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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阿哥
孟立秋
原载2013年10月15日《 北京青年报》
夏天的一个傍晚,尚未入学的我被墙门外一阵悠扬的笛声吸引,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见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正站在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里,用板刷给一头喂得膘肥体圆的水牛洗澡。他的腰间挂着一支竹笛。显然,刚才是他在吹笛子。走近一看,我从笛子上一处被火烧过的焦痕认出这正是平常闲置在我家隔墙里的那一支。夕阳金灿灿的余晖里,大男孩的样子特别帅。我几乎要怀疑,牛郎织女的故事里,从天上下凡的并不是织女,而是牛郎。
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好奇地站在河岸上观看,并七嘴八舌地评论说,牛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是放大的,所以,它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天很热,大家都只穿了短衫短裤和拖鞋。刚刷干净的牛背乌黑发亮,人人都想坐上去凉快凉快。特别是对于擅自溜出家门的我,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样一头健壮驯良的庞然大物,心里别提有多刺激。不知不觉地,我已加入了短衫短裤的行列。
大男孩大概看出了我们跃跃欲试的心思,笑眯眯地走过来,叫大家站成一个圈,等待被他挨个儿地抱上牛背。我们听罢,兴奋地挤作一团,把拖鞋踢得满天飞。很快,一个圆圈在我们的蹦蹦跳跳中形成了。倘若我们被要求排成一条有首有尾的长龙,那么,一系列的争先恐后在所难免。如此看来,大男孩很有招数。我们服服帖帖地听凭他在圈中任意地指定了起点和顺序。
每当一个孩子在牛背上坐稳,他就吹一段小曲,我听不懂曲子的意思,而那水牛倒是心领神会地踩着拍子,驮着孩子在水里走来走去。这使我觉得那个大男孩很了不起。想不到的是,当轮到我的时候,大男孩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步越过去,把站在我后面的那个孩子抱到了牛背上。一时间,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先天的愚钝和懦弱使我根本不晓得如何争辩,我只顾低头仔细瞧自己那天穿的衣裤,却并没有发现令牛儿敏感的红颜色。还没等我缓过神,大家已经开始轮第二遍了。
第二遍结束了,大家觉得还不过瘾,要求再来第三遍。但第二第三遍依次轮到我时,大男孩还是若无其事地把我忽略了。显然,如果还有第四、第五遍,我的情形恐怕也不会有所改观。当大家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家吃晚饭时,我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大男孩牵着牛渐渐远去,连最后一抹晚霞都不肯给我留下。不知待了多久我才捡起零落在河岸上的拖鞋,步履维艰地走进家门。
当时,爷爷一人独坐在厢房抽着烟斗。我一头扑到他的怀里,手指着门外,抽抽噎噎了好半天,但笨拙的嘴巴始终没能说清什么事让我如此委屈。爷爷一如既往地心平气和,敲木鱼般地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天黑了河里的水鬼会上岸抓小孩,自然就令人害怕。但只要我以后不随便跑出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会有。是啊,说到底,还是我自寻的烦恼。爷爷歪打正着的三言两语,就这样消解了我的心事。然而,自从发生这件小事,我再也没有勇气和兴趣和其他小孩子扎堆凑过热闹。甚至长大了也仍热衷于独来独往。
没过多久,还是那个夏天的一个晚上,离家不远的一个篮球场上召开批判牛鬼蛇神大会,我心想是不是河里的水鬼被大人抓了起来。事先,召集人已挨家挨户动员大家积极参加斗争会,因此围观兼纳凉的人很多。临时搭的批斗台上串联着几只高瓦数的电灯泡,奶奶带着我,坐在比较靠前的一条长凳上,从那儿,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被批斗的不是水鬼,却是那个吹笛的大男孩。批斗会的主持人介绍说有人在牛棚里发现了一条反动标语,由此断定是放牛郎所为。批斗牌是一块硬纸板,上面写了几个我还不识的字,估计是他的名字。一根铅丝的两端从纸板上两个粗糙的小洞里穿过并挽了一个结,马马虎虎地挂在他的脖子上。
大男孩那天只穿了背心和一个没有口袋的裤衩,批斗过程中,他的两只空手显得格外局促不安。忽然,我发现他的右手长了六个细细长长的手指。总共能数到十的我怕搞错,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都是这个结果。这个发现使我不由得暗自猜测,他被视为牛鬼蛇神是不是跟他放牛和不正常的六指也有关。
台上的批斗者每念完一段我完全听不懂的政治词汇,下面就有人领头喊几句我同样拎不清的口号。那群享受过牛背的孩子一个不缺地在场,跟着大人起哄并争先恐后地喊口号。目睹这些爱憎分明却颠三倒四的群众以及他们义愤填膺的神情,我又恍恍惚惚地觉得他们才更像故事里描写的阎罗殿前的群魔。
