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与家(12): 离天堂最近的二嫂

熬过三年自然灾害，1962年是最不折腾的一年。

1962年1月11日-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举行扩大的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 ”，大跃进结束，毛泽东作了自我批评、退居二线，由刘少奇、邓小平等人主持中央事务。

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作为国家主席将彭德怀和高岗联系在一起，定性为彭高联盟，反党集团，不是高岗利用彭德怀，而是彭德怀利用高岗，彭德怀的罪名是"里通国外，阴谋篡党"，“所有的人都可以平反，惟彭德怀同志不能平反。”

十几岁的孩子，我那时还是一身正气，充满了同情心，我觉得彭德怀朝鲜战争打败了美国人，是个大功臣，怎么一下子就里通国外了，就问爸爸为什么大家对他这么狠，他落难为什么没有人帮他?

爸爸说，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帮他不就是对抗毛主席吗?"

我说，

"毛主席不会错吗？"

爸爸赶紧说，

"这话出去可不要乱说。"

岔开话题，爸爸问我，

"大人打孩子你帮大人还是帮孩子?"

我说，

"大人错了，我就帮孩子。"

爸爸说，

"你这是小孩子脑筋，大人通常选择帮大人，除非孩子打败了大人，他们那时候再变卦也还来得及，墙头草随风倒，这个叫选边站。"

我说，

"谁赢选谁，是吗？"

爸爸说，

"世上人，势力小人多，正人君子少，趋利避害人的本性，这叫落井下石，你长大就会知道，世界很残酷，但是你记住，伤天害理的事咱们不做，违背良心的话不说。"

这是爸爸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懵懵懂懂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很快就跟老师，同学一样觉得彭德怀是叛徒，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反毛主席了。

不过，1962年的确是让人自豪的一年。

10月-11月，中印边境爆发战争，中国获得胜利后撤离藏南地区。

教训了印度，又保持了风度。

1962年也是让人不解的一年。

10月12日，中国与朝鲜签订《中朝边界条约》，向朝鲜割让包括长白山在内约1200平方公里的土地。

中国死了那么多志愿军帮朝鲜，为什么还要割地给他们? 

金日成最是贪得无厌。

不过这些都是国家层面上的东西，毛主席和刘少奇的矛盾也只是局限于上层，还没有波及到老百姓。

爸爸妈妈能感觉到的农村最大的好处就是，又有了自留地，还可以饲养家畜家禽。

爸爸种地，妈妈养鸡养猪，虽然不能说是富裕，比起前两年饿死人还是好太多了。

二哥也在那年参加工作，被分配到潘沟小学任教，教六年级数学，每月的20元工资都交给爸爸。

家里的开支，我和姐姐的学费全指望二哥的薪水。

1963年春天，二哥结婚。

那时候经济已见明显好转。

二哥的婚礼办的也算隆重，有八抬大轿，婚礼有专门的厨师掌勺，有鼓乐，街坊邻居大人孩子都来吃饭。

二嫂虽然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农村妇女，她有一项无人能及的可贵品质。

世上的人大概分为三类:

第一类，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事情，不反省，不自责，或者是知道自己错了也不道歉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藏菩萨的话，人不可随意引用到自己身上;

第二类，愿意自我批评，如孔子所说"吾日三省吾身"，要真诚，不可口是心非;

第三类，愿意自省，又能诚恳接受别人批评，这种人死后可以进天堂的。

第三类人出现在课本中，是圣人，现实生活里是不存在的。

我们绝大多数人属于第一类，死后去见马克思。

二嫂是第二类人。

爸爸那些年天天挨整，他埋怨自己做错事，连累家人，我看到他坐在那里扇自己耳光，心里难过，觉得他快要被逼疯了。

一家人生活得战战兢兢，从爸爸妈妈到哥哥，再到我，个个脾气暴戾。

文革中，更是抬不起头，我不知道起过多少自杀的念头，二嫂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唯一能保持心态的人。

二哥一条道走到黑，他很少听进别人的劝告，那些年二嫂所受的委屈之大不仅街坊邻居，连二哥自己都承认。

二哥二嫂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二哥就是爸爸的翻版，加上他老师的身份，比起爸爸有过之而无不及，威逼利诱全都有，和孩子们的关系也是日趋紧张。

二哥自己也知道，他有一次跟我说，

"为了升学，孩子们差不多跟我都成仇人了，我说话他们不敢不听，你嫂子说话他们才是真的接受。"

二哥的人生计划，不管是那些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都能最终实现，这和二嫂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有家有亲情，也不尽然，好好说话很多时候是个奢侈品，我的家更多时候充斥着火药味，和爸爸妈妈剑拔弩张的时候有的，我有一次跟二嫂抱怨，

"咱家都这样了，爹妈脾气还这么坏，动不动就给人气受，让他们认个错，道个歉简直比登珠穆朗玛峰还难，哪像别人的父母。"

二嫂说，

"人不是神，谁能比谁强多少，个人有个人的难处，爹妈心情不好你要理解，咱不盯着别人家锅里的饭。"

老人要赡养，孩子要爱护，男人要尊重，他们比女人有大局观，看得远。

一大家子，总要有人妥协，硝烟弥漫的时候，二嫂永远都是第一个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的人。

《圣经》上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义人，人死后大概是不能进天堂的，二嫂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离天堂最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