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三百六十五里路】第二部分 春 (第二章)

第二章

正如罗拉所说，两个星期后，文婷果然接到最后一轮面试的通知。得知自己的竞争对手是另外两位白人，文婷明显地感到信心不足。

首先在语言上，文婷就觉得没有优势，竞争对手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而她则讲着一口虽能交流，但是还是汉语思维，带着口音的Chinglish；她们是白人，而自己持着美国政府敌对的大国——中国护照。更不用说自己还没有在美国本土的工作经验了。

能混到最后一轮面试，文婷更相信是罗拉碍于保罗的面子，把她推荐上去的，之前纵然再有决心，并不能等于掩耳盗铃的信心。

但是保罗却不这么认为，他给文婷电话，告诉文婷他的分析：“既然他们给了你面试，就说明你的背景调查没有问题。公民不公民，现在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了。 你不要再和他们比你的短处，快想一想你的优势吧。”

文婷又上网找到这个职位的描述和要求，念了一遍给保罗听。他就像文婷参加初次面试前跟她说的一样：“这个工作虽然是属于会计部门，但是我认为，主要做的还是数据录入（Data Entry）。你简历上不是也写了曾经在跨国财务软件公司工作过，对财务软件也熟悉吗，这就是你的优势，你一定要强化这一点。 ”

文婷终于对罗拉给她的暗示茅塞顿开：“罗拉曾经告诉我，这个职位对打字速度的要求，莫非到了最后，就是在这一点上的较量了？”

“Right!”保罗的调门提高了八度，一激动，就怕把到嘴边的话忘了，还是母语来得溜：“Fight no battle unprepared（君子不打无准备之仗）。Wenting， 我知道你这两周每天都在刻苦地练习打字，我相信你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多朋友都在暗中帮助她，文婷还能说什么不够自信的话呢？她只能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和鼓劲儿。

面试的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不巧的是早晨，大卫本来说好与他换班的另一经理家里出了事，来不了了。 大卫急得一边说：“见鬼！”一边焦急地翻电话本找人，看谁能在文婷去面试的时候，帮着照看小西蒙。

计划被打乱，文婷一下子就想到了保罗。大卫本月已经因为上次文婷的面试请过一次假了，所以再请假，新到公司影响不好。想到这里，文婷给保罗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带她去面试，主要是为了能有人帮她看一小会西蒙。保罗接到电话，二话没说，告诉文婷他这就去接她。

再次见到保罗，文婷觉得他比一个多月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瘦多了。 他斜靠在车门上，正在用细长的手指点燃一根香烟。清晨蜜色的阳光轻柔地打在他的身上，一股暖流传遍了文婷的全身。

文婷抱上小西蒙出了家门，与保罗就像多年的老朋友再次相见一样，似乎心理的默契在悄然滋生，彼此不需要过多的寒暄生分，只淡淡地微笑着打了招呼：“嗨，保罗，你好！”

“你好，文婷！上车吧。哦，对了，西蒙的car seat。”保罗总是那么细心，每件微小的事情都会替对方想得周到。文婷想，身为保罗的太太该是多么幸福的女人啊？可是，那天演出时看到他太太的态度还有保罗的叹息和失落，文婷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样体贴细心的老公，为什么她连个笑脸都没有呢？

保罗安好了car seat，把小西蒙放了进去，还仔细地检查了各个安全带是否系牢，然后让文婷上车，他掐灭了香烟开动了车子。

很难相信吸烟的保罗，能把车里保持得纤尘不染，一股淡淡清新的柠檬暗香，在射进车内的那一缕阳光里浮动。文婷望着窗外不再像冬天里一般干硬而开始变得松软滋润起来的土地，还有飞驰而过的一排排店铺，办公楼，农家小别墅，令她心旷神怡，去面试之前的紧张不安渐渐消失了。

“你看起来瘦了很多。”文婷对保罗说。

“每天头痛得厉害，睡不着觉。”保罗说着，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粒药片，放进嘴里嚼着。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文婷很关切地问：“工作太紧张吗？”

“不是。老毛病了。”他说完一笑：“我的工作是最轻松的了，就像今天，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啊？这也太好了吧。”文婷开玩笑地说：“难怪政府办事效率低呀，原来都像你这样。纳税人要知道了，会气死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文婷总觉得保罗的工作很神秘，但又不好细问下去，就随便地唠着家常。很快，就到了CUK的总部大楼，保罗把文婷放下，要文婷结束后给他打电话，他带着小西蒙去卖当劳等文婷消磨时间。

“Good luck！（祝好运！）”保罗摇下车窗，冲文婷的身影大声说。

文婷举了一个“V”的手势给他，从容地进了公司的大门。

保罗分析得一点儿都没错，文婷一踏进面试的办公室，三台电脑已经一字排开，另外两名候选人已坐在电脑前开始紧张地热身了。文婷明显地感觉到她们两个准备得不充分，有点手脚慌乱，做了几次测试都没敢打印出来结果。

文婷的心里终于有了底，她熟悉了一下键盘，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按下了“开始”键，手指开始轻快地在键盘上翻飞。安静的办公室里，只听到文婷“噼里啪啦 ”敲打键盘的声音。

文婷一口气呵成，一按“结束”，结果立即就从打印机里“刷”地打印了出来。60wpm和15,000 kspm 加 99% 的准确率，令旁边纪录结果的工作人员都情不自禁地说了声：“Wow, you really did a good job！（真棒！）”，并问文婷：“还想再试一遍吗？”

