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何光：安魂（文言祭文）

风雨如磐，沉雷隐隐，忽一道电光刺破天宇，茫茫旷野中唯见吾兄戟指誓天，圆睁怒目，而全身血肉模糊，几不成人形。吾惊惧莫名，心撞击如擂鼓，浑身冷汗淋漓，不知是梦是醒。待看清书橱里吾兄弱冠时遗影，聪慧、坦荡而忧郁，廿五年前往事如电光刺穿长夜昏沉，乃轻拭像框，不禁老泪纵横。廿五年来，吾一日不敢或忘吾兄为何赴死，亦不敢或忘吾为何偷生。廿五年来，每至吾兄忌日，吾必沐浴更衣，独处斗室，为吾兄亡灵默然于心中弹奏安魂之曲。安魂，安魂，吾兄魂未安兮！

吾兄之冤屈廿五年未得昭雪，亦即吾兄冤死廿五遭，亦即吾兄魂不得安者廿五回也。不知吾兄魂不得安者还将多少回？汝侄吾子问汝因何而死，死状若何。吾不敢如实回答。廿五年来，吾不敢公开祭奠，不敢酣畅谈论，吾在恐惧中苟活，在悲哀中偷生，在隐忍中期待。亲友对吾兄讳莫如深，社会对吾兄茫无所知，权力对吾兄刻意遮蔽。吾并非要为吾兄报私仇私怨。吾兄之仇，乃公仇也；吾兄之怨，乃公怨也！吾兄当年所戮力用心者，即在于使正义获胜，真理昭彰，良知警醒，精神独立。吾实不忍坐视时时戾气奔突，处处火山待发；吾更不忍面对正义蒙羞，真理暗昧，良知败丧，精神奴役。目睹廿五年来之怪现状，吾兄魂焉得安？

昔人公孙杵臼与程婴者，杵臼从容赴死，赴死亦有助于立孤；程婴乃隐忍立孤，事成自杀，此所以报赴死者。若公孙杵臼、程婴者，非仅所以立孤也，乃抱持天地间一种精神价值而为之死为之生。故其死，死得其所也；其生，生得其旨也。倘若隐忍偷生者不能给慷慨赴死者以应得之尊严，则绝非慷慨赴死者之悲哀，而是隐忍偷生者之耻辱。更有甚者，倘若隐忍偷生者未能完成慷慨赴死者之遗愿，则不仅是慷慨赴死者之憾恨，更是隐忍偷生者之痛苦。是则慷慨赴死者死无其所，隐忍偷生者生失其旨。然则吾将何以报吾兄？吾兄魂不得安兮！

吾兄魂不得安，则冤气充塞两间，虽六月飞雪，不足以舒其悲愤也；冤魂游荡，则天可崩而地可裂，风不调而雨不顺，是所谓以人祸邀天灾也。而法老之心，更其颟顸僵硬，冀其软化悔罪，是所谓与虎谋皮也。然则法老之权杖，虽能毁损吾兄之血肉，又何荣何损于吾兄心志之峻洁与高贵！吾兄之魂，与前贤往哲之灵，必将汇成我华夏独立自由之浩然元气，滋养我数以千万计志士之心神，造就我百年来寤寐以求之民权之根基，是所谓以国魂铸民魄也。抑有甚者，愈是讳莫如深，愈是显而易见；愈是茫无所知，愈是知之甚深；愈是刻意遮蔽，愈是倍加纪念，是所谓义举不湮灭于恶政也。法老自以为一手遮天，又孰知青山遮不住；而权力异化其人性，利益败坏其德行，专制麻木其天良，残忍加速其灭亡，是所谓欲其灭亡者必令其疯狂也。其所赖以僵持者，不过是自盲其目、自残其脑、自污其心而已！以傲慢之盲目、彻底之残脑、朽腐之污心，必不能与充沛之元气、强健之心神、稳固之根基长久抗衡，是所谓公理不屈从于私欲也。吾兄魂当安兮！

吾兄魂当安兮。且今日之情势与吾兄当日有同者有异者。同者在为民众请命，为国家忧心，为天下正道；异者在为民权践行，为公义普世，为自由复生。其异中之异者，在当初为臣仆之谏诤，在今日为公民之批评；在当初为酌情而求告，在今日为依法而维权；在当初为毕功于一役，在今日为成事于多方；在当初为街头故绝响，在今日为网络故群英；在当初为慷慨以赴死，在今日为坚韧以求生；在当初为改良与修补，在今日为革故与鼎新。古者赍志而殁、饮恨而逝者不可胜计，惟后继有人，续成未竟之志业，方慰长逝者之憾恨。吾兄之志，不但发扬光大，亦且深入更新，假以时日，必成正果。吾兄魂其安息兮！

乱曰：春已暮兮夏正长，肝肠痛断兮国之殇。穷则变通兮通则久，天地革兮日月光。国魂国魂兮得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