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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戏剧、诗歌常被人们认为是阳春白雪,不着边际,甚至无病呻吟。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好的文学作品往往蕴含者深刻的道理,和哲学相通。莫言的《蛙》读完了。在几翻细细咀嚼体味之后,停留在内心的是挥之不去的对文学的思考。究竟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是人类的精神营养?
《蛙》这本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丰满、真实,在他们身上,我们能看到人性的善恶美丑,同时我们也认识到社会、文化、和政治体制对人的塑造。做妇产科医生的姑姑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她在五十年代中国的生育高峰时期,用她的双手为山东高密县东北乡的千家万户迎来了新的生命,被人们无限爱戴地称为“送子娘娘”。但在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的年代,她又成为一名严格的政策贯彻者和实施者,为男人节扎,为孕妇做人工流产,对于无视政策和法律的人们,她围追堵截,甚至采取极端手段强行逼迫孕妇引产,成了人见人恨、人见人躲的瘟神。姑姑一方面热爱小生命,另一方面又把他们扼杀在母腹中,她的职业在中国计划生育的特定历史时期对她的道德归属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以致于最后神志失常,一边在家里供奉许许多多的泥娃娃以赎罪,一边又幻想自己杀死的婴儿都重新投胎到更好的家庭,试图寻求心灵的慰籍。
这样的人物很难让人用一种是非标准去衡量她的对和错。姑姑是一个有血有肉、爱憎发明、精力充沛、热爱自己事业的医生形象。她的所作所为是她生活的那个年代早就的。但有意思的是,《蛙》并不意于批判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莫言在第三部序言中说:中国在二十年内用极端的方式成功地控制了人口的增长,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这或许就是小说耐人寻味的地方。人的命运在历史的舞台上变化无常,究竟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又如何用唯一的标准去衡量呢。
但小说又不仅仅停留在这样一个无着无落的局面,小说的叙事者蝌蚪又清晰地表达了莫言对文学意义的理解。蝌蚪是高密的剧作家,小说以他和曾经到访高密的日本作家杉谷义人先生的书信形式展开。在第二部的序言里,杉谷在回信中说到自己的父亲曾在侵华战争中犯下的罪行,蝌蚪对先生敢于正视历史,敢于承担的精神非常感动,不禁发出感慨:“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这对狭隘的民族主义发出另人深思的呐喊。正义是无国界的。文学让我们批判地思考爱国主义和其它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引领我们突破习惯的桎梏,在自由的境界中翱翔。
蝌蚪还从作家的角度说明了文学的救赎意义。第四部序言中,蝌蚪写到:“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文学对于这个剧作家来说,是一种以心倾诉的方式,只有真诚地面对写作,面对读者,才回获得心灵的宁静。因此,他认为,写作不仅仅是歌功颂德,“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这就如同杉谷先生在蝌蚪面前勇敢地承担父辈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一样,作为作家的蝌蚪认识到,反省自己的弱点和不光彩的一面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从另一个角度说,文学应该让人懂得放下自我,懂得自我反省,这是真诚地对待自我,只有真诚地对待自我才能真诚地面对他人,面对世界,才能最终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宁静的居所。
二十多年前,蝌蚪是为自己写作,但他现在意识到,这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为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写作,并且,也为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写作。我感激他们,因为我每受一次伤害,就会想到那些被我伤害过的人。”如果为被他伤害过的人写作反映他赎罪的心理,那么为伤害过他的人写作,便是一种彻底的宽容,是对敌对的化解,我一种崇高的无我的、包容的境界。真正的好的文学或许应该让读者领悟这种境界。
第四部的第十章似乎是一个很好例子。蝌蚪同情陈鼻在街头乞讨,在他只有些许零散钱的讨饭碗里放了一百元钱,同时感到自己在施舍时的虚伪和虚荣。当看到一个小孩偷了那一百元钞票时,他奋力追赶,结果被小孩用竹签刺伤,然后又被街人误解、责骂和唾弃。 在这一弱势的状态中,蝌蚪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救赎。 他在被别人施暴和围追堵截时,想到自己儿时对小虫子的虐待,开始为自己曾有的残忍心态和行为忏悔。原本他想花重金收买陈鼻,让他女儿陈眉引产她通过人工受精怀上的他的孩子,通过这次经历,他放弃了这一自私的想法。从自我到对自我的一定程度上的放弃,蝌蚪这个人物在这一章的结束时得到了升华。
读到小说的最后一部时,蝌蚪让自己孩子存活的决定又生出了新的意义。这一部是以剧本的形式出现,剧中的人物也用现实中人物的名字。在剧中,陈眉是受害者的形象,她受人欺骗,生出的孩子被人抱走,为了找孩子,她已经神智不清。全剧结束时,蝌蚪和众人一样,参与抢走陈眉孩子(虽然也是他的孩子),成为陈眉悲剧的制造者之一。
蝌蚪的角色在不同的艺术空间中转换,让他成为一个非常立体的人物形象,他既是一个对文学创作有深刻见地的作家,又是一个被人打骂、嘲笑的街头无名者;他既懂得真诚、无我的生命意义,又似乎脱离不了对他人的伤害。莫言似乎在展示人和他生存环境的复杂性。一种判断,一种结论在特定的环境下是正确的,但在另一个环境中却有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不知这是不是对庄子道家思想的一种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