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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友dld兄的博文介绍陈徒手先生的新作《故国人民有所思 - 1949年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侧影》,我没有看过这本书,很想去买来看一看,但是对于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却有一些印象。余生也晚,没有轮到那一类的思想改造,我的那些印象来自我的老师们,那些没有去台湾,留在大陆的既爱国又学识渊博的老教授。
我是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高考之后的研究生,我们那一班同学入学的时候,导师们都已经将近八十岁了,他们言明招这批关门弟子是为了接续香火。毕业后留校,没过三四年,我的导师就生病住院了。那时候的师生关系,就是“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导师是国家二级教授,按规定可以住高干病房。上海的华东医院,那时候就是高干们的专属医院。老师住在医院里,我们留校的几个弟子轮班
去病房伺候。我还记得老师想吃叉烧,我就骑着自行车到静安寺附近的鸿运斋烧腊店去买叉烧,在病床边伺候老师用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我们这一代,不但视为一种责任,也是一份感情。
老师午睡醒来,精神还可以,就同我们聊聊往事。我听说老师年轻的时候才高八斗,风流倜傥,酒量又好,他告诉我,年轻时喝酒论“排”,他一次可以喝两“排”,好像是十二瓶的样子。酒酣,便作诗,临池研墨,龙蛇飞舞。可是我看到的老师,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多说。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六四还没有来到,是共产党统治时期思想最活跃开放的几年,可是老师在公众场合还是口不臧否人物,更无论政治话题,那是绝口不言。反右运动时,因为谨言慎行,老师总算躲过一劫,没有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心里没有想法。
老师曾经说过,我们这批关门弟子,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为了这句话,他的一位五十年代的学生、后来的副校长还颇为不乐,难为过我们这批学弟。在病榻前,也许因为信得过这些关门弟子,也许觉得自己来日无多,总之老师对我们说了很多平时他绝对不会说的话。他告诉我在五十年代初期被送去甘肃参加思想改造学习班的事,当时共产党的干部要求这些教授们要“放下架子,丢掉面子”,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做无产阶级的新人。老师说:“一个读书人,就是要有架子,有面子,不然就可以无所不为,就不成其为读书人了。” 架子和面子,我理解就是做人的底线。看看今天那些司马南、张宏良、吴法天、余秋雨一类的东西,真是不幸而被言中啊!
老师还对我说:“刚解放的时候,以为毛是个开国明君,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草头王。” 三十年坎坷,总算看清了草头王的真面目,这恐怕是那一代大多数读书人的心路历程吧。
老师住院那一阵子,贺子珍正巧也住在医院里。谈起贺子珍,老师说,杨开慧还关在牢里,毛就同贺子珍结婚,再怎么也说不过去。几天后,我与贺子珍在病房走廊上觌面相逢,她坐着轮椅,已经站不起来了,可是看人的眼神还是闪闪放光。这个女人当年一定也非常强悍,才会看上毛这类枭雄。
像我导师那样的老先生,被共产党改造得全无棱角,只有践行“国无道,危行言逊” 这一条路。可是心中的郁闷牢骚总得有个出路,那便是以诗言志。诗言志也有危险,清朝的文字狱便是先例。所以老师的诗深藏不以示人,直到身后,做弟子的为他出集子,才得以问世。下面我挑几首与大家分享:
《咏史》:双阙苕荛隔两宫,窦家刺客满城中。谏书一纸传天下,始识庐江嚄唶翁。(注:此谓马寅初先生)
《读史一》:求田萧相犹难免,辟谷留侯仅得容。终始武侯无惑志,方知先主是真龙。
《读史二》:射虎南山一老兵,封侯何事羡韩彭?将军若遇高皇帝,未必能逃五鼎烹!
《丙辰纪事一》:太息山陵未掩藏,孰知魑魅在萧墙。新声竞奏《桑条曲》,神柄潜归偃月堂。何止蛟龙愁失水,却教狐鼠极跳梁。诸公不定安邦计,涂炭苍生恐未央。
《丙辰纪事二》:迅扫鑱枪得未曾,喜看寰宇复清澄。天行威令风雷动,地泱阳和草木欣。休讶六军齐左袒,只缘四海盼中兴。纤儿枉作拿云梦,千丈冰山一夕崩。
借史事而影射时事,是无可奈何的宣泄,好在共产党那几个土干部也看不懂这些隐言。不过如果碰上卖身投靠的文人,再加罗织,肯定也会有麻烦。老教授做一世学问,写诗还得如此“微而婉”,岂不令人扼腕?最后两首《丙辰纪事》总算可以畅快一点说出心情(丙辰是1976年,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可惜已经垂垂老矣。
从那个年代至今,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诚然,中国人讲话已经可以放开得多,这也算是个进步吧。希望哪一天不再提思想改造,不再以言治罪,就是我的中国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