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我和学霸的故事

作者:Draught  于 2017-8-24 21:04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通用分类:诗词书画

【按】看得不胜唏嘘。坚持的人不易,快活与否,冷暖自知。原题不好改做如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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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是个被揠苗助长的孩子。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因为生得小而瘦弱,我一直被安排坐在前排。我总是觉得,这从侧面促使我变得比同龄的男孩子成熟。时时处在老师眼皮子底下,到底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去。反正也没有更有趣的事做,我顺从了母亲和老师的愿望,成了一个好学生。

到了高中,我被老师选中参加培训,准备参加全国物理竞赛。我母亲的自豪之情达到了顶峰–––在她看来,她的儿子顺理成章地会因此斩获奖牌,保送名校,从此开始辉煌的人生。只有我知道,母亲的愿望始于虚荣,必将付之于虚荣。她的儿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过人之处。那些竞赛题在我的一些同学眼里如若游戏,对我来说却好像一座座高山,有些需要很久的努力才能翻越过去,有些就只能望而兴叹。

我第一次见到唐师兄,是在高一的夏天。唐师兄在前一年得了奥赛金牌,早就被保送了北大。为人师表者总是坚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当我见到唐师兄时,却开始怀疑起这个道理。当然,这并非因为他招人讨厌,相反,我对这个师兄喜欢极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午后,我们在平日上培训课的教室里等他来。他甫一进门,我便看到辅导老师的眉头皱了一下。唐师兄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穿着白色的T恤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起来像《情书》里的柏原崇。更妙的是,他的左耳打了一个耳钉,让整个人带上了一点玩世不恭的气息。我坐在第一排,把这一切都看得很仔细。我想辅导老师大概就是看到这个耳钉所以皱起了眉头,但我在心里想,这真是帅极了。

唐师兄那天介绍了什么学习经验,过了这些年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颗闪闪发光的耳钉,以及在提问环节,有人问他最近在看什么书,他说他在看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最喜欢的是《红拂夜奔》。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辅导老师应该既没有听说过王小波,也没有听说过红拂夜奔的故事,否则不会泰然自若地坐在一旁袖手旁观。90年代时王小波还远远没有到现在这样家喻户晓的地步,对他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我大学时交过一个中文系的女朋友,据她说,她那教近现代文学的老教授就曾经在课上痛批过王小波,认为王小波语言粗俗,实在是登不上正统文学的大雅之堂。

那是后话。讲起来,我在那个夏天之前没看过除了语文课本之外和文学有关的书,在那之后也几乎没有这个耐心和爱好,但在那个夏天,在被我母亲发现并没收之前,我偷偷买了一套时代三部曲,并把它都看完了。

我的世界从此变得不太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其实我也不大说得出来,我们这些从小被标准化培养出来的“好学生”,形容词一向贫乏,但即使那套书被母亲没收了,而我被狠揍了一顿,我的世界还是不一样了。

比如说我就一直记得:红拂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

那时候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遇上个这样的姑娘就好了。

北京这个圈子,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有一天母亲在晚饭的饭桌上喜滋滋地说,她今日去看姥爷时,发现姥爷大院里有个比我高两届的孩子是个物理金牌,被保送了北大,正在申请转学去美国念本科。在那个年代,去美国念本科是了不得的事,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必想的。母亲觉得他看到了自己儿子未来的希望,便央求姥爷一定得安排这孩子和我“认识一下”,仿佛如此便可以点石成金。

我也没有反对,而是欣然接受了,这又令母亲感到她的儿子确实懂事。其实这不过是因为我从她的描述里早已明白这神仙般的人物是唐师兄,但这个中原委,我觉得母亲并不需要知道。

唐师兄见到我时,还能想起我是夏天那个坐在第一排的豆芽菜,这令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母亲给了我一小笔钱,叮嘱我必须要请唐师兄吃饭。唐师兄说他学校食堂的饭菜太难以下咽,于是我随他坐了运通106路汽车,去人大附近吃半亩园。

