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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前移居温哥华，现已变成老华侨。老字不必细说，倒是华侨二字要费一番唇舌。
华侨，是指侨居海外的中国人，而中国人却是含糊的概念。中国人，可以指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和中华民国公民──不管他们是汉族、彝族、满族还是法裔、日裔、乌克兰裔，也可以指中华民族后裔──不管他们是越南公民、德国公民还是埃塞俄比亚公民。在加拿大，有些汉族女子嫁了白人，而她们的女儿可能会嫁黑人，女儿生下来的女儿又可能会嫁阿拉伯－印第安混血儿；过了一百代，她们的子孙还是中华民族后裔，所以也应该算是中国人。这样推演下去，一万年以后，也许所有的地球人都是中国人了。
“一万年太久，”只说现在。就说现在，估计也没有谁能证明自己是纯正的中华民族后裔，因为谁也查不出自己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婆……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从另一方面来看，假如英女皇说她是中华民族后裔，谁也没法证明她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婆的外婆……没混入中华民族的基因。可想而知，以血统来划分一个人是不是中国人，那确实很麻烦。
我怕麻烦，所以只好根据国籍来划分一个人是不是中国人。不过，在一些无视国籍而只讲血统的中华民族后裔面前，我若去评说他们是不是中国人，也可能会惹上麻烦。因此，别人怎么处理“中国人”这顶帽子，我看，还是不予置评为好。
我很少去想别人是不是中国人，也很少去想自己是不是中国人──可能这是因为我早已失去爱国观念吧。别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会反问中国人的定义是什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是华侨，是侨居加拿大的中国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有的人听说我来了几十年还是中国公民，往往会大吃一惊，因为我的同胞多数会在来了几年之后尽快入加籍，而不会保留中国国籍。在加拿大住过一段日子的中国大陆移民多数知道，保留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弊多利少。
和其他外国移民一样，中国公民在加拿大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那些权利是会影响到此地居民（加国公民和外国移民）切身利益的。加拿大公民侨居国外，在联邦大选中也有权通过选举局的安排而对国会议员候选人投一票，唯一条件是年满十八岁。我已几十岁，当了那么久的中国公民，却没得过投票选举人大代表的权利。
无权选举人大代表，其实也不会对我的生活有多大影响，因为无论谁当人大代表，都不把我等平民放在眼里；但是，作为中国公民，却没有在祖国自由旅行自由迁徙的权利，我就觉得颇受影响了。在加拿大，我有永久居留权，在国境之内喜欢去哪里住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住哪里；在中国，我有公民权，反而没有那样的自由，此事看来可笑，想来可悲。
由于当局剥夺了公民自由旅行自由迁徙的权利，我这个在广东农村土生土长的人若要远徙至北京，肯定要受到很多限制，就算要迁居离家乡不远的香港，也必须向当局申请。说起来，我仍然比留居家乡的亲友幸运，因为他们要到香港去玩一天也要申请，而我可以随时去那里玩七天，因为我是拿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海外华侨。这样看来，祖国是优待我了，其实不然。敝国政府向来不懂得什么叫平等，当局给海外华侨高于国内公民的待遇，但又给加拿大公民更高的待遇。加拿大公民──无论肤色是黑是白是红是黄──拿着他们的护照，可以随时到香港去玩九十天，免签证！
加拿大公民要到中国大陆去旅行，拿着他们的护照就可以轻易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加领事馆申请旅游签证，而住在中国大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要来加拿大旅行，却要缴交巨额保证金，或要呈交在加拿大之亲友的邀请信。人们去其他国家旅行，拿加国护照也比拿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省事。
有人说，最好同时拥有中、加两国护照。可是，尽管加拿大承认双重国籍，中华民国也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却不承认。因此，中国大陆移民一入加籍，就会自动失去中国国籍。其实，我觉得这样也合理，因为双重国籍会造成利益冲突，会在两国相争之时让拥有双重国籍的人左右为难。当然，无耻之徒只会考虑个人利益，会像蝙蝠那样等飞禽与走兽分出胜负才决定投入哪个阵营，但大多数人都只会拿一本护照。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拿加国护照胜于拿中国大陆的护照，但加拿大护照也不是说要拿就可以拿──要拿就先要入籍。入籍不难，在加拿大住满三年，通过关于加国概况的考试，参加一个简单的仪式，就可以转变为加拿大公民。在一些人看来，那些条件难不倒我，而我偏偏不入籍，原因可能是爱国。
爱国是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侨居加拿大的中国大陆移民说爱国，自然是说爱中国；他们入加籍之后说爱国，那就应该是说爱加国了。假如加中两国交战，加籍华人为加国打中国就是爱国，为中国打加国就是叛国。加中成敌国的可能性不大，但在国家利益上不会绝无冲突。在有冲突之时，国民就要面对难题：讲良知还是讲爱国？
爱国，在我看来，是政府用来牵着头脑发热者之鼻子的华丽软索，加美两国政府就利用国民的爱国心去让军人在阿富汗和伊拉克为军火商及石油商卖命。加美两国都有人支持政府派兵侵阿，也有人反对政府这样做，到底哪些人算是爱国，恐怕争论三天三夜也难有定论。
我不想评论怎样做才是爱国，我只想说，公民有权不爱国，因为爱是一种感情，而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我对中国也有感情，我希望中国富强，希望中国有公正平等的制度，所以一知道那片土地上重现“万恶的旧社会”才有的丑恶事物，就会痛心疾首。我之所以对中国有感情，并不是因为我是中国公民，并不是因为我爱国，而是因为我在中国大陆出生成长，近十九年的生活塑造了我的人生雏形。因此，我即使入加籍，也不会改变对故国的感情。
我没入籍，有些亲友对此事百思不解；我说出原因，他们还是百思不解。我替入籍者当过翻译，也观看过别人的入籍仪式，对入籍之事有所了解；然而，就是因为有所了解，我有所抗拒：不想在宣誓时声称忠于英女皇及其继位人。要是让我在入籍时誓称忠于加拿大的正当利益，我无异议，就是不喜欢像在年少无知之时说忠于毛主席那样声称忠于任何人。
加拿大是英联邦成员国，英女皇是加国元首，但她并非民选首领，我对她的敬意和对普通老妇没什么不一样。在加拿大出生或由加国公民在其他国家生出的人不用入籍就拥有公民权，我要入籍才能从移民变成公民，对此手续我可以接受，对忠于英女皇的誓词却难以接受。
我知道加拿大不会为我的平等观念而修改入籍法，所以就一直拖着不入籍。过了这么多年，我的中国护照早已过期，我的入境文件早已过时，我因此无法离开加境，无法去境外旅行，无法去境外探亲访友，无法去境外参加亲友的婚礼或丧礼……
退休近五年以来，在别人问我有空为何不回祖国旅游探亲之时，我有口难言，只好答非所问：有机会再说。其实，我知道，不入籍就没有机会，不向英女皇表忠心就不能入籍。有的人认为表忠心也只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但我不喜欢口是心非。我懂得，诚实是要付出代价的，为那一句在别人看来无关痛痒的话付出了那么多年的代价，我不后悔；但是，以后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可受不了。怎么办？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还是向现实低头，假装表忠吧，反正在有人要推翻英女皇之时，加拿大也不会派我去救驾。
下决心了，决心申请入籍了。过去以为我不入籍是因为爱国的人，现在可能会因为我要入籍就认为我不爱国，而到底爱国爱的是什么就不去细想了。我也想不到入籍之事会与爱挂钩！入不入涉及爱不爱？对了，以后别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了。
晓临
2008．1．14，移居加国三十二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