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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路285弄像英文字母L,长的一竖通向江苏路和愚园路,短的一横通向镇宁路。长短线条的交叉处就是28号,张爱玲的后妈、吴征一家就曾经在此居住。木兄拍的一张照片,将弄堂的短线条全部收于镜中,尽头正对28号,那种宁静和安逸,仿佛按动了Replay键,突然回到从前。不少人来寻踪,拍张爱玲相关的画面,包括淳子的《张爱玲地图》,这些描述285弄的文字和照片大都隔靴搔痒,不得要领。而木兄只是逸笔草草按下快门,居然抓住了魂魄。据房产档案记载,这一排小洋房建于1925年,50年代还非常偏僻,附近有大块空地,连到中西女中(市三女中),有人种菜,甚至有人养羊。因为是一条死弄堂,洋房的枪篱笆非常低矮,也没有人跨越,送牛奶的人只需把奶瓶放在花园外,陌生人除了花匠、邮递员、送鱼虫的乡下人,几乎看不到。周围有数株大桑树,届时桑子满头,紫得发黑,又大又甜。在桑树底下,曾经出现过蛇,我亲眼看到派出所的人用笼子将一条蛇抓走了。 28号数过来,30、32、34、36就五个门牌号码。居民除了像张爱玲后妈、吴征奶奶以外,还住着资本家、教师、中学校长、新闻记者等等。 50年代中期一场台风,将弄堂最后一堵墙刮倒,那半夜我印象深刻,如山崩地裂,狂风夹着一声巨响,房子也抖动起来。第二天,我看到后门以外一地碎砖,仿佛大幕拉开,看到的是我并不熟悉的场景。后面的人住得这样破,这样烂,还有草顶的房子。那些人试探着到花园洋房弄堂来张望。以后,他们的孩子有些成为我的同学。我的这些同学聪明透顶,常常使我自惭形秽。他们会创作一种“回文”,让人上当。比如:“纸头乱糟糟”,倒读变成了“招招卵头子”,“大自然的爸爸”倒读成为“爸爸的卵子大”。(卵头、卵子即阴茎)他们会让女老师倒读,在得手以后全体哈哈大笑。不过这批人大都没有逃脱4050的下岗命运,直到今天,日子也不比父辈好到那里去。木兄的某张照片拍到了一点点后弄堂,已经比当年好得多了。 58年的时候,弄堂有些不对劲了,舅公带着一帮子人来拆所有建筑上的铁器,铁门、钢窗上的铁栅栏、我家的大落地窗的铁栅栏移门几个大汉都扛不动,用氧气瓶烧,好不容易拆下来。据说是拿到上钢厂去炼钢了,我只知道上钢厂是在很远的地方。弄堂里的空地上,不知道那里来的人也开始炼钢,挖一个坑,砌什么高炉,就在花园洋房旁边生火,穷烧,后来停了,一堆乱砖不了了之。每家还要贡献一种粉,就是将沙锅捣碎,捣成粉末,交到舅公那里去,说是国家炼钢要的。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摸奶妈乳房的舅公是可以和响应号召的舅公融为一体的。其实,舅公所干的一切,是不拿一分钱的。三阿姐看我写的这些零零碎碎,问:“啥个叫回文啊?”我就当了一回余秋雨,告诉她,老早中国人吃饱饭没事干,将文字顺过来读,倒过来读。她还是不理解。我说:“我爱你,倒过来变成你爱我。”后来就被数落成老夫老妻还这么肉麻之类。其实回文是有名句的:“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楼上不宜秋,秋宜不上楼。”我真的变余秋雨了啊。最近过愚园路江苏路,热闹啊。热闹得有仓皇之感,谁都马不停蹄。当年的热闹是一阵一阵的。炼钢的事说没就没了,花园洋房周围开始建工厂,我一直不清楚柯庆施之类对花园洋房是否有着强烈的仇恨心理。工厂就盖在花园洋房旁边,车床对着家里的客堂间,搪瓷厂的烟囱在你家的头上天天撒着煤粉。这不是一幅漫画,也不是大杨浦某个地方,这是60年代愚园路上海西区最最上流社会的社区发生的事情。