我们一人叫了一碗面,点了两个凉菜。“听说师兄你准备转学去美国?”我一边拌着自己碗里的炸酱面一边问他。

“是啊。”他回答。“我觉得金牌给我带来仅有的两个好处,就是不用参加高考,以及可以早点投奔自由社会。”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回答,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接下去。我思忖了一阵,问他:“你想好去哪所学校了吗?”刚刚问完,我便觉得自己傻。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知道,升学是一个有许多偶然性的事。

果然唐师兄说:“哪里给我全奖我就去哪里呗。”接着他又说:“不过如果有选择的话,我想去加州,据说那里天气特别好,没有冬天,就跟昆明似的,正适合我这种又怕冷又怕热的人。”

我情不自禁的说:“真羡慕你啊!能有这种机会。”

他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我告诉你啊,只要能在全国竞赛里拿到名次,保送北大清华就妥了。那时候你就可以一边晃悠一边看你的同学们哼哧哼哧地准备高考,顺便拿各种闲书诱惑他们,反正你考上了大学家长就不会再管你了。上了大学后你要想出国,就考托福GRE呗,反正暑假里闲着也是闲着,北大清华基础学科的学生如果决定要去美国,总是能去得成的。”

我受到了鼓舞,用力点了点头。

一旦开了头,我便时不时地去找唐师兄。母亲对我的业余生活盯得很紧,但是只要是和唐师兄有关的,她便放任自流。唐师兄对我这个小跟屁虫也并没有讨厌的意思,有时我去北大找他,他还会带我去看部电影。唐师兄选的片子常常是我闻所未闻的,比如说《公民凯恩》,或者《肖申克的救赎》,这比我周围那些男生沉迷的打打杀杀的港片高级多了。我虽然不是时常能看懂,或者因为盯住中文字幕而错过了许多画面,但我还是热衷于尽量抽时间去叨扰唐师兄。他自有那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对他来说,世界是自然而然的,一切唾手可得,而他追求的,只是自由和趣味。

过了几个月,唐师兄说他申请学校妥了,周末要请宿舍的兄弟一起爬司马台长城,邀我一起参加。他特意叮嘱说晚上回城大家还要一起聚餐,让我和母亲打个招呼,可能会晚回家。我见到他的面,才知道这“妥了”并不单是有地方可去的意思。他的室友告诉我,唐师兄一举拿了东西两岸几乎所有名校的全奖,包括哈佛和MIT这种我们想也不敢想的名字。“但我已经把这俩都给拒了!”唐师兄笑眯眯的说。“我想做高能物理,美国最好的实验室在斯坦福。更何况加州的天气比麻省好多了,谁在乎那个虚名?”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不禁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衷心认为唐师兄真乃神人也。

那天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唐师兄的这些成就,说到底和我无关,但唐师兄向我展开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我终于信服,有一类人,他们既可以达到世俗上的成就,精神上也可以是超然而洒脱的。而我即使只是一个旁观者,能够目睹这类人的存在,也算与有荣焉。

唐师兄那天兴致也很高,但就像一个真正的君子一样,他的兴致是内敛而节制的。我和他一气爬上顶部的烽火台,才发现其他数人被我们远远抛在了后面。唐师兄深吸了一口初春的气息,望着远处绵延的山色说:“我见青山多妩媚。”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继续说:“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在心里渺小而满足地喟叹,这一切多么应景。

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唐师兄的室友们久久不至。我们坐在烽火台外的台阶上等,唐师兄一直眺望着远方,偶尔和我说几句话。渐渐两人沉默下来。日头已经有些向西,唐师兄的室友们终于跟了上来,离我们不过几十级台阶的距离。唐师兄低头看着那些身影,斜阳照在他的侧脸上,在他的耳钉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而我仿佛产生了错觉,觉得唐师兄的脸上有一种悲悯的表情。

十多年后,我的妻子教孩子读诗,读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泪下

我忽然想到了那天傍晚,唐师兄的神色。

春天很快过去,唐师兄收拾行李去了加州。临走,他把他用过的托福GRE材料送给了我,外加一套王小波全集:“高三很快会过去的。记住,你只要在秋天的全国物理竞赛里拿到二等奖,剩下的整个高三就都可以玩了。一二等奖有好多人,一点也不难。”

