?我对李翱十分生疏,从来没有涉猎他的文章。这些出题的老先生真正促狭,专拣考生的软肋下刀子!当时考的是问答题,不是A, B, C, D多选题,你连瞎蒙的机会都没有。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李大文学家有什么大作,只好空着,且做下面的题目再说。
做到最后一题,题目是《李习之答朱载言书》,全文从第一字到最后一个字没有任何断句,要求考生加上新式标点。现在大学里搞古代研究的老师,往往不重视标点,认为“标标点点算什么学问?能从理论上发挥才是本事”,殊不知标点绝非易事,你若不懂古人的意思,根本动辄出错。我毕业留校后十一年,看过无数现代学者写的论文,只要引到古人的文字,出手便露马脚,断错句的比比皆是,看着也只好苦笑,同时庆幸当年老师对我们的严厉训练,现在不至于出太大的洋相。扯远了,回到考题上来。我一看题目,心中大喜,暗呼“有救了”!因为我虽然完全不记得李翱的主要著作,但却记得他字习之,现在考题中居然告诉我有这么一封信,岂非天助我也?马上翻回前面,在题下恭恭敬敬地写上“李翱的主要著作是《李习之答朱载言书》”。心想至少没有留白,且看能不能蒙过去。
复试总算又侥幸得过,最后是面试。主考的老教授们慈眉善目,只是问了一些诸如“看过哪些书?”,“有没有跟过老师?”,“如何自学的?”等问题,我都一一如实作答。正在自我感觉良好之际,我们的副所长,一位家学渊源的桐城派叶先生问了一句:“你在复试的时候为什么答《李习之答朱载言书》是李翱的主要著作?”他问得和颜悦色,我听得冷汗直流,心想:糟了,糟了,这下露馅了!在内行面前,是不能说谎的。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因为不知道李翱的主要著作,只知道他字习之,所以只能将后面一篇文章拿来充数。叶老师点点头,也不说什么,面试就结束了。直到录取后,进了研究所上课,叶老师才对我说:“小X,我在阅卷的时候,就知道你没有看过李翱的东西,只好拿《答朱载言书》来充数,所以面试的时候故意问你这个问题。如果你不如实回答,我后面就会出一连串问题把你问倒。好在你是老实人。”啊呀,我的天,我的命运居然就悬在这“老实不老实”的一念之上!
那时候,录取研究生不是百分之百看分数,其他因素也是很重要的考量。我的专业分数虽然考得不低(事后知道是第四名),但如果面试说谎,为人不诚实,绝对会被黜落的。尤其是在那些方方正正,一辈子规规矩矩做学问的老先生面前,学术上不诚实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们三十个参加复试的考生中,有一位青年也是十年苦读,极有才华,可惜恃才傲物,自以为无出其右者,复试的时候早早交卷,老师好心问他:“时间还多,要不要再检查一遍?”他说:“不必检查了,请老师再给我一张纸。”老师问:“要纸干什么?”他说:“我把自己读过的书开一张单子给你。”看着那一张长长的书单,老师心中颇为不快:这种倨傲的态度,对将来学问的精进完全没有好处。于是复试时几位老教授轮番提问,轻而易举地便将他问得张口结舌,最后的录取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不过老教授毕竟惜才,这次黜落只是给他一个教训,杀杀傲气,第二年还专程推荐他去考中文系的研究生,毕业后他分配到我们所里,谈起这段往事,非常感激老师当年引导他的一番苦心。
三十余年前的这一段小插曲,使我受用终生。人,还是老实的好。我从研究生开始,而留校当助教,而讲师,而副教授,最后自己也带起研究生来,始终秉持着老师当年的教诲。前些日子,与过去的一位同事通电邮,他很感慨地说:“现在大学里的研究生态丕变,与你在的那会儿完全不同了。”我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其实我在的时候,学术上投机取巧的风气已见端倪。我们所里的一个研究生便公开宣称“十年磨一剑,早就被人杀死了”。他不愿意精雕细琢地十年磨一剑,他相信银样蜡枪头,只要拿出去能唬弄人就行。这个学生现在坐在教育科学研究院院长的高位上,听说在国务院还是高教部的有关委员会也挂着头衔。上位者若此,我们国家的教育向何处走,也可想而知了。
人,还是老实的好。这句话说说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我们的伟大领袖以及他的那批从龙重臣们,哪一个不是满口谎言忽悠着老百姓?即便在民主制度下,那些舌粲莲花的政客们,又哪一个不在欺骗善良民众对他们的信任?不过退到学术界,似乎诚实应该作为最后的底线。但是放眼今天的学术园地,尤其在我们心心念念牵挂着的祖国,还有多少诚实的净土呢?我在学术上半途而废,一直对殷切期待我们“传承香火”的老师们心怀歉疚,不过即使我今天还在国内执教,又有多少学生肯遵循这条诚实的底线呢?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守着先生的教诲,清夜扪心,聊以面对在天堂的恩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