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泉》

作者:为力  于 2012-2-18 23:45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原创文学|已有4评论

短篇小说:《泉》

为力


1

台湾七月的中午,骄阳似火。驾车穿过台南医学院的椰林大道,我把上班的丈夫,和一对上小学的儿女,留在了身后。车子里我,自己和自己,较着劲。

“你行吗?”

“怎么不行?我已经做出了这个的决定,出来了就一定要去见他。”

“不妥吧?不该这么冲动。劝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去了更会增加以后的痛苦。还是打电话,通电子信,保持着距离吧。”

“展文一清晨出门,连开三个小时的车,从台北南下,只为和我见离开台湾前的最后一面,我怎么忍心让他扑空? ”

“可你见了他,又能怎样?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办法的。劝你打他的手机,取消这次约会。”

我……,你……,无奈真是无奈!

泪水涌了出来,模糊了我的双眼。下意识用雨刷扫着挡风玻璃板上的尘土,可还是看不清路面。不情愿地,把车停在路边,我胡乱擦着脸上的热泪。

马路上冒着热气,空气中尘土飞扬。可道路中间的米兰灌木,还能保持翠翠葱葱。篱笆上攀爬的紫色牵牛花,照旧顽强开放。麻蓬之下,木瓜树上硕果累累。鱼塘之中,喷泉旁的鱼虾在活蹦乱跳。只有那高高的棕榈树,屈服了,低低地垂下了巨大的扇叶……

真舍不得这个宝岛。还没有离开它,我的心就要碎了。

去年八月,我申请了一年的停薪留职,暂时告别阿拉斯加环境研究所,以家属的身份陪伴丈夫大卫来到台湾。大卫是医学病理专家,他比其他同行们早了一步,意识到疾病本身与人体意识的关系,联想到东方古老医学的深奥,他认为一定会有许多值得西方现代医学的借鉴之处,所以他选择来台湾做一年的学术交流,与中国人合作,进行中西医结合的病理研究。

谁能想到展文在两个月前,又重新闯入了我的生活。我明明是爱着大卫的,可展文还是悄悄地把我的心给拿走了,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更偏心于展文。

十五年前,是我自己决定离开中国去美国的。嫁给大卫这个英国裔的美国人后,我们珠联壁合,生活幸福。我对西方世界的融入也很顺利。可眼下在台湾,重回华夏文化,我的心又回到了家,这才发现在骨子里,我永远是个中国人,忘不了自己的根源。

上个星期,全台湾遭受着台风的猖狂袭击,损失惨重。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躺在大卫怀中,听狂风怒吼,雨声喧潇,任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心里却盼望着展文的安慰。

展文经历过太多的台风,他比大卫更了解我敏感的心灵,我们交流的是母语,于是便可以持续地说个不停。真希望拥抱我的是展文,可我怎么对得起好丈夫大卫?

“你嫁给美国人自然会有这个问题,和大卫没有刻骨铭心的共鸣,总感觉那最深处的文化隔阂。可你以前也有过中国丈夫,情形又怎样?丈夫从来都不十全十美。婚姻的意义就是限制人们非分的欲望。文明人如果没有责任和束缚,和野蛮人又有什么两样?”

“可我觉得结婚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和中国丈夫有相同的背景,嫁外国丈夫有异国情调,怎么都会有些遗憾。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生知己、精神伴侣难得,可遇而不可求。”

“你总是过于激动,不会控制自己。也是,台湾太热了,热带气候会使人的心灵浮躁,像置入蒸笼般地被熬煎着。还是早点回到阿拉斯加,重新开始你那世纪冰川的研究,只有这份清静的工作,才能长久慰藉你那不安宁的心境。幸亏你们全家在台湾的一年限期已到,用这最后的两个星期打包装箱,不回头地走吧。”

“我逃不掉他的,早早晚晚要面对这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必有其意义,没有人能够抗拒命运。展文是上苍赐给我的礼物,我想把他揽在怀中。”

“又想起你们在伦敦那第一次的奇遇了。是的,他身着一袭黑衣,清瘦忧郁,浑身散发着文人雅士的潇洒,长得像是你的同胞兄弟。你们最初交谈的是文学创作,直逼你的心坎。可他这个离婚后出国散心的台湾人,和你从一开始就阴错阳差,没有缘分。你太不理智了,当初就应该狠心拒绝他。”

