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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慌失措的小小站在墙角，惊恐的大眼睛里满含着泪花，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把她书包上那张“黄蓉”的贴画撕得粉碎。还没等她张口辩解说不是她，而是同桌小妮给她贴的，妈妈已经阴着那张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的脸，当着家长会上其它同学和家长的面，一把将小小给搡到了门外。这一搡，小小的内心世界从此以后彻底地封闭了起来。
妈妈如此愤怒是可以理解的。小小从小就是父母的骄傲，从上学时候开始，拿回家来的奖项无数，甚至在当时，全市的小学只有三台苹果电脑的时候，小小已经是一台的主人，学校还特地开辟出一间电脑室，请专门的老师重点培养小小。小小本人也是个懂事谦虚，并且特别有礼貌的孩子，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每次小小妈来开家长会，都是老师家长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小小妈，啧啧赞叹的，虚心求教的，让小小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上学，是童年的小小每天最快乐的事儿，每当周末和放假，她都盼着早点开学，能够和小伙伴分享一本课外书或者帮着老师组织一场活动，伴随着那首童谣：
“晨风吹，
阳光照，
红领巾胸前飘。
小朋友啊欢欢喜喜进学校，
见了老师敬个礼，
见了同学问声好。
老师您早!
同学你好!
咱们从小讲文明,咱们从小讲礼貌!”
天真无邪而阳光灿烂的童年短暂而不可挽留。当歌声渐渐变得遥远，小小迈入了初中的大门。
13岁的年少和懵懂，对于从来不用父母操心的小小，目标很明确，就是要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全市只有300多个招收名额的重点高中。这对于很多同龄的孩子来讲，意味着残酷的竞争和沉重的学习压力。然而小小却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天地更加开阔，人生要真正开始展开了。没有想到的是，展开在小小面前的人生之路上非但没有阳光蓝天，没有鲜花和掌声，反而通向了无尽的迷惘和痛苦的黑暗深渊。
小小妈是典型的现代“孟母”，她认为学习的环境非常重要，尤其是要为高中阶段打基础的初中，小小应该在更多的尖子生中竞争，才能有学习的动力和力争上游。于是，她想到了全市非常有名的特级教师－汪老师。她是所在初中的金字招牌，三年为一届她带的班级，都是以全市数一数二的市重点录取率而被家长踏破了门槛。
可惜小小的家庭住址不属于汪老师所在初中的校区，而且小小的父母也没有那样硬的关系，直接就可以通过学校领导或者汪老师本人的关系将孩子送进汪老师的班级。于是，小小妈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汪老师搭上话的机会。了解到了小小是当时小小所在初中接收的唯一两名双百毕业成绩之一的新生以后，汪老师告诉小小妈：“你谁的关系都不用托，你走的是我的关系。”于是在长长的名单里，写下小小的名字，并在前面画了重重的记号。
小小妈费尽了周折，说服了小小应该入学的初中校长放手了小小，进入到汪老师的班级，一个由89名新生组成的超级庞大而复杂的集体里。常年带班的汪老师本来是准备好好歇几年，不准备带班了，可是正好她自己的女儿也是与小小同龄的新生。她为了保证带自己的女儿考上重点高中，才让这些如小小一样的学生沾了她女儿的光组成了这样一个班级－1班。
全校的师生都知道，1班是尖子生最多，学校老师的孩子最多，也是高官富贾的子女最多的班级。在班里，同学们之间的称呼都带着“某局长”“某厂长”“某书记”的头衔，大家见怪不怪。
对于这样一个权贵云集的班级，小小终于领教到汪老师这个特级教师的铁腕和淫威。学生敢有眼神上不满的，顶嘴的，大耳光“啪啪”左右开弓，扇得在走廊里听得一清二楚。几天下来，这些平时不安分的公子哥儿们只要听到汪老师的脚步声，立即就变得服服帖帖，安静下来。中国的家长无论权位多高多重，望子成龙的观念始终是根深蒂固。“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挨了打的孩子回家也不敢和父母讲，即使讲了，父母还会觉得老师教育有方，严师才能出高徒。
按理说像小小这样成绩好也不惹是生非的学生，是不会惹到汪老师不高兴的。没有想到的是一场曾经席卷全国甚至在世界上得到响应的政治风暴竟然也如蝴蝶效应一样刮到了小小的学校，影响了小小的生活。汪老师第一个跳出来，要作为班长的小小写一篇〈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的檄文，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宣读。
小小老老实实地说：“汪老师，这样的文章我不会写。”
汪老师一听就不高兴了：“怎么？怕给你扣政治帽子？”
小小吓了一跳：“不是的，汪老师。我没有写过这样的文章，真的是不会写。”小小都快哭了。
汪老师嘴一撇：“报纸上广播上哪里没有借鉴下的，就那么难？ 你小小年纪，思想怎么就那么复杂？”然后扔下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小小，气哼哼地走了。