我把那套托福和GRE的书放在了书架最醒目的位置,把王小波藏到了床底下。我埋头做了整个夏天的竞赛题,到了秋天,终于如愿在全国竞赛拿了二等奖......的倒数第一名。说来也巧,我同校那个最有可能在竞赛里拿奖的同学在比赛前一天晚上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只得临时退出了比赛。如果不是如此,这最后一名大概也轮不到我。

我如释重负,只要在全国竞赛拿到了二等奖,就可以保送清华或者北大的物理系。虽然名次不够高,进不了国际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冬令营,可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子,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母亲自然欣喜若狂,在亲戚朋友面前好好炫耀了一番。我既然知道自己走通了保送这条路,不必再为高考忧虑了,便施施然把唐师兄送我的那套王小波全集从床下摸了出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当着母亲的面放在了书架上那沓英语材料的旁边。

她果然没有说什么。

唐师兄临走前给了我一个电子邮件地址。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找了个网吧,给唐师兄写了一封邮件。告诉他我侥幸得了全国二等奖最后一名,已经保送北大,现在正像他教诲的那样,在四处调戏同学,劝他们反正也来不及了,不如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由此招致了所有人的唾弃。

隔了三天,我又去网吧,发现唐师兄当天晚上就回了信。他祝贺我心愿得偿,又表示最后一名才是最有效率的,往前一名则毫无意义,往后一名就功亏一篑,即使侥幸保送也可能会被发配到地球物理系去。然后他说,选北大是完全正确的,且不谈清华女生的质量,光是男生必须测试3000米,不达标不准毕业,就是一种非人的折磨。如果钱钟书生活在现代清华,肯定也毕不了业!

关于他在加州的生活,唐师兄只写了不长的一段。他说加州的天气很不错,美国新闻里常常报道东部三四月还会遇到暴风雪,令他感到自己果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斯坦福的校园很美,而且就像录取通知书里写的一样,很像一座农场,只是本科生里几乎没有从中国去的人,ABC虽多,却非我族类,研究生院那些大陆人隔得太远,于是他偶尔也会感到孤独。“......但这孤独和心灵的自由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我终于用上了SLAC的对撞机,有时我会专门挑选深更半夜无人的时候去做实验,做完了以后在满天星斗下慢慢从校园一头的实验室骑车回另一头的宿舍,我常常觉得宁静而满足,就像是上帝啊永恒啊那些东西真的存在一样。”

唐师兄好像有很多话可说,但写到这里他戛然而止,转而祝我大学生活愉快,希望早日在美国见到我。

我的大学生活没有想象当中的顺利。事实证明,大学物理和中学的水平几乎是云泥之别,像我这种并不是真正聪明,只是因为少量天分和大量的揠苗助长才混到竞赛队伍里去的,很快就现了原型,在各门专业课上都学得磕磕巴巴。相反,我在我周围看到一些并没有竞赛加身,却身怀绝技且对物理研究充满热爱的人。金字塔的最上层,自然是像唐师兄这样天分过人且早早被挖掘的。大学里的好几位教授都像我中学竞赛老师那样对唐师兄推崇备至,认为他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如果能一直专注地做科研,未来必然前途不可限量。

唐师兄俨然成了物理系的传奇。当教授们夸奖他的学术前景时,学生之间流传着他另外一些故事。有人说唐师兄很快靠剩下的奖学金买了一辆敞篷跑车,闲时便开车去学校周边玩,好不惬意。有人说唐师兄每逢假期必呼朋唤友在北美各地旅行,还在本科期间就走遍了美国所有的国家公园。还有人说唐师兄找了个模特般的女朋友,比他还要高一个头!那些年间物理系考托福GRE准备出国的风气空前高涨,唐师兄俨然成了美国梦的化身。

我保持着偶尔和他通上一封邮件的习惯。邮件里他既不谈感情生活,也不谈他开的车,虽然偶尔会提到自己去哪里旅行了一趟所以无法及时回信,但那都是我已经道听途说过的消息,到底无法再传播一次。所以我虽然保持着和唐师兄的通信,却竟然没有任何新鲜的八卦可以和系里其他人分享。

