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野之民(11): 阶级斗争

三米的童年是在老宅里度过的。

老宅有大门，进了大门，是左右两排房子，房子靠得很近。

房子中间铺有青石板，下雨天出门打伞，两边屋檐流下的水能同时滴到撑开的雨伞上。

房子是土坯房，外墙抹了白石灰，上边有毛主席的画像和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两排房子里住着两户人家，是三米爸爸的堂兄。

左边的堂兄女儿出生不久老婆就去世了，看看养不活就送给了远方的亲戚家，家里剩下父子二人。

右边的堂兄在城里上班，家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年龄和三米不相上下。

顺着青石板走过这两排房有一道门，是二门，二门里左右四间房，外加三个窑洞，住着三户人家，就是三米的伯伯，叔叔和三米一家。

三米记事的时候姑姑已经出嫁，家也都分了，爷爷奶奶还在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三米的伯伯很早去了新疆，三个孩子留给爷爷奶奶照管，后来陆陆续续都搬去了新疆，两个堂姐，一个堂哥，三米对他们只有很模糊的印象。

离家不远的东头，就是三米家隔壁的隔壁有一个小园子，里面种满了树，有一间小土屋，很矮，大人进门要弯着腰的那种; 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 房顶是茅草，下雨天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

土屋是三米爷爷自己盖的，他就住在那里。

三米听大人说，爷爷住在那里是为了和家里人划清界限以免他们受牵连。

三米不懂什么叫划清界限，也不知道受牵连是怎么回事，大人们都不去，只有孩子往爷爷的小屋里去给他送饭。

三米喜欢爷爷的小园子，夏天的时候可以去捉背上长着黑斑的瓢虫，抓各种各样的蜻蜓，还可以在树上捡到蝉蜕; 

冬天的时候，天寒地冻，穿着棉袄棉裤也还是觉得冷，把手抄进袖子里，听奶奶念儿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盼着冬天快快过去。

正月十五，用小棍子挑着灯笼去看爷爷，爷爷给三米披上他在青海服刑时穿的羊皮袄，给三米好吃的柿饼。

村里有小学，三米的爸爸不在村里教书: 街坊邻居的孩子不好管，也不敢管，村里不允许。

大米上小学和班里小朋友打架，女老师把他叫出来站在讲台上，让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道歉，讲讲为什么打小朋友，家里人是怎么教的，逼问他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大米哭着回家问奶奶什么是立场，奶奶气得跑到学校找校长评理，

"屁大一点孩子知道什么是立场?"

奶奶就是这样，有时候很讲道理，有时候就很难缠，不依不饶，得罪了谁她也不怕。

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这是大人们常喊的口号，三米觉得应该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是差不多的意思。

孩子们也有他们自己的口号，

"我有一杆旗，打倒刘少奇; 我有一根绳，捆住邓小平; 我有一杆枪，保卫党中央"。

三米跟着哥哥们喊，这三个人到底是谁他一个也不知道; 

村里开他们的批斗会，他们也都不在，还有林彪，孔老二，这些人都没见过。

三米亲眼见过的可以匹敌批斗会的是偷生产队红薯被抓住游街示众的人:

夏天，中午，气温35度，光着上身，五花大绑，红薯瓤子挂在脖子上，敲锣打鼓，低着头，被村干部压着，村东头游到西头，后边跟着看热闹的人群，有淘气的孩子跑过去踢上一脚。

三米总是远远看着，大人的世界很奇怪，他们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三米不懂五花大绑，被人推搡来推搡去的有什么乐趣，他也不知道打人的人他们有什么乐趣。

可是不管怎么说，斗人的是他们，有一天被斗的也是他们，童年的三米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