电灯下很热,大男孩脸上淌着大滴的汗珠,许多蚊虫飞来飞去,他不敢去拍,顶多条件反射地躲一躲。而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招来批斗人的一阵责骂。在蚊群和人群的双重袭击下,他的样子委实可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用力地挥动手中的芭蕉扇,希望带一丝凉风到他的身上,一来可以使他少出些汗,二来或许可以赶跑几只蚊子。大男孩大概感觉到了,时不时偷偷扫视一下台下的观众,当他看到我和我的扇子时,他却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我已记不清批斗会开了多久,又是怎样结束的。也不知道那个大男孩后来又受了什么样的处罚或批判。过了好几年,才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说,那个反标事件完全是个误会。是他的牛在吃草时,给刷在牛圈土墙上的一条革命标语蹭上了几道印子。直到我离开家乡远走高飞,我都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无论身处何方,我每每见到笛子或牛,眼前就立刻浮现出“晚风拂柳,残笛声声”的牧牛景象,凄凄然,也忿忿然。
二十几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回老家随父母一道祭祖扫墓。祖坟坐落在老宅基外河的一个宽阔平坦的河心洲上,需要摆渡过去。儿时家门前的小河柳岸依旧,但岸边一幢幢形式大同小异的小洋楼里进进出出的陌生人,却给我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天的天气也是断魂式的细雨蒙蒙,可谓鬼气十足。
我和父母打着伞,拿着各式祭品,小心翼翼地踏上那只曾经载过我不知多少回的小船。我们从小河出发,向河心洲慢悠悠地摇去。
父母不时和岸上的熟人打招呼,而我则满怀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摇着摇着,我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叫我的小名,语气却很生硬,几乎是命令式。我不由自主地举目张望,见几十米开外的另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位轮廓挺拔的中年男子。
我疑疑惑惑地刚要应答,却发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浑身缟素,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里挎着一个看样子很重的篮子,正从岸边一幢小楼里跑出来向他奔去。显然,那中年人唤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女孩子。从年龄判断,他们应当是父女俩。
一路上,我却有点纳闷。我小的时候,奶奶常常关照我,凡是阴雨天或半夜三更听到门外边有人叫到自己的小名,千万不要应答,因为那是河里的水鬼叫门,应答了就会灵魂出窍,轻则生病,重则神经错乱。
父亲为了能把我顺顺利利地养大,特地给我起了个他认为很拗口,不易重复,连鬼都说不利索的小名。可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和我叫一样的小名。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是否认得那个中年人。
父亲告诉我,那个中年人是本地出了名的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大家都管他叫六指阿哥,雅号小唐寅。
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家附近的生产队放牛。有个心灵手巧又朴素善良的农村姑娘喜欢他的才气,不顾家长反对,执意嫁给了他。那个素衣小姑娘是他们的独生女,正在上中学,因家长管教有方,小小年纪,也已是出了名的品学兼优和多才多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只可惜六指阿哥的妻子福气浅,几年前,在一场车祸中没能幸存。父女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过着清淡简单的日子。六指阿哥经营着一个叫做“四味斋”的精品屋,兼作家庭音乐和美术教师。清明节,父女俩也是摆渡去河心洲扫墓。
六指阿哥的父亲曾经在我爷爷那儿读过几年私塾。由于这一段师生情,爷爷在世时,对六指阿哥格外照顾,并把自己心爱的竹笛送给他,好让他的放牛生活多点乐趣。有时,六指阿哥也从爷爷那儿借几本书解解闷儿。爷爷一有机会就提醒他说,放牛并不见得是最坏的差事,因为牛是很通人性的。果然,六指阿哥把牛调教得温顺有加。然而,他心里不止一次地祈求我爷爷的子孙后代不会像他那样落到放牛的地步,祈祷的结果也好像很灵验。我离开江南到外地上大学的那一年,刚好他的女儿出生。因此,他特意给她起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和小名,说是希望她长出和我一模一样的外形和性格。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渐渐地,眼前已被雨水和泪水搅得一片模糊。人们常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看来连冷漠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人家故意不让我体会一下牛背的滋味,竟是为了阻断我日后执著于放牛的命运。
我也实在没有想到,我人之初的小善被他如此看重并努力复制。之后的日子里,我心中多了一份明朗和平实。每当想起那个和我同名的小姑娘,我仿佛觉得我的生命之火正在故乡的山水间蓬蓬勃勃地燃烧、轮回和延续。而对于我至今仍无缘到牛背上坐一坐的事实,早已不再耿耿于怀。只是在一些不眠之夜,我依然会想起那头令我可望不可即的水牛,想起吹着笛子,六指阿哥英俊少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