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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往年的中国农历年，当地华人协会都要组织春节联欢晚会。因为需要很多的群舞演员，于是华人协会的朋友就会找到文婷，要她在节目里跑个龙套凑个数什么的。今年2011年的春节也不例外，文婷推托不过，照例暂时先把一切烦恼都放下，全身心投入到联欢晚会的排练当中去了。 文婷参加的舞蹈是模仿电影〈夜宴〉中的那段〈越人歌〉。清婉绕梁的古音和吊线木偶般诡异惊奇的造型，在晚会上，赢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表演一结束，文婷还未来得及卸妆，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台下，找到抱着小西蒙观看她演出的大卫。大卫拥抱了文婷，赞不绝口。 这个时候，旁边一位长着东方面孔的中年女士不耐烦了，她不屑且傲慢地冲文婷“嘘”了一声，文婷马上意识到下一个节目就要开始，不能影响了别人观看，于是抱上小西蒙让大卫往里挪了一个位置，自己挨着那位女士坐了下来。 “抱歉！抱歉！”坐稳后的文婷还沉浸在刚才演出的兴奋劲里，热情地用普通话试探着问她“您也是中国人吧？” “No! I’m from Taiwan.（不是！我是台湾人。）”中年女士石头一样硬邦邦毫无表情的脸，甩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一下。 “哦～～～Sorry!”文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后又觉得似乎还应该再回击她几句什么的，可是，表演厅的灯光暗了下来，文婷见节目开始了，就把已经到嘴边的一些话又憋了回去，转过头去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再也没有和身边的这位女士有任何交流。 演出进行到了一半，这位女士对坐在她另一边的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先生用中文说：“不好意思，我要用下洗手间。”那位先生立即起身给她让出了通道。 “她会讲中文？他竟然也能听懂中文？”文婷无比惊讶，转头看这位先生的侧脸，绝对是地地道道金发深目的欧美人。就在文婷还在觉得这个老外不简单的时候，他已经一个转身就坐到刚才那位女士的位置上了，并用纯正的中文对文婷说：“对不起，刚才我太太有冒犯到你的地方，请原谅！你们的舞蹈跳得真好！” 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出口，把文婷吓了一跳，张着大嘴望着他，终于说：“我，还，还，以为你是大山呢？” “什么大山？”他迷惑不解。 “哦，就是在中国很有名的一个老外，他的中文说得特别好。你不仅声音还有发音和他特别像，你的长相简直和他太像了，冷丁一看，我真的以为大山来了呢。”文婷觉得自己说话都被这位先生拐带得每个字都注重发音到位，但是听起来很别扭，成了洋腔洋调。 “我太太是中国人，”他的神情放松了下来：“因为她不肯学英文，只好我学中文咯，很不公平哦！刚才她很没有礼貌，别介意。” “哦，没关系，没关系。”陈平虽然在心里犯嘀咕：“她怎么会教你国语呢？她不是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吗？”但是她嘴上却问：你太太应该不教你台语吗？” “她什么都不教。我的国语都是我自学的，我曾经去北京学习过一年的汉语文学。”他没听出文婷话里的讽刺，很骄傲地说。 “你太不简单了！”文婷不禁由衷地赞叹，并说：“我从初中就开始学习英语，快20年了，如今英语没进步，中文又退步得厉害。你竟然自学都能把中文学得这么好。” “果酱果酱（过奖过奖）！”这个老外抱抱拳表示感谢，简直就像个深谙东方礼仪的“中国通”，一招一式，滴水不漏。“刚才你们跳的那个舞蹈请问是什么渊源？为什么我听不懂也看不懂在讲什么？但是这个音乐旋律我太喜欢了。”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问得陈文婷一时语塞了，她想了想，尽量用一种她觉得老外可以理解的中国历史概念来启发性讲解：“哦，你听不懂是因为它是非常古老的一种文体。说的是发生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的故事。” “这么久？”他似乎还听懂了：“那是春秋 or 战国？” 文婷的下巴都快惊到地上了，这是她到美国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对远古的中国历史有准确概念的老外。之前文婷接触过的美国人，别说先秦文化，诸子百家，就是秦代和清代，都以为是一个朝代呢。文婷觉得不能再用像应付一般老外的知识来应付他了，刚要准备把语言好好整理下，给他从头到尾讲一讲，就在这时，他的台湾太太回来了。见他们在一起谈得很热闹，脸上立即露出不悦的神情：“你自己的位置不坐，坐我的位置干什么？”先生立即起身让她进来 ，把座位让了出来给她。 