2,

难忘十年前,伦敦那“晴时多云偶阵雨”的十一月初冬。原来是晴空万里,忽然狂风、暴雨、冰雹接踵而至,连著名的狄更斯纪念馆前,也门可罗雀。本以为英国没有严寒,我穿得太单薄,赶紧跑进馆内,没想到里面照样冷嗖嗖。太不习惯那窄小的老式楼梯,我好不容易一阶阶走上二楼,竟让那打滑的地毯给绊倒了,向我伸出双手的是他。

“我没事,谢谢!” 抬头望见的,是一张中国男人的脸庞。

“我倒觉得你有事,手怎么会这么冰凉?” 回答我的是中国话,台湾口音。

“噢,我是从阿拉斯加来的,哪里想到伦敦会有这么大的天气变化,怎么会突然冷成这样。”

“你的北京音很重啊,怎么跑到阿拉斯加去了?”

“你是台湾人吧?能听出北京口音?”

“我经常去北京做生意,还交了许多当地的朋友呢。”

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的五官,和我的长得如此相像。他的鼻子,和我同样形状,只是大了我一号。他的嘴巴厚重于我。他的面容沉静,隐藏着忧郁。他的眼睛执着,放射出柔和之光。还有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我的,不想放开。

就是奇缘,真的不可思议。异地他乡,我叫梦文,是北京人。他就是展文,台北人。我们萍水相逢于伟大城市伦敦。

我曾经的梦想,是进入大学中文系,接受正统训练,用方块字写作,当作家。可我选择了科学作为我的专业,因为这是当年最安全的谋生出路。他呢,新闻系毕业,然后读了中文系的硕士,论文写的是,“狄更斯超然的想象力” 。

当时的博物馆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缓缓走进狄更斯曾经生活的间间小屋,观赏他生前勤奋创作的书桌、书橱和坐椅。最感叹的,是他使用了那么多不同款式的鹅毛笔。隔着玻璃,我和展文的脑袋碰在一起,费劲细读着那些珍贵收藏的手稿。抬头相望,两个人的眼中都噙着眼泪,不知不觉我们又将双手握在了一起,虽然我的冰凉,他的火热。我们一致认为:文学史上,没有人超越了英国的狄更斯,他早就是我俩共同崇拜的精神偶像。

从故居出来后,展文注意到我还是冷得浑身发抖,便恨不得把我拥进他的怀里温暖。看到了一家服装店,他把我拉了进去,要为我挑选一件御寒的衣服。左挑右选,他相中了一件大红披肩,帮助我套在身上。这披肩相配着我暗红的裙子,弄得我像新娘子一样地满身通红。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却仔细端详着我,心满意足。

过马路时,他又拉住了我的手。鬼使神差,以后谁也不想放开。就这么拉着,两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行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肯辛顿公园,我们看到了彼得潘的铜像。此时雾散云开,在伦敦难得的阳光之下,小飞侠在吹笛,活灵活现。

话题从彼得潘的永远长不大聊起,我们谈起了各自的童年,北京和台北都充满了欢快。最后他讲到了那可怕的十二岁:狄更斯的父亲负债,母亲逼他去鞋厂做童工。而他呢?父母离异,妈妈抛弃了他。

“为什么?她怎能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是台湾的法律和风俗。她只有放弃我,才能顺利的再婚。”

“你呢?原谅她了吗?”

“我试了,没能做到。总是怀疑女人,所以把妻子也给气走了。”

“狄更斯可是在原谅母亲的过程中,将自己升华成一个最伟大的作家,你应该也能做到。”我万分怜惜身边的展文,希望在他温暖我冰凉手指的同时,我也能温暖他那颗母弃妻离的受伤心灵。

像狄更斯一样,从小爱舞剑讲故事的展文,中文系毕业后,未能如愿当作家,被迫接下了心脏病发作的父亲的进出口公司。可他哪里是商人?他喜欢的是笔和纸,是狄更斯,而不是比尔盖茨。

我知道这是一个特立独行、忧郁深沉的男人,可能还有着文人的孤傲脾气,当时是想躲开他走掉的。可是晚了,我已经被他吸上了,他是磁铁的南极,我不幸,是另一块磁铁的北极。

难道就这么爱上了?一见钟情还是一见如故!根本不了解他,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又有多少可以理喻?