唐师兄升研究生院的那一年,我终于考完了托福和GRE,只待大四申请了。说来也奇怪,虽然我一直明白自己其实并非做物理研究的材料,却从来都坚定的认为自己大学毕业以后必须去美国念PhD。我那中文系的女朋友不想出国。为此我们从大三吵到大四,终于分道扬镳。我的出国申请,说起来也不是那么顺利,我投了十五份申请,拿到了三个offer。一个在马里兰大学,一个在伊利诺伊大学的香槟分校,还有一个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以我研究的方向而言,这里面非得矮子里拔个将军,必定是伊利诺伊香槟分校,可是我想起唐师兄对加州的描述,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

我当然写信告诉了唐师兄。唐师兄很高兴,建议我去学校报道前后去北加州住几天,他负责接待。

我在北加州七月末的阳光里又见到了唐师兄。距离上次见面,竟然已经五年有余。唐师兄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太大区别,倒是清瘦了些,头发剪短了,耳钉换了一枚。相比之下,我比高中时早已胖了一圈,以至于他一看到我便揶揄道:“早知道还是建议你去清华了,多跑跑三千米大概有助于保持身材。”见我有些羞愧的样子,他又说道:“这也没什么,我来美国第一年胖了整整十五斤,说起来是直到最近准备PhD qualification才把最后那一两斤瘦了回去。”

我终于坐上了唐师兄传说中的敞篷跑车,原来不是八卦里以讹传讹的Z4,而是一辆马自达。诚然,拉风还是一样拉风的。唐师兄陪我玩了几天,总都是白天带着我出门,晚饭后我因时差而昏昏欲睡,他便把我安顿回他的宿舍,自己去系里做实验。

到了第四天,他说自己可能白天也得去下实验室,让我自己在学校和附近转转。我已经叨扰了他许久,自觉十分不好意思,连忙应承下来。唐师兄出了门,我在他宿舍里上了一阵网,无所事事中便开始四处打量他的宿舍。在我见过的男生宿舍里,唐师兄的宿舍算是十分整洁干净,唯家具不多,除了床,书桌外,就只有一张椅子和一个书架。大约师兄不开伙,衣服又全放在壁柜里,所以连餐桌和衣柜这些基本的东西都没有。我仔细看了看他的书架,专业书都是英文的,闲书都是中文的,有小说,有历史类书,还有几本杨牧的诗集。从装帧上看,多数借自图书馆,我信手拿出一本翻开,却打着伯克利图书馆的标识。

我拿了一本唐师兄的小说,看了几页却没有看下去,只得又放回书架上。这时我想到,这间宿舍毫无女性的痕迹,卫生间里既没有留下任何女性用品,房间里仅有的几张照片里也没有那个传说中比唐师兄高一头的女朋友。一旦想到了这些,人的八卦心便被调动了起来,于是晚饭时我问唐师兄:“怎么这几天都没见你女朋友?”

唐师兄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他说:“哦,你大概是说我的前女友。我们分手快一年了。”

“啊,真抱歉。”我自知失言,顿时有些尴尬。

“没关系。”唐师兄摆摆手。“我们大学时在一起,后来毕业了她去纽约工作。本来聚少离多也很难维持,有个华尔街的人追她,我们也就顺理成章的分手了。”

不知怎的,这分手在我听起来,并没有唐师兄说的那么顺理成章。

“那,师兄,你想要一直做科研吗?”

“嗯。”他坚定地说。“在我看来,科研比其他那些选择有趣得多。”

我莫名想到红拂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成年人,我对世界的看法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幼稚了。有趣固然值得追求,生活中另有许多别的事需要人放下身段,把有趣排到它们后面去。如果能一直呆在象牙塔里,也许保持趣味不必妥协的机会大些。我自知自己没有那个天分,即使念了PhD,也还是得尽早考虑未来怎样转行,但我深深羡慕那些有这种选项的人。

比如眼前的唐师兄。

“加州有任何你不喜欢的地方吗?”我问他。

唐师兄想了想:“非要说的话,西岸的文化还是要肤浅一些。大概大家的时间都用来晒太阳,或者琢磨怎么在硅谷赚钱。创新固然好,整体挂在嘴边,也会有使人听腻的一天。我有时觉得斯坦福把那么多钱花在培养硅谷的创新技术上,还不如匀出点来给图书馆多买些中文书,省得我时不时都得托伯克利的同学帮我借。”