285弄弄口正对着安定坊,安定坊弄口一边是大翻译家傅雷的家,一边是基督教惠慕堂,车床搬进去,教堂里行车吊车戳天戳地。我的同学就是牧师的儿子,(牧师离特务还差一点点)我觉得他一直很自卑,从来没有开心过。当时傅雷家和惠慕堂之间还有一间很小的理发店,我班上一个女生,头发黄黄,有点营养不良的顾丽娟就住在里面。有一天顾丽娟被派出所叫去,回来以后所有女生都用非常异样的眼睛看她,有些暗暗的在传话。原来顾丽娟投靠的是他的亲戚,那个剃头匠动起了还没有发育的小姑娘的脑筋,而且弄得蛮“结棍”(厉害)的。派出所让小姑娘去指认,结果那个剃头匠判了刑。顾丽娟没有多久就转学了。 60年代初期,285弄面目已经一天世界,铁栅栏拆光了。破汽车放在弄堂里,机油流得一地,弄堂露天露地变成汽修厂,安定坊也堆满电动机。洋房的汽车间没有汽车了,办起了生产组,老阿姨在里面糊纸盒。马路上拉劳动车的“大泼势”女人到花园洋房弄堂来找小便的地方,就往绿化后面一蹲。临近省份的饥民开始来弄堂要饭。后来粮食供应出现问题,副食品也出问题了,家家在花园里种菜养鸡。以前的太太们见面,总是谈谈麻将台上的手气,现在开口问:“拿屋里的鸡出蛋了伐?”报纸上开始宣传山芋的营养,大米不能全额供应,要部分换成山芋。弄堂开始堆山芋,一麻袋一麻袋,班级里的“猫狗”“小宝”去偷,用铅笔刀削皮,大口大口地嚼,很自得。成年后,这两人成为职业三只手,先后判刑。我一直以为,某些人对花园洋房和南京路是极端对立的。当年有一张非常出名的照片,反复刊载,一队军人推着一长串粪车从国际饭店门口走过,意欲何为?当然大有深意。这绝不是本雅明对摄影的论断所可以解释的:“从消逝的东西中看到一种新的美。”粪车和现代商业文明,和曾经是灯红酒绿的地方“冲撞”,暗示对“人欲”的最后的一次荡涤,就要山雨欲来。表面上,傅家的花园里,月季花芬芳吐艳,这是傅雷煮字生涯里最最热衷的事情。其实傅雷的家已经风雨飘摇,傅聪乘出国钢琴比赛,“逃脱了”,这是弄堂里经常被议论的事情。傅雷是1966年9月3日和太太朱馥梅一道自杀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总是没有忘记。赤那起来(沪语口头禅——他妈的),我又把人名打错了,我把傅雷太太朱梅馥打成了朱馥梅。其他的人,包括来头再大的人,打错又怎么样。对于朱梅馥我是要道歉的,我预感到我又要写自杀的事情,我有点抖豁,难过。我真的想对安定坊门口的那座小洋房鞠躬。朱梅馥,通解:红色的梅花芬芳馥郁。有时我会想到一个很无耻下流的名字——伊势丹,通解:他(她)的生殖器是红的。拉拉扯扯已经讲到马路对面傅雷家的284弄。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后面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同学家里“开小组”(按照老师的编排,几个人一起做作业),那个时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静啊,小洋房之间的树密不透风,微雨,绿得透出油来,忽然飘来植物的气息,介于香与不香之间。涂过柏油的篱笆被开满白花的枝蔓压弯了竹梢,整条弄堂,寂静无人。但是谁知道,就在白花的后面,傅雷在喘息,两年后便自我了断近年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看到这样同类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苏路愚园路。。。。
不写了。让贴子沉下去,被人忘记。最后只说一句,傅雷是南汇周浦人,周浦应该为有傅雷的出现感到骄傲。这句话太小资了?周浦一度是南汇扫黄打非的重点。......(帖子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