升旗仪式总是要进行的，于是小小就自作主张了一次，把升旗仪式的内容改成了如何面对人生的转折为主题，由几名同学上去演讲了事，这令汪老师大为不满。
小小的成绩进了初中后，出现了波动，名次始终在二三晃动，就是没有达到第一名，这让当初亲自招小小进来的汪老师有了话说：“当初说学习那么好，也没怎么样嘛。”
当初进了汪老师的班，小小就没有想到过汪老师会有朝一日有求于自己的父母。没想到，有一天，汪老师满脸堆笑地对小小说要去小小家一趟，说找小小爸有事情商量。原来是她的大女儿要考外语学院，却因为分数不够可能要被师范学院录取。希望在外语系统工作的小小爸能够帮上忙。可惜，小小的爸爸是个两袖清风的人，他没有那个能力，即使有那个能力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于是婉言谢绝了汪老师的要求。为这个事情，小小妈与小小爸吵了无数次，说这样的话，让女儿会在学校受委屈的。小小爸却不以为然，认为学习是小小自己的事情，只要学习好，考上重点高中，汪老师还能不让上吗？
本来小小能够进汪老师的班，就不是凭关系而是凭成绩，而几次的考试小小成绩都不理想，而且有事情找学生家长帮忙从来没碰过壁的汪老师，在一次说：“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被小小听见之后，敏感的小小开始有了心理上的压力，她开始害怕去学校，害怕看见汪老师那张阴沉着的脸。
她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个人读书学习，父母并没有看出来小小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只是小小的日记里内容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当她开始意识到学好数理化的求解却不能解出她思想上的疑惑时， 便对康德、费尔巴哈，费希特，黑格尔还有歌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一头扎在他们的著作里寻找答案，学习上开始出现了严重的偏科。
汪老师创造了家长会家长和学生在一起开的典范。和小小坐在一起的小小妈在汪老师走过来的时候，满怀期待地迎着汪老师的目光，希望能听听她一年来对小小的评价。
可是汪老师却冷冰冰地绕过了小小妈，眉开眼笑地与小小妈身后的家长热情地分析着孩子的进步和优缺点。这让小小妈觉得非常尴尬，火气已经淤积在了心里。终于汪老师转了一圈后，踱到小小和妈妈这里，还未等小小妈开口，就来了一句：“回去好好问问她吧。你这女儿，早熟啊……”
这让小小妈摸不着头脑，而且同时一眼瞟到了小小书包上的“黄蓉”的不干胶贴画，马上就联想到了港台电视剧里面的卿卿我我，对汪老师所说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小小早恋了。这让小小妈沉不住气，于是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回到家以后，小小只是哭，不说话。小小爸看不下去了，说小小妈：“那么多原来成绩都是拔尖的学生聚到一起， 孩子成绩有波动是正常的，至于发那么大脾气吗？”
小小妈也不示弱：“都是被你惯的。等真早恋了就晚啦！”
“胡说什么？这老师说话太不负责任。”小小爸很气愤。
“都怪你，我早就说，你不应该那么回绝汪老师，你不知道今天看见她对我那个态度……”
父母的争吵声传进了小小的房间，小小已经不哭了，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发呆。第二天，小小生病了，请了假。等小小再去学校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一样，她不敢正视别人，因为那天家长会上小小妈对待小小的那一幕，所有的同学和同学家长都看见了，作为班长，让她觉得已经颜面尽失，威信扫地。果然，没有多久，小小这个班长也被汪老师换了别人。
成了汪老师眼中鸡肋的小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借口。初二结束的时候，汪老师宣布因为学生太多，1班必须精简。要从人数最多的1班和6班各抽出三分之一，组成新的一个班集体－9班。 为了公平合理，选择最原始的抓阄方法，而且也为了避免家长找上门来说情，宣布完就分班。等开学上学的时候，该到9班上课的就去9班。
9班的新班主任刘老师因为学校的这个安排正在闹情绪，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踢”出一些学生的虚伪理由。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多少还是会拨出一部分成绩好的学生，但是刘老师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学校让她半路接起一个烂摊子一样的班级，既要费精力，又显不出来成绩，让她压力很大。所以分班抓阄的那天，她根本就没来。
小小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事后，小小妈也确实打听到，本来小小并没有被抓阄抓到，而是汪老师特意给换出来的。这让小小妈怒不可遏，准备再给小小转学，可是这次这个学校又不放人了。看着妈妈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小对妈妈说：“别费劲了，我哪也不去，就去9班上初三。”
曾经想起来那次家长会上对小小所做的一切，小小妈后悔万分，她对小小说：“是妈妈不好，错怪你了。你别怪妈妈，好不好？到了9班，不要胡思乱想，重新再来，好吗？”