我们依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互相凝视着,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眼睛。频繁打断着对方,两个人都急于要表达自己,心中积聚了太久的话语,就像那决了口的黄河,一发而不可收拾。

人来人往,羡慕着我们这一对热恋的情人。可我们并不是啊,我开始后悔急于与大卫结婚,应该有耐心再等待的。如果我不是已婚的女人,我会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永远不再出来。可刚再婚的人是不应该想到离婚的,失去了自由的我,此时所能做的,是延缓在他身边的时间。

果然,他要求我陪伴他。我也不忍心扔下英语不好的展文,让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中游荡。更何况我们在伦敦的目的原本一样,都是观光旅游。

夕阳西下时,我们来到了特拉法尔加广场。看到了著名的伦敦鸽子,数不胜数。它们围绕着我们飞舞,放肆地落在我俩的肩膀和头上。羡慕着鸽子的自由和放纵,我们手舞足蹈,忘情与这些快乐的生灵嬉戏。他在为我拍照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驱散了自己脸上的朵朵乌云,微笑、欢笑、大笑,他的笑声动人心弦。

第二天,第三天,我们结伴做了许多事情。大英博物馆的圆形阅览室中,我们比肩而坐。西敏寺著名的诗人之角,我们手牵手寻找名人纪念碑。白金汉宫里,两人把自己想象成国王皇后。伦敦桥上,望着狄更斯倾注了万分情感的泰晤士河,展文向我发誓,回台湾后把公司处理掉,专心写作,实现他从小的梦想。

我和他一样激动,并发誓一定尽力在精神上支持他。展文感激地望着我,突然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你总想当圣母!你的第一次婚姻就是这样走进死胡同的。珍惜你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幸福吧。一对混血的孩子象天使一样美丽,丈夫大卫既是医学院深受敬重的教授,还是你忠贞不渝的崇拜者。”

“是啊。所以我回到美国不久,便咬牙断绝了与展文的联系。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总觉得我们前世有缘,三生有幸。我后悔莫及,当初不应该放弃他。”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哗哗落下。为什么这第三次,他决定和我在温泉中见面,又有什么用?

3

如果说我们第一次的相逢是缘分,那第二次就是天意。

两个月前,春花盛开的时节,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馆后院的至善园水池边,喂着那只温顺的白天鹅。他在对岸戏弄着那只骄傲的黑天鹅。我们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对上了。怎么会?竞是展文!此时一身白色衣裤,矫健身材,满面笑容,与我在十年前伦敦阴天里见到的他,判若两人却同为一人。

我的双腿立刻发软,两眼放出光芒。虽然我在十年前,已经把他所有的书信都烧掉了,手头没有能找到他的任何线索,但我来台湾前还是不断祈祷,希望能在台北与他意外重逢,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不知所措……

他比我更激动,只会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惊愕地站在那里不动。我梦游般走到他的前面,我们同时向对方问好!突然间,我感到万物都静止不动了,只有我在飘,我这个四十岁的女人,重现了十年前在伦敦时的风华正茂。

辞不达意,我们又在争抢着,诉说怎么也说不清的十年光景。相似的四只眼睛中,洋溢着无限的怀念之情。两个人之间电波滚滚,围绕我们的,仿佛是全宇宙的光环。我把自己的手,又像十年前那样,塞进他的掌中……

他驱车带我去野柳海滨,重新讲述他小时被大浪卷走的故事。然后询问我,何时能同逛什刹海,体验我少年时掉进冰窟窿里的恐惧。小时他在台北,我在北京,我们都几乎在意外事故中死掉。此时大难不死的两个人搂抱着,站立在嶙峋的礁石上,面对涛天巨浪,希望大海能理清我们的迷茫心情……

展文怀里的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着一位我永远也不敢离开的,给予我安宁幸福的好丈夫。我拥抱着的展文,在离婚九年后,终于鼓足勇气再婚,娇妻和她腹中的胎儿,正在台北的家中,等待他回去共进晚餐。

我想哭,最后还是笑了。他想笑,却掉下了眼泪:“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你一样和我灵犀相通的女人,所以这些年来只注重美善,我现在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可你为什么总是在我最悲和最喜的时候出现,专门搅乱我的心呢?”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吧!” 我想幽默一下。