文婷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不介意最后的结果，因为，她已经尽力了。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要另外两个人回家，只留下了文婷，并带着她见了部门经理伊丽莎白。

走出CUK的大门，文婷觉得飘飘然。春天终于姗姗来迟了，她也变得轻盈了吗？她贪婪地吸着空气中飘散着苏醒的泥土和淡雅的芳草的气息。她先给大卫拨了电话，大卫也许在忙，没有接听，文婷只能留了言，把好消息告诉他。

然后文婷给保罗打了电话，声音难掩激动：“保罗，我通过啦，下个星期就能上班啦！而且，一入职立即就有保险，没有试用期。哎呀，保罗，我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文婷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

保罗一听，也高兴得像个孩子为她欢呼起来，“怎么样？我说你一定行的。你等着，我马上来接你。”

“好的，保罗，你好好想一想，中午到哪里吃饭，我请客。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

保罗接上了文婷。小西蒙看起和保罗相处得非常开心，见了文婷也没委屈地哭起来。文婷又欣慰又惊讶，小西蒙一旦见不到爸爸妈妈就会害怕得大哭，谁哄也无济于事。

保罗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的两个小孩从出生开始，都是我一手带大的。”

“你太太呢？”

“她呀，连给孩子洗个奶瓶都怕把手洗粗糙了。”一提到保罗的太太，空气似乎就变得沉闷：“哎，不提她了。你喜欢到哪里吃午餐？”

文婷坚持要保罗选，拗不过文婷，保罗只好载着文婷直奔他最喜欢的一家中餐馆。

这家中餐馆在Plaza的步行街上，所以找了地下停车场之后出来，要横过一条马路才能上步行街。红灯亮起来的时候，保罗替文婷抱着西蒙，文婷在保罗的左边，等待绿灯过马路。

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保罗突然紧紧地抓起在他左边的文婷的胳膊，又摸到文婷的手，拉着她快步横穿过马路。

保罗的这个举动让文婷震惊得无言以对，机械地跟着保罗穿过了马路。保罗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迅速地放开文婷。他把小西蒙放下来，然后走到文婷的左侧，转过身来，对文婷说：“Wenting，请你以后走路走在我的右侧，好吗？因为只有在右侧，我才能看见你。”

“什么？”文婷吓了一大跳：“保罗，请你再说一遍。”

保罗把金丝眼镜摘下来，看着文婷，又说了一遍：“我只有右眼能看见，我的左眼是假的。所以，刚才，你走在我的左边，我根本看不见你。那条路人行道上的绿灯时间很短，我看不见你是否跟上了我，只好拉着你。”

文婷这才注意到他的左眼确实与右眼有点不太一样，但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难怪他戴上眼镜，如果他不说，谁都看不出他的左眼是假的。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保罗？”文婷捂住因为惊讶而张得大大的嘴，心里掠过丝丝的疼痛。

“到餐厅里慢慢说吧。”保罗很平静。

在放着轻柔舒缓的评弹，香茗袅袅的餐厅里，保罗放松地四下环顾优雅的环境，由衷地感慨：“好舒服啊，我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看到文婷期待答案的目光，他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了一句：“快16年啦……”似乎又陷入那痛苦而又鲜活的记忆中去：

1995年4月19日的上午9时04分，俄克拉何马城中心联邦办公大楼，当时才34岁风华正茂的保罗，刚刚在办公室坐定，准备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碎石横飞，保罗当时就觉得浑身剧痛，昏死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救援人员还没有发现他，他也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在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摸索着。他摸到了同事的残肢断臂，黏糊糊的血液，脑浆。最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看不见，因为一只眼球耷拉在眼眶之外，另一只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他再也爬不动了，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软绵绵的左腿，膝盖部分是个碗大的洞，腿已经翻转到了后面，他只觉得冷，蜷在墙角瑟瑟发抖……

等他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他的眼睛蒙着厚厚的纱布，浑身剧烈的疼痛，那是他唯一的感觉。医生给他用了大量的杜冷丁和镇静剂才让他安静下来，陆续地从他的身上取出了上百片碎片。他的腿保住了，后来医生给他安上了人造膝盖骨。永远地失去的左眼也被塞进了医学材料，而右眼的视力也受到影响，只能终身佩戴特殊的眼镜。如今他布满大大小小坑疤，钉满钢钉的残体，甚至还有几片弹片的碎片在脑子里至今没有取出，因为他怕手术不成功，自己也变成了白痴。这就是为什么他时常感到头痛的原因，尤其是当他的太太歇斯底里得冲他大喊大叫的时候，他头痛欲裂，难以承受，不能不靠止痛片和镇静剂来减轻疼痛。

“医生都劝我早点做手术把碎片取出来，我拒绝了。与其后半生做个傻子，我宁愿做几年正常的人。”保罗抹了一把脸，自嘲着，喃喃地说：“16年……16年……我做心理治疗比肉体治疗的时间都要多，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那些可爱的同事一张张笑脸，可是瞬间，就迸裂成碎片，残肢碎肉都会在我四周飞舞……”

因为他们来得早，餐馆中午就餐的高峰时间还未到。在清雅的古琴音乐间隙声中，清楚地夹杂着文婷轻轻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