这次，连刚才一直在旁边听文婷他们讲着汉语却插不上话，只能静观事态的大卫都看不下去了，他抱过小西蒙，对文婷说：“亲爱的，时间不早了，我看孩子也累了，咱们回家吧。”文婷借势也想远离这位不友好的“同胞”，便跟着大卫从另一方向的出口离开了观众席。 一出了大厅，大卫说：“虽然我听不懂你们说的，但是我直觉上觉得那个女人很没礼貌。你们不是country fellow吗？怎么见了面一点都不激动呀？” 大卫的这个问题还真把文婷给问住了，她一边给小西蒙穿好大衣，戴好帽子：“呃……恩……这个怎么说呢？有时候country fellow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正说着，后面有人用中文在喊：“请等一等。”。文婷很奇怪，和大卫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先生跟了出来，他站定后用英文对他们说：“实在抱歉。刚才我的太太非常不礼貌， 她一贯都是如此，你们不要介意。”说话的时候，他还很不安地搓着双手。 文婷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刚才保罗走路的姿势很怪，很费力，似乎有一条腿是僵硬的。而且大厅里的灯光比较明亮，文婷也这才看仔细，保罗原本应该很英俊的一张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疤痕。大卫一样看出他内心的焦虑和真诚的窘态，当然不会再介意，伸出手来，两个人握了手，交换了名字，文婷知道了他叫保罗。 她突然为保罗有这样一个太太而觉得可怜起他来，刚才的不愉快马上就忘到脑袋后了，连忙安慰他说：“我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可能对不熟悉的人，每个人的反应不同。有的人就热情，有的人就抵触。我想，熟悉了以后，您太太也是个nice person。所以，forget it！” 他听后，苦笑一下：“也许吧……”然后又转回刚才和文婷讨论到一半的话题上去，“对了，很高兴认识你们。你能否把没说完的这个故事发到我邮箱里？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没问题。”文婷爽快地回答：“那你留给我一个email地址吧。”然后，从提包里拿出纸和笔，让保罗写下了email地址。 与保罗告别后，大卫也不好意思地问文婷：“其实，我也没看懂你们的那个舞蹈，到底跳的是什么木偶戏？” 文婷觉得好笑，瞪了大卫一眼：“戴尔先生，那根本不是木偶戏！” 回到家以后，文婷脑子里老想着答应保罗的事情，她查了很多的资料，把她们舞蹈创作的来源－《越人歌》的古词，译文和典故，还有什么是楚辞，都详细地写在邮件里，一并发给了保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知），心悦君兮君不知。 几天之后，文婷就收到了保罗的回信。他兴奋不已地问文婷，这真的是两千多年前的语言吗？因为他竟然通过查字典，里面所有的字都认识，还竟然读懂了。他把他查到的字一个一个地写给文婷，还带着他对这首辞不同的理解。保罗说他从来没这么深入地接触过中国的历史和古典文学，让他如痴如醉。 想想口口声声喜爱诗词的大卫，文婷曾经以为他会像小路眷恋着远方，空寂的山谷渴望足音一样，当她给他讲解这首词的时候，应该双眼放光，兴致勃勃才对。而事实是，躺在床上的他竟然打起了哈欠，文婷一拍他的胸脯：“你到底爱听不爱听？不爱听拉倒！” “爱听，爱听！”大卫忙不迭地说。文婷继续搜肠刮肚，尽量用所知道的贫乏的英语词汇来演绎它，可是，还没等说完，大卫就问：“那怎么能是你们女人跳这个舞呢？应该是男人跳才对。” “去！你真讨厌。”看到他嘴角那不怀好意的微笑，文婷觉得她脑海里要描绘的幽美深远的意境都被他败了兴，气哼哼地跑去另一个屋里不再理他。 现在，与一眼就联系上“断背”的大卫相比，保罗的反应简直让文婷惊为天人。 叶公好龙的美国人，文婷见得太多，这个保罗终于让文婷觉得“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了。 话一投机，email就多了起来。 文婷把中国上下五千年，山海经到四大名著，把古国的辉煌到近代的衰落，都一点点地灌输给保罗，她也希望能有那么一天，保罗能够用他的母语把中国真正的文明和文化，传播给更多像大卫这样的西方人，因为文婷始终觉得，喜欢西方古典文学的大卫，竟然不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英语不够水平。 保罗对文婷崇拜得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我觉得我遇到了一口深邃的井，知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是中国人啊，当然要知道得比你多了。”文婷被夸得不好意思。 “不，不是这样的。我太太也是中国人，可是她对中国的东西知道得还没有我多，甚至根本不会与我来探讨这些东西的。”保罗流露出一种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