“你住在阿拉斯加,身边没有什么中国人,可我天天都生活在中国人之间啊!”他那带泪的笑脸令我心碎。

“可能我们上辈子有怨有仇。” 我感觉心如刀绞。

“对了。我问了我的老爸,我们家在闯关东前,还真是山东人。你祖籍山东,说不定咱俩的上辈子,就是在哪个小县城里,经常吵架的卖大饼夫妻。”

这回轮到我落泪了,命运捉弄人,实在太委屈。他拍着我的肩膀:“故乡遇故人,今晚我请你去吃海鲜大餐。”

与他的家人打过电话告好了假,我们先去重庆街,一家一家地逛书店。展文介绍的好书,我全部购下。他也神经兮兮地偷买了几本书,让服务生包装好,结上了绸带。

在餐厅一落座,我便忍不住,让他把那些书提前送给我。果然,是他的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

“你终于成功了!”看到这十年来,他的确做好了他最喜欢的事情,我衷心向他祝贺。

“现在的台湾人是不看这种书的,出版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苦笑着:“小小的孤岛,连文学都变了,成了直接速成的沟通工具,而不是思想文采的升华。成了他人的扒粪机,而不是自我的探照灯!”

我笑了,愤世嫉俗的他,一点没变。

迅速翻看着手中的书。展文真的继承了狄更斯的想象力,还有狄的敏锐、温情和笔锋,他以声声血泪,倾心热诚地描述了台湾底层的小人物们,小悲小喜的心中,装有大世界。

“可你写的正是全人类的共性。现代的人们不管多么前卫,骨子里摆脱不了对最古典真善美的崇拜,还有对人类最原始的爱之憧憬。而对真善美爱的追求,就像对自由的向往一样,小岛大国人人平等。”

一直不敢打开他的诗集,只想把这本薄书紧紧握在手中。展文帮我翻开了,他开始朗读:

冷风热雨的变奏

冷风骤来
旋转着
渗入玉山
那眠月神木
密布迷惘的年轮

赤裸热雨
沦陷阿拉斯加
一点一滴
冰川上的孤寂雪莲

鸽子的翅膀
遮掩太平洋的蔚蓝
飞翔不息
只因极光中有


他停下来望着我,我的眼泪成串地落下,大珠小珠,落在盘上……

“好了,梦文,我要你的笑容。你看,冷风和热雨继续变奏着,如果你变成了我的热雨,那就让我为你吹吹冷风吧。”

他轻抚着我的手指,十指连心,一波一波。我擦去满脸的泪水,望着他,只想永远这样不动。

“这双玉手,除了写杂文游记外,更应该写小说。我一直保存着你写给我的所有信件,爱极了你那细腻柔情,跳跃欣然的文笔。去过这么多地方,见了如此多的人后,我求你写。把心中的感想发泄出来,不能亏欠于你的理想。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伦敦桥上的激情吗?那时我们曾是多么的年轻。我一直幻想能和你合作写作,明知无望,还是希望。谁想上苍可怜我,重新把你送还于我……”

“并没有送还于你……”

4

第二次在台北与展文相遇后,仅用了两个月,我写出了处女中篇小说。

“你感激展文,因为没有他,你根本没有决心和毅力写这篇小说。可你更要为大卫着想,你的丈夫可是个把一生交付于你的痴情人。当初在英国,他怕你陪他开会寂寞,信任地把你留在古典庄严的伦敦体验文化,你却把三天的时间全部交给了邂逅的展文。十年后,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成全你去台北,和你从欧洲来旅游的高中女友重逢。这个展文又意外地出现,在她走后把你揽入怀中。你一而再地背叛大卫,这第三次太危险,绝对不能容许发生。”

“可我在临走之前,总得和他好好道别呀!这两个月,每天通电话,谈的是我们的小说,然后又是电子信,诉不完的相思情意……为什么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知己,却要狠心拒绝这最后的一见。”

“你清楚的。他是男人,男人受不得诱惑,他们占有欲太强。你整天对他柔情似海,他自然会憧憬灵肉相融。记得十年前,展文曾详细地向你解释,为什么像狄更斯这样的伟人,也要婚外出轨,而且结局很惨,妻子和情人都未能出席他的葬礼。男人们渴望着把生命镶嵌在女人的肉体里,说到底他们来自于女人的子宫。只有女人才暇想着把情怀寄托在男人的心坎,在男人怀中做着白日美梦。这是男女的相异,就像火星和水星的不同一样。你认为柏拉图的精神恋爱高尚,他却认为那是虚伪,不是真正的爱情。记住你从来不能控制他的思维,你能做的是不给他这次机会。”

“我舍不得,我们心心相印,他是我的影子。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影子割掉吗?或者迫使地球离开太阳,现实吗?”

