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姓陳名綢,生於民前十六年,台北板橋湳仔村一茶園的長女,家中只有姊妹二人。民國十年，當她結婚時轟動了全板橋，二十六歲的老新娘實在罕見，而她妹妹的孩子已六歲大。她秉著寧缺勿濫的理念，堅持等到白馬王子來娶親。我小時候一直困惑不解，祖母總以「婚姻乃終身大事，豈可隨便」來回答我。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姨丈公來訪，終於滿足了我的好奇心，他說祖母年輕時，原是個秀外慧中的大美人，在當時板橋地區出了二大美人，即湳仔「綢」，舍後「笑」。祖母家中無男丁，她又是長女，責任心重，一心一意幫助她的父親經營茶園，因此非才貌雙全之人不嫁。終於她的白馬王子余煥敦來自澎湖，同樣的理念，同樣的年齡，一見鍾情，在一個月內定親娶親。婚後跟隨著夫婿從北台灣到南台灣，在屏東市定居。

有借有還     

祖父擁有營造廠，手下有員工二百人，屏東糖廠，南州糖廠，路竹糖廠均有祖父營建的工程。祖母為人慷慨寬厚，在娘家已有照顧員工的經驗，婚後更能體恤員工家屬，常有多產之家的員工借貸，祖母從不拒絕，不討債，也不抵扣薪資。若有人還錢，她當它是中獎，若不還的，她認為是樂捐一筆，於是員工當中流行了一句話，「不倒敦哥、敦嫂的債的人會倒霉」。這是我在初中一年級時，一次遇到了一位老員工的遺孀，告訴我有關祖母的為人。我回家後詢問祖母，「真有這種事？難道您都不記帳？？？」她老人家平心靜氣地回答：「人人都愛面子，讓他們拉下臉來開口借錢，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們能還的、要還的，都會還。不能還，不要還的，我要了，人家還是不會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道理人人都懂，何必索討呢！」 好個寬宏大量的老闆娘。

       不多時，祖父積勞成疾，在他四十歲的英年猝世了。結婚十四年育有一子，留下我父親與祖母，相依為命。 父親二十二歲娶親，母親以台南長榮女中校花， 高雄縣仁武鄉世家的獨生女，下嫁給一個家道中衰的高等刑事警察，雖然門不當戶不對，但父親以才貌雙全壓倒了群雄，羨煞了多少適婚男女。兒子娶媳，祖母總算熬出頭了。

再次撫孤

祖母只生兒，沒育女，因此把媳婦當女兒來看待，識者知道他們是兒子與媳婦，不識者總以為是女兒與賢婿，婆媳融洽，可見一般。無奈母親無福消受婆婆對她的寵愛，結婚六年，生一兒二女，二十五歲花樣年華便與世長辭。二十八歲的父親正值俊偉之年，喪偶的打擊使他墜落到谷底。繼母虐待的故事，心狠手辣，層出不窮。 我當時才一歲半，母親臨逝前放心不下，要求父親過三、五年才續絃，於是撫孤的重擔又落在祖母的肩上。祖母因為曾經撫養過失怙之子，深深了解單親之子的心態，也嚐盡了單親之苦，因此她對我們三兄妹，不但有祖母的慈愛，更有母親的摯愛，管教寬嚴適中，以替她的兒子分憂解勞

淑女不上樹

記得我六歲時，哥哥爬到門前的榕樹上去抓金龜子，我也跟著爬，結果兩人都被唤下來，哥哥被勸戒一番“爬高危險”，不可帶著妹妹爬樹，而我卻被罰跪半個小時﹝那是我有生以來唯一受的處罰﹞，理由是淑女不上樹。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爬過樹。來到美國後，有人相邀去採蘋果，我答道：「縱有金蘋果可採，我也不去。因為我不能爬樹。」祖母總認為我是奶水不足的孩子，﹝母親生病後才斷奶﹞，對我寵愛有加。我們常常手拉手、手搭肩地出門，識者知道我們是祖孫，不識者以為我是她的老來子，少有祖孫如此親密; 更有甚者，據說母親過世後，我每夜必吸吮祖母的乾奶入睡，直到六歲時我才自動停止。但我仍擁抱著祖母，摸著奶才能睡著。直到小學三年級，在校成績鋒芒畢露，且不再有安全感的問題，才真正地「斷奶」，還真是得天獨厚，也唯有祖母才能辦得到。

人情債難還

祖母常說：「金錢債易償，人情債難還。因此人對我三分好，我回以五分。人待我七分好，我報以十分。施比受更有福，何必計較」。記得小學五、六年級時，父親經營木材生意，常常一趟出門就是十幾、二十天，有時家用接濟不上，祖母就把屏東縣長李先生的母親找來，賣給她龍銀（銀元），翡翠、寶石、珍珠、琥珀，瑪瑙及象牙古董，我們總在祖母身邊圍看，以開闊眼界，增廣見識，看多了也就知道又是一筆半賣半送的交易，於是我與姊姊常在祖母身邊拉拉她的裙子或衣角，祖母會拉著我們的手撫摸一下，表示她知道我們的意思，但保持安靜。等客人走後，祖母解釋說：「她的丈夫是大地主，有三妻四妾，她的兒子是縣長，李家甚是富有，應有盡有，這些珠寶對她來說是可有可無，這種珠寶本無行情，人若知道我们有急需，要急售，極可能殺價，不如賣給她，買賣雙方彼此互惠」。

羊兒跪奶

祖母一向乾淨利落，衣服必上漿燙平，她常說 “白的必須潔白，不能泛黃；黑的必須烏黑發亮而不灰黑。做人也應如此，是非黑白要分辨清楚，輕重緩急要有條理 ”。因為在茶園裡長大，她一輩子使用茶子油護髮，到她75歲過世，不曾染過頭髮。祖母一向樂天知命，儘管命運之神一再地打擊她，但她一直很豁達開朗，善結人緣。她身體健康，從我有記憶以來，她不曾看過醫生，直到中風去逝。 祖母的皮膚細嫩光滑，高挺筆直的鼻頭上有粉刺，我與姊姊常圍著她擠粉刺，把她弄痛了，她便說：「嘿！我以為妳們知書達理呢？！難道妳們不知道小羊兒是下跪吸奶的嗎？！」我們就一溜煙跑開了。祖母在世時，我生了大女兒亮均，整個月子裡每天七餐，除了喂奶是我的任務外，其餘的時間都在休息，祖母歷經四代同堂，對於生產坐月子的事早以駕輕就熟，因此我與亮均都過得很舒適。小女兒正平十年後姍姍來遲，祖母已不在人間，於是月子裡，洗衣雇人，做飯雇人，到頭來我還常哭泣，於是月子未滿，就得看眼科醫生了，35歲不到即戴上老花眼鏡。在此順便奉勸各位女士切莫在月子裡哭泣，既傷神又傷眼，不要不信邪，試不得也！

最美的字

    祖母待我恩重如山，而我也乖順可教，這輩子除了堅持把功課先做完才幫忙做家事外，從來沒有頂過嘴。 成長後，極力克盡孝道，無奈祖母不能長存，在她逝世31週年的紀念日裡追思她老人家，不禁長嘆「子欲孝而親不在」。祖母啊！祖母！下輩子若能由我選擇，我仍願意與您同為一家人，深信您也會做如此的決定。 啊！「祖母」，我字典中最美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