我如期去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报道。大约是离好莱坞近的缘故,这里的气氛感觉比北加州还要更欢快浅薄些。我忧虑自己的前程,咬牙在物理系的课程外又选了许多计算机系的课。两年半过去,我选够了学分,计算机系给我发了一个硕士文凭,我便拿着这学位找了一个硅谷科技企业的工作。跟导师阐明意图,导师虽觉得有些惋惜,倒也尊重我的选择,遂发了个物理系的硕士文凭给我,让我毕业了。

这几年间我和唐师兄虽有联系,倒反而没有我上大学时那么频繁。我反思自己,除了学业负担,谈了女朋友也是重要原因。她在UCLA读书,于是我每到周末必开车去洛杉矶和她相会。一周下来从周一到周日,没有哪天不是筋疲力尽的。好在女朋友也学计算机,我找到硅谷的工作后,她很快也在附近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商量好夏天回国结婚,再一起去硅谷工作。女朋友的公司在山景城,我的公司在Cupertino,我建议做个折中的打算,在Sunnyvale租个房子安家,女朋友却不肯。她看了一阵房子,觉得山景城有升值的空间,便坚持要买个小房子。我们两个学生没有钱,她便建议请求双方父母支援。说来我母亲对这个媳妇尚有许多不满之处,觉得我可以找个更好的,但在买房这件事情上,两个女人却出人意料的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那个夏天给我的印象很模糊。毕业,带双方父母来美国玩,在北京和妻子老家办婚礼,搬家,买房......期间各种鸡毛蒜皮,不提也罢。好不容易到了九月份,一切安置妥当,我们住进了自己的新家。拿到第一张工资单时,我带妻子去Palo Alto镇中心的高级意大利餐厅吃了顿饭。生活从没有这么踏实的尘埃落定过,踏实的简直不知道下面该期待什么好了。

我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联系唐师兄,现在搬到北加州斯坦福隔壁,也应该打个招呼,于是就给他写了封邮件。唐师兄还是回得很快,祝我新婚和乔迁之喜以外,他说他今年春天也刚刚结婚,不如约上各自的夫人,改天一起吃个饭聚一聚。

我觉得这个建议甚好,便订了之前去过的那家Palo Alto镇中心的意大利餐厅。未几,唐师兄回复说,他太太觉得我们既是刚到北加州,还算是客人,不如由他们尽地主之谊,在家里张罗一顿晚饭。唐师兄补充说,他太太目前赋闲在家,厨艺钻研得还不错。

我和妻子欣然同意。到了约定的那天,我们两人下班后便去了唐师兄家。唐师兄已经从原来的单身宿舍搬去了斯坦福给有家庭的学生安排的公寓,比原来宽敞了许多。家里布置得相当温馨,想必是太太的功劳。唐师兄的这位太太长得十分娇小玲珑,五官淡淡的,在人群里看一眼也许回头就忘记了,却有一种天真而怯懦的表情,好像随时都会冲口而出说一句抱歉。我想到从前大家说唐师兄的前女友像模特一般,比他还要高一个头,暗想师兄也许是在一种类型上吃了亏,干脆改弦更张选了一种相反的形态。

唐师兄太太的手艺恐怕是不错的,和三年前相比,唐师兄终于也胖了一圈,虽然还是没有赶上我发胖的速度,真是令人遗憾。他太太打了个招呼便继续在厨房里忙碌,唐师兄陪我和妻子在客厅坐着聊天。原来唐师兄的太太是南方人,两年前从中部一所大学毕业,来三藩市内一所大学读硕士。两人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后来太太读完了书,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眼看不得不回国去,她问唐师兄不然两人结婚吧,于是便结了婚,转换了身份成了陪读夫人。

我妻子听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点鄙夷的神情来。我正巧看见,连忙握住她的手,以免唐师兄看出任何端倪。我也觉得唐师兄太太此举不大妥当,婚姻毕竟是重要的事,在这种权宜之下匆忙而就,也许会埋下隐患。但想到唐师兄太太那种天然的怯懦神情,我想如果我在唐师兄的位置上,怕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的妻子不明白,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并没有那种使她能占到男人便宜的天赋。

