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祖国

所有时代的哲人们，都对当下不满意。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现在称之为中华文化的黄金时代，但在当时先哲们的眼里，这是一个近乎世界末日的礼崩乐坏的黑暗时代：人们不信天命了，上下尊卑没有了，当官不用世袭了，神灵不灵了……那时的哲人们，其实比当代人还要焦虑：天顶漏了，人心坏了，用什么来修复？这个世界究竟靠什么维持才能长久？

我们看当时人写的书，无论是老子孔子墨子孙子孟子庄子韩非子……所有的文化大师们，个个都不满现状，都是愤青，都认为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要变革，要找人论理，但又不知道找谁。大家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手，给这个世界把过脉，认定开出自己的药方最好。是官二代的，基本上能在本国找到工作后施药救国，不是的，就只能到处投递简历，托人介绍，向国君游说，希望君王们吃下自己的药方，治国治世，再造天国。中华大地上，行走着一批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士人。孔子就是一个典型，他也是一个盲流，周游列国，如丧家之犬，就是为了找一个能接受他的药方、帮助他实现人生理想的国王。

从文化史上看，春秋战国时期，确实是中国文化最辉煌的时代，人才济济，群星灿烂。但是，除了老子、孔子、孟子、屈原等人外，他们中的多数人，并不在自己的祖国建功立业：孙武，齐人，建功于吴。吴起，卫人，先后建功于魏国、楚国。伍子胥，楚人，建功于吴。商鞅，卫人，建功于秦。苏秦，洛阳人，建功于燕赵韩齐诸国，为从约长，相六国。张仪，魏人，建功于秦。范睢，魏人，建功于秦。蔡泽，燕人，建功于秦。乐毅，魏人，建功于燕。吕不韦，魏人，建功于秦。李斯，楚人，建功于秦。韩非，韩人，其学说实践于秦。蒙恬，其先齐人，建功于秦……

美国总统本杰明•富兰克林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事实上，中国的士人们，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在地球的东方实践了。哪里给自己自由发展的空间，就去哪里。而且，这些人的祖国，也没有发出恶狠狠的诅咒声，也不去挖人家的祖坟，基本上也是来去自由。

魏人范睢可说是一个典型。

范睢是魏国人，一直想为祖国作贡献。但是，家里穷，只好到魏国中大夫须贾家当门客。须贾为魏昭王出使齐国，范睢作为门客跟随。留齐数月，事情还没有办好。齐襄王听说范睢口才了得，派人送给范睢金十斤及牛肉酒菜。因为这不符合外交礼仪，范睢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大怒，怀疑范睢向齐国泄露了什么国家机密，所以齐王送东西给他。因此，命令范睢退回十斤金，接受牛酒。回国后，须贾向魏相魏齐报告了此事。魏齐大怒，认定范睢出卖了情报，叫人将范睢痛打了一顿，打得他肋断齿折。范睢装死，他们就用草席卷起来丢在厕所。魏齐让宾客们故意往他身上撒尿，以示惩罚，也警告他们不能出卖机密。奄奄一息的范睢从草席里对看守人说：“请您放我出去，我一定会重谢您。”看守就向魏齐报告说，范睢人已死了，要求丢出来。魏齐刚好酒醉了，就随口答应了。范睢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范睢的朋友魏国人郑安平冒着生命危险收留隐匿了范睢，并让范睢改名张禄。

此后秦昭王派了使者王稽到魏国，郑安平就假冒魏国服务人员接近王稽。王稽问：“魏国有没有贤达之人想去秦国发展？”郑安平说：“有一个贤人张禄先生，想与您交流天下大事。只是他有仇人，白天见面不便。”王稽说：“那你带他晚上一起来吧。”当天晚上张禄和郑安平到了王稽住所。一交谈，王稽马上认定这个张禄是个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立即决定：带张禄一起回秦国。

五年以后，张禄得到秦昭王的重用，为秦相，号应侯，成为秦国的二号人物。对此，魏国一概不知，他们以为范睢已死多年。

张禄执政后，推行两大国策：对内，集权于君，对外，远交近攻，秦国走上了持续的扩张之路。当时，准备东征韩、魏。魏王派出了须贾为使去秦国求情。张禄得报，特地换了破旧衣裳去国宾馆拜访。须贾一见范睢，大惊道：“小范你还好吗？”张禄说：“还行。”须贾说：“你游说过秦王吗？”张禄说：“不敢了。上次得罪了魏相，逃命到此，哪敢再游说？”须贾说：“你现在做什么？”张禄说：“替人做庸工过日子。”须贾十分同情，留他一起吃饭。看看他衣衫单薄，又送了他一件棉袍。问：“秦相张先生，你知道吗？听说国政都他说了算。我这次来的事，也取决于他。你的朋友中，有认识他的吗？”张禄说：“我的主人熟悉他。我也经常见到他。我可以带领您去见他。”须贾说：“我的马病了，车子也坏了。没有大马车，我也不想出门。”张禄说：“我替您向主人借来就是。”

于是，张禄回相府取了大马车，载着老上级回相府。路上的人看到相国亲自当马夫，都纷纷避让。到了相府，张禄说：“您先等一下，我进去通报相国。”须贾等了半天，还不见范睢出来，就问门卫：“怎么范睢进去很久了不出来？”门卫说：“没有范睢。”须贾说：“不就是刚才赶车的这个人吗？”门卫说：“他是我们的张丞相。”

接下来，就是张禄的快意恩仇录：他设盛宴大会各国使节，却让须贾在堂下做畜生吃马料，公开羞辱并警告须贾：因为你赠衣请饭，尚有故人之情，故饶你一命。告诉魏王，拿魏齐的头来，否则秦军将屠大梁。

秦王也替他报恩报怨：对于推荐张禄的王稽，拜为河东太守，三年不用上交税收。任命当年收留他的魏国朋友郑安平为将军。后来，魏齐的头颅也从赵国送到了。张禄此后广散家财，以报答当年在困难时刻帮助过自己的所有人。他做到了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对有些人来说，祖国是用来怀念的。但是，对范睢来说，魏国是用来仇恨的。魏国想要他的命，而秦国给了他自由展示才华的机会，给了报恩报怨的机会，给了他实现人生公平正义的机会。

好在当年没有人称范睢为卖国贼，更没有否定在异国他乡建功立业的孙子、吴起、商鞅等英杰们。《史记》还赞扬有加，说范睢“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取卿相，垂功于天下”。于范睢而言，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他的祖国。反观现在，司马迁更像一个现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