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与家(11): 大饥荒

1959年4月，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选举刘少奇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朱德为全国人大委员长，宋庆龄和董必武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

这一年，进入三年自然灾害，信阳事件成为标志性事件。

人民公社，浮夸风从河南信阳开始，三年自然灾害也从这里开始。

信阳地区位于河南省东南，与湖北的孝感、黄冈和安徽的安庆、六安、阜阳五个地区接壤，是河南省的重要粮棉产区，还盛产茶叶，木材，毛竹，油桐，药材和猪鸡鱼鸭等，素有青山绿水、鱼米之乡的美称。

1958年大跃进，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嵖岈山人民公社诞生在这里，日产钢铁6000吨的商城在这里，亩产水稻20万斤的鸡公山也在信阳。

一年后的1959年，信阳地区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一百天不下雨，秋粮大面积面临歉收或无收。

一场大灾难就要来临。

7月，中央领导正在庐山开会，河南省委领导在等调子。

庐山会议开始是纠左，彭德怀上书毛泽东陈述他对1958年以来左倾错误及其经验教训的意见，指出大跃进的问题。

7月10日下午，毛泽东讲话反击彭德怀，指出"成绩与缺点错误还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的关系"。

7月23日，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讲话，会议主题从纠“左”转到反右。

7月31日、8月1日开两次政治局常委会，林彪出面说彭德怀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会议认定彭德怀的信是“右倾机会主义”纲领，宣称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四人结成反党集团，进行有组织有目的的活动。

8月2日至16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召开，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作检讨。

8月16日，彭德怀与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人被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

至此，中央调子已定。

河南在吴芝圃的主持下，随即召开省委会议，信阳地委9个常委中，8个人认为1959年农业生产比1958年丰收，是特大丰收年。

只有张树藩汇报实情，他后来说，

"实际情况大家都知道，就是没人说。"

张树藩被省委批评是贬低三面红旗，挫伤群众积极性，他随后被打成反革命遭批斗。

信阳各县市那年预报的粮食产量是72亿斤，大大超过1958年浮夸风时期的56亿斤。

省委按1958年大丰收的标准征购，信阳地区征粮16亿斤，将农民的口粮、种子粮都征了。

秋收过后，没有粮食，人民公社食堂开不了伙，农民开始没饭吃。

在家煮红薯叶、野菜充饥，干部发现后把他们的锅给砸了。

开始有人外出逃荒。

信阳地委认为这是破坏大跃进，就让各县市在各路口设岗拦堵，不许外逃; 邮局将上访的信件一律扣押，随后决定在全区开展反瞒产运动，清查藏匿的粮食。

1959年10月-1960年4月半年时间，有人说信阳地区非正常死亡超过100万，有人说一个没死。

我没去过信阳，不知道谁说的是真的。

不过省委的调子也是地方的调子，这个是真的，信阳模式传到了洛阳。

大家心知肚明，粮食都在食堂，社员家里连锅都拿去大炼钢铁了，谁敢藏匿粮食。

冬天到了，开始有人饿死，有人逃难，爸爸妈妈说跟1942年一样，西出潼关，逃往陕西，甘肃。

爸爸的好朋友京宝就是在那年逃去的陕西，爸爸1971年一打三反中到他家里避难，这是后话。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为什么会有饥荒。

学校老师说，苏联背信弃义，撤走全部在华专家，撕毁协定和合同，逼迫还债。

大米，面粉都拿去还债了。

还有苹果，苏联人做一个铁圈，以它为标准，太大或太小都不合格，周总理为长中国人民的志气，下令将不合格的苹果整船整船倒进大海。

我们佩服周总理，痛恨苏修帝国主义，痛恨赫鲁哓夫，虽然在心里我觉得苹果倒海里有些可惜了。

老师说，

"中南海我们伟大的领袖也跟我们一起过紧日子，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每月口粮13公斤，周总理每月12公斤，刘少奇每月9公斤。"

我们和老师一起宣誓紧裤腰带跟中央保持一致。

1960年11月14日，中共中央发出《紧急指示》，成立以周恩来为组长的中央瓜菜代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正式提出“瓜菜代，低标准”的口号。

大哥那时已经去了新疆。

二哥在洛阳师范念书。

每逢星期六，妈妈盼着二哥回家。

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妈妈拉着我站在村口的土堆上，往西看呀看呀。

听到妈妈兴奋的说，

"你二哥回来了。"

我说在哪儿？

妈妈说，

"那不是，走路一晃一晃的。"

我顺着妈妈指的方向看，在夕阳下的小道上，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真的是二哥。

妈妈给二哥做饭，怕他在学校挨饿。

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吃的。

食堂饭，早饭稀，午饭像是早饭的刷锅水，晚饭是午饭的刷锅水。

五岁以上的人得浮肿病，面黄肌瘦，肚皮却大的像个鼓，两条腿发亮，能照见人影。

我每天晚上饿的睡不着，白天不想动，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

瓜菜代，就是没有粮食，用瓜果蔬菜代替，跟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是一个意思。

其实哪有瓜果蔬菜，树皮，树根都拿来熬汤喝了。

爸爸后来发现一个秘密。

早晨起来到麦田里看见一个小坑，湿湿的，用手指一抠，挖出一小块长着白斑的红薯。

一个坑一个坑地找，一个上午竟然挖到十几块。

爸爸把这些宝贝带回家，妈妈剥去泥土，放在案板上，用刀拍碎，没有面，掺点土，用水和成巴掌大的饼，在锅里烧烤，每人一块，那种苦而香的味儿引得我直流口水。

吃完了，出问题，大便拉不出，疼的我掉眼泪。

爸爸每天老早起床，带着姐姐和我挎着竹篮，拿着木棍到地里挖红薯。

好的时候，半天能挖小半筐。

靠着这个小秘密我们熬过了冬天。

来年立春，春暖花开，野菜遍地，大人孩子到野地里掐野菜充饥。

还有树上的叶子，椿树叶，皂角叶，吃的大人孩子满嘴绿水。

星期天，二哥带我拿一把小铁铲到10里以外的槐庄去挖剩下的胡萝卜，地里的野兔子见人也不怕，一瘸一拐来抢吃的。

大哥从新疆写信托爸爸买双胶鞋，新疆的盐碱地，每天早上扫地，地面上一片片，毛茸茸如棉絮一样的碱花会浸湿鞋，浸湿脚。

胶鞋新疆买不到。

爸爸跑去龙门在商店买了一双鞋子，拿到邮局去寄。

值班的小伙子趴在桌子上，叫着不动，推一推也没反应。

爸爸感觉这人快要饿死了，就掏出身上带着的两个红薯菜饼，递了一个过去。

小伙子三下两下把一个饼吞下肚，这才跟爸爸说话，

"大叔，你有啥事儿？"

爸爸说，

"孩子在新疆，盐碱地，鞋子湿了，烧脚，寄双鞋子过去。"

看看鞋子，小伙子直摇头，

"大叔，这么重的鞋不会穿，你这买的是电工穿的高压鞋，寄去也是白寄，不能穿。"

爸爸本来心里没底，就问，

"那穿啥鞋?"

值班小伙说，

"胶底的，底子是胶粘的，水浸不透。"

爸爸问他，

"哪里有水浸不透的鞋?"

小伙告诉爸爸什么地方有卖，然后央求爸爸，

"大叔，能不能再给一个饼，我妈在家还饿着肚子呢。"

爸爸看小伙子可怜，又有孝心，把口袋剩下的那个饼也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