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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中国生活,过年之时吃到可口的食物,也受到可笑的限制,例如大年初一不能洗头发,不能用刀剪。在我们乡下,连小学生都懂得那些规矩不合理,家长却要逼人遵守。我小时候乖乖就范,到了十五六岁就不再受母亲管制。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母亲对我的“不听话”有什么看法,但在我看来,她本人有时也“不听话”,偷偷违反当局的规定。
数十年前,当局就是家长,把平民当作小孩来管,这也限制,那也限制,似乎不懂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母亲不像我那样明目张胆违反不合理的规矩,她也许知道当局不仅无理,而且无情,因此要等夕阳落下了,大门闩上了,才躲在厨房里犯法。
案情是:蒸年糕。
年糕,我们中山的特别大,和芦兜大粽子、临时大总统、非常大总统、海陆军大元帅等土特产一样,很有气派,可惜大年糕大粽子都不革命,所以落入四旧之中。当局破四旧,自然禁年糕。
其他地区禁不禁年糕,我不知道,因为土政策各有乡土色彩。即使其他地区有限制,估计要抓人也不容易,因为一般而言,蒸年糕并非大规模活动,年糕也不是庞大的制成品。
在我们乡下,情况就不一样,蒸年糕可说是妇女的年底大战,而战果又硕大,很难保守军事秘密。幸好,制订政策的土皇帝不会微服私行,而下面的干部又睁一眼闭一眼,所以,故乡年糕年禁年蒸,我也没听说有人因此被抓走。
兵力无损,妇女便如常作战。她们先用水泡软糯米,接着把米倒入石臼,舂一阵,筛一阵,得出细细的糯米粉,倒在铺了纸皮的大竹匾上,拿去晒干,然后收存待用。在那个过程中,她们的黑发会变得灰白,但洗一下就回复原色。
我从小见惯邻里大婶大嫂在我家里借用脚踏碓,所以了解她们舂米的劳累,至于蒸年糕的辛苦,就完全是从母亲的劳作中看到的。记得母亲在天黑后闩好大门,就拿出一个椭圆形的大铁盆,放在厨房的地上,接着把糯米粉、糖浆、食油和糖渍猪肉丁倒进盆里,慢慢揉成团,再加水搅拌成稠浆,然后倒入锅中一个铺了蕉叶的大蒸笼里,蒸它十多个钟头。那时候,我们乡下以稻草作燃料,所以要由几个人轮流烧火,坐在灶前不断往炉膛里添禾杆草,并定时往锅里添开水。
年糕受禁之时,我父亲已不在人间,母亲和三位姐姐就是年糕“征”战中的火头军主力,我只是偶尔烧烧火,主要任务是站岗放哨,报告敌情。
在我执勤之时,晚饭后往往有人敲门。“谁?”我问。“我,”对方答。于是,我把门打开,让“我”进屋。那些“我”当然不是“敌”,而是来串门的邻里熟人。夜深了,客走了,我也下岗上床了,因为料定敌军已赴梦乡破四旧。第二天早上,我会在香甜的气味中睁开双眼,但不会看到年糕,因为那硕大的战果已被母亲坚壁起来。
母亲不懂政治,但也分得清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所以只严防专门破四旧的革命干部发现我家的年糕藏在哪里,并不禁止我探查那传统美食,尽管我上小学以后就闹革命,破四旧,拒收红包。我热爱革命,也热爱甜食,即使年幼无知,也不会把年糕视为四旧,因此理解母亲为何冒险蒸年糕,只是不理解她为何仅在年底蒸年糕,而且墨守旧风俗,一直等到那一天,才肯把年糕切开给我吃。
那一天,就是年初二。等到年初二,我就看到大厅的八仙桌上多了一件大点心:年糕。那些米浆曾在大蒸笼里饱受酷热,结果变成一块高约四分之一米、直径约为半米的圆砧板。我高兴地看到,母亲不在那块砧板上斩瓜切菜,她直接向砧板开刀,从砧板上切出一块块碎砖。
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她十六七岁之前在香港住过,吃过像碎砖那么大的巧克力。那时候,我不但没吃过巧克力,就连见也没见过;可是,有像碎砖那么大的年糕拿在手上,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巧克力笨克力。
转眼已过数十年,巧克力早已成为故乡儿童常见的零食,而年糕恐怕不会对他们有多大吸引力了。可是,对我,中山年糕仍有吸引力。那种吸引力不仅在于巧克力同样有的甜味,也在于让我忆起中国独有之事的奇异滋味。
晓临
2009.1.27,年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