“不要忘记你是发过誓的人。在教堂里,在上帝面前,你说过此生要忠于你的丈夫。一旦越轨,你罪孽深重,一辈子忏悔不完。”

“实在对不起,我们不是一个人,我顾及的永远没有你那么全面,能做的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5

车镜里,我看到了自己含情脉脉的面庞。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爱,人们从来都不能将它定义恰当。此刻对我来说,爱是什么呢?精神的给予,肉体的给予,欢快的给予,美好的给予。让那些伦理道德,智慧诡辩见鬼去吧!女人的一生,最幸福的极点,难道不就是给予吗?

起火,加大油门,左转弯,离开了城镇,我冲向了进山的道路。

入得山中,清新空气扑来,令人心旷神怡。海拔加高,热带森林浓密,仿若穿梭在绿色隧道。我脸上精心的化妆,早已被泪水冲毁了,此时放下车窗,风吹乱发……

整个的台湾岛,是火山爆发的产物,它内部的能量从来没有释放殆尽。温泉水从地心深处,经过亿万年的岩层过滤,涓涓流出,温暖着山谷……

日本人认为温泉是他们“心的故乡”。台湾人在日据五十年后,有着同样挥之不去的温泉文化情结。东方文化象温泉一样,细水长流着,虽然源于深处,终究敌不过冰雪融化后所形成的大河大流。见识过亚马逊、密西西比河后,我认同台湾的流水,只能叫溪。

可怜展文,写这个小岛,而不是远在英伦,那狄更斯的大岛---当时全世界的心脏。

大卫的父亲和狄更斯一样,出生于英国普茨茅斯这个港湾小城。狄更斯当年是被迫离开了温柔的故乡,进入喧嚣的伦敦闯荡。我的公公却是个喜欢高山大陆的人,他厌恶英国的等级概念,欣赏美国的广袤自在。大学毕业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英国。而他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大卫更甚,心安理得爱上了最北部寒冷的阿拉斯加。

大卫从小就对东方文化感兴趣。他有位小学老师,曾经在二战中服役于红十字会,在中国居住了许多年。她向大卫极力熏陶的,就是一定要看重中国人,他们会对以后的世界,发挥巨大的作用。

和我结识不久,大卫就手捧一本已经发了黄的英文版《论持久战》,向我展开了爱情攻势。他喜爱东方女子多年,以前的追求经历总是阴差阳错,而我是在他最需要妻子的时候出现的。他欣赏我勤劳的本质,内心的坚强,还有科学的训练,以及对他研究事业的理解。更别说我的烹饪手艺了,那可口的中国饭菜,他永远也品尝不够。我相夫教子的爱心,更是深深地感动着他。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丈夫。

像所有不同种族结合的夫妻一样,我们之间的确有许多隔阂,说不清,道不白。举个例子,他对温泉文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每次我千求万请,他勉强下水,不久便迫不及待地穿好衣服,拿着望远镜,钻进山林观鸟而去。我只好尴尬地对旁边全家一起泡汤的台湾人解释,美国人在水中,是坐不住的。

展文是台湾同胞,自然和大卫不同。我们所交流的,从来都是我们内心深处最美好的愿望。我俩爱好相同,性格接近,虽然我是大陆人,他是台湾人,但我们之间总能理解,一点就通。最近,他花了许多时间,帮助我这刚刚入门的文学新人,因为他深信我的写作范围比他宽广。我对自己是没有信心的,回到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做妻子、母亲、科研人员容易,做狄更斯、勃朗特……我没有他们的天分。我所有的,是东方女性的柔韧持着,当然我也具有西方女性的热情奔放。

眼睛又湿润了。去国离乡,漂流寻觅,从中国去美国再到台湾,成熟后的我,现在好容易找到了和我同样安定后的展文。世俗却千方百计地阻挡着我们这一对灵魂知己。可是在骨头里面,谁愿意屈服?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向天发问:“全能的上苍,告诉我,我们是同一个人,还是一对相配的男女?”