小小点点头。
开学一周以后，新班主任刘老师才在学校的最后通牒下，姗姗来迟。她清瘦高挑，却面相刻薄。她走上讲台第一天，布置给同学的作业就是一篇命题作文〈分班〉。写完之后，每一个同学都要上讲台上朗读自己的作文，还要谈自己的感想。血淋淋的伤口还要撕开展现给大家看，注定了这个班级从开始就弥漫了冷漠和世故。14，5岁的少年心灵，已经沾染了世间的尘垢，他们会从老师的喜好里推断应该选择谁来做朋友。
在别人初三全力复习功课备考的时候，小小还沉浸在“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的困惑中不能自拔。很快，到了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小小的成绩虽然语文能达到满分，可是依然不能拉动偏科的总成绩。刘老师找小小谈话，建议她报考中师，因为这样把握比较大。小小告诉刘老师：“我想考X中。”
刘老师一听就急了：“你现在这成绩考X中不保险，你不知道吗？”
可是小小还是坚持说：“我要考X中。”
刘老师不高兴了，她对小小说回家和你父母商量商量，再填志愿表。
等到小小在上交志愿表的那天早上，她对爸爸说：“准备填志愿了，老师要我考中师。”
小小爸说：“你能考上X中不能？”
小小说：“能！”
“那就写X中。其他什么都不填！”小小爸坚决地说。
看到小小填报的志愿表，刘老师当时就把小小叫到讲台前，当着同学的面，呵斥着小小：“你牛什么呀？人家XXX总在前三名的，第二，三志愿还有中专接着呢？你看xxx，人家第三志愿还是普高呢？就你现在这成绩，第一到第三志愿全都是X中，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牛什么你牛？我今天就把话说在这里，到时候你X中考不上，也没有其他的学校接着，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底下有看热闹的同学在窃笑，刘老师发起威来：“笑什么笑？你们这群破烂儿……”
从此刘老师再也没正眼看过一眼小小，微妙的空气很快就被同学嗅出了味道。一天，化学老师在做试验后，用试管夹拿着充满了实验后生成的硝酸盐溶液试管，在教室里走一圈让同学看。路过小小身边的时候，正好小小仰头看的那一瞬间，化学老师手一偏，整整一管硝酸盐溶液不偏不倚地正好倒在小小的脸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帮她一把。
化学老师也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盐溶液对皮肤没有伤害。去洗洗就行了。”
小小捂着脸，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门把手开了门，自己一个人向水房走去，留下身后又是一片肆无忌惮的笑声。
水房在学校主楼之外的一个露天大煤堆旁边，洗完脸的小小一屁股坐在大煤堆上，望着无尽的天空，在空无一人的水房里放声大哭。
伴随着〈16岁的花季〉的热播，小小得知自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x重点高中。她没有回学校拿录取通知书，而是让自己的妈妈去领。
X重点高中的100％的升学率果然是不搀任何水分，没费任何功夫，小小就随大流一样考上了大学。她选择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学校，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城市。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扎根，也把父母接到了北京，直到现在来到美国加州定居。20年来，小小每年都不忘给小学老师寄贺卡，邮东西，可是在同学录上，曾经1班同学的留言，要小小回去一聚，都被小小撩在了一边。9班同学根本连同学录都没有，而且即使如小小一样，曾经从1班分出来的同学也没有人提起过刘老师。
已经是晚婚的小小，即使结婚多年也没有要小孩，她害怕孩子成为自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加州的阳光和爱人的关怀渐渐抚平了她心灵上的创伤。在她33岁那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不要求你任何事情，只要你快乐健康地成长。”
世界总是很小，有一天小小在华人超市买菜，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华人老妪，四目相对，双方都惊呆了。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小小还是一眼能够认出来，那是自从毕业就再也没见过的汪老师。
她想起自己被分出1班之后，见到她依然怯生生地说：“汪老师您好！”的时候，她哼地一声趾高气扬地从身边走过；她也想起后来看三毛讲述童年的故事，被老师用墨汁画了个大熊猫眼，绕着操场走一圈，身后那些冷漠同学的欢笑，联想到自己在水房里的那次大哭；她也想到网络上那些传闻，说汪老师当年为了让自己女儿能考上X中，贿赂了监考老师，得到了通报批评；也在同学录上听说过汪老师退休后，也随子女移民到了加州，在一所中文学校教书……
小小的思绪澎湃，但是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走上前去，伸出手：“汪老师‘你’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