我是宁愿我们能够成为阴阳合为一体的完整之人。我贪婪地盼望着,在保有我和大卫幸福家庭的同时,能有展文永远在我身旁的陪伴和鼓励。

6
 
远远看到了火红色,满树的通红。台湾的七月里,有这凤凰花在满枝地怒放,把盛夏烘托得更加炽热。

第一次看到凤凰花,便感觉到它的神奇。小小艳红的花瓣,点点片片,像极了凤凰轻柔飘逸的羽毛鳞片。它们组成的花簇,亭亭玉立,衬出了一只只正欲飞翔的美鸟。可惜的是,美鸟的命运通常不是升空,而是落英缤纷,沉降到地面,残红点点……

我把车停在凤凰树下,走出来的时候却是僵手僵脚。望着凤凰花瓣随风飘扬,我站住不动,希望能如愿接下缕缕花魂,把我和鲜花一起,献给我心爱的人儿。

头顶鲜花的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幽幽曲径上。这里安静得只听得见百鸟的鸣唱。我走入的是一家具有专业水准的“温泉养生水疗馆”。

高质量的泉水是不能渗杂任何冷水的,讲究天然、原始、纯正、不受生菌破坏。我上了四楼,走进情人天籁套房,门一打开,眼前一亮。桧木清香的和式木屋里,有着敞亮的落地大窗。太极浴池中,观音石为底,玫瑰花瓣轻浮于清泉之上……不想太多了,我裸身进入水中。

感觉到的,是正正好好的温度,滑滑润润的泉水,清清爽爽的花香,于是心境也就悠悠然然起来。窗外有碧蓝的天空,葱郁的山林,我又看到了那火红的凤凰花树……

“妈妈,妈妈!为什么不接我传出的篮球?”

七岁女儿清脆的声音,震响在我的耳际。我发现自己站在台南医学院的篮球场上,我们一家四口围成一圈,正在传递篮球。

球架的后面,是一棵硕大无比的凤凰树,满树的红花,压低了树枝,沉甸甸地喜人。暖风突然劲吹,花儿纷纷降落,但悬浮着不肯落地,久久在我们的头上打转。小儿子被调逗着大笑,他跟随着姐姐,跑来跑去,一起捕捉红色。

大卫手捧着被遗弃的篮球,冲着我频频地点头,他慈祥地望着孩子们微笑……

我开始用温泉水不停地浇灌着自己,泪如泉涌。

音乐声由远至近地传来,静静地聆听很久后,才意识到是我手机的铃声。以湿淋淋的手指按键,我听到的是展文异样的声音:“梦文,实在对不起,我正在与你背道而驰……”

“怎么回事,什么叫背道而驰?”

“我妻子昨晚回娘家,今天提前临产了,正在被家人送往医院。我刚接到他们的电话,已经掉转了车头,返回台北……”

我脸上方才流出的泪水在蒸发,两条逐渐干枯的小溪,绷紧了我的脸颊,下意识用手指摸索着,那盐分似乎在结晶,凸现出了两个立体的字:命运。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展文的声音是哽咽的。

“缘分是花,命运是水,水不可阻挡时,花儿无可奈何。”我听到自己机械的声音:“展文,这是命运的安排,也是最好的结局。这个宝贵小生命的意义,高于所有的一切。你一定不能错过他(她)的出生,还有成长。忘掉我吧……”

“我忘不掉你......”

“我会狠心忘掉你,但我永远想着你!”

关掉手机,我钻入水中,任泪水喷涌,溶于温泉。我缓缓地吐出一个个气泡,直到身心俱空,我经历了一次死亡。

出浴,仔细擦干自己,望着镜中的影像,我已成一个新人。

2005,1 初稿
2010,4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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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 个评论)

2 回复 liuxiaoyu 2012-2-19 05:20
好文!!!
2 回复 麦燕萍 2012-2-19 08:08
不错!
3 回复 tsueict 2012-2-19 10:27
God's will.
3 回复 一树繁花 2012-8-13 13:09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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