说实在的,唐师兄太太的手艺一般。吃完饭,我得出结论,唐师兄发胖恐怕是因为太太做的菜太油腻的缘故。晚餐后我妻子去帮女主人洗碗,我和唐师兄便坐在客厅里喝茶。想到师兄再有一年PhD也该毕业了,我问他有什么打算。

唐师兄说,他PhD期间在《物理评论快报》上发了两篇论文。唯精力几乎全投到这两篇上去了,所以其他期刊的文章发表得不多。按从前的标准,以这些研究成果应该能申请到不错的教职,但这几年年景似乎不如以往,所以他也还得做个申请博士后的两手打算。

《物理评论快报》在唐师兄那个领域也算是顶级期刊,虽不如《科学》,《自然》那么如雷贯耳,但后两者本来就甚少涉及唐师兄的研究领域,因此也不算损失。想到这,我以茶代酒,祝他找工作顺利。

搬进自己的房子时我以为我和妻子会在这里生儿育女,天长地久地住下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仅仅过了一年,国内有个公司邀请我加入。这时美国的经济似是危机四伏,摇摇欲坠,国内却形势一片大好的样子。我和妻子权衡许久,决定回国。刚做出这个决定,还没来得及把山景城的房子出售,加州的房价开始直线下跌。妻子说,与其现在承受损失,不如暂时委托中介出租,过一阵子再做打算。这虽然不理想,但在当时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项,只得这样办。

唐师兄也要离开加州,这次却是去他当年十分看不上的麻省苦寒之地。他没能幸运的找到教职,自己的老板研究基金有限,也不能留他在组里继续做博士后。他找到两三个博士后的机会,最后决定去MIT。

各奔前程前我和唐师兄吃了个饭,彼此心照不宣地没带上太太。我们把地方选在斯坦福旁边的鸭子阁,因为那里有不甚正宗但尚可一吃的北京烤鸭,更重要的是,还有二锅头。那天晚上我俩喝得都有点多。唐师兄说,他太太刚发现怀孕,这时候举家搬去麻省,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决定。他同届毕业的中国人有人去了公司,有人转行做了咨询或金融,为此他太太觉得他不肯变通,多为家庭未来的前途着想,很是闹了一阵别扭。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在唐师兄的脸上看到了迷惘的神情。学术这条路,即使对唐师兄这样富有天分的人来说,也需要时机和运气才能走得通。虽然也知道效果有限,我还是安慰他,经济不好只是暂时的事,太太怀孕了情绪容易波动也很正常,没能直接找到教职虽然可惜,但MIT好歹也是一块金字招牌,不算是走了弯路。不消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别喝边聊,一直坐到九点多,鸭子阁的招待提醒我们他们十点打烊,两人才想起来谁也无法开车回去,开始各自给自己的太太打电话,请她们来接。我挂了电话,却见唐师兄还皱着眉在听电话,中间他小声说了句“都说了难得一次”,又沉默了下去。良久,他说:“算了,我走回来好了。”挂上了电话。

我在旁边看这情形也明白大概唐师兄的太太不肯出门来接,恐怕还怪他喝多了酒,连忙说:“你反正住得近,我太太来了先送你也是一样的。”他没说话,陪我坐到妻子前来,却坚决不肯麻烦我们,径直走了。

自那一别以后,我竟有六七年没再见过唐师兄。我和妻子回到北京,倒也迅速融入了国内的生活。我在公司做得不错,妻子前两年还上了一阵班,儿子出生以后,她不愿假手他人,我的收入又足够维持一家的生活,她便辞职回家,专心照顾孩子。在京的高中和大学同学有时聚会,开始几年还有人提到唐师兄的消息,慢慢大家话题的焦点变成了谁谁谁创业成功,财富自由了,谁谁谁在金融界混得风生水起,可能很快会回国创立自己的基金。偶然有人提起,留在美国的某位发了一篇《自然》,大家纷纷感慨,原来还是有坚持学术道路的人,不容易不容易,话题便又折回之前那些。我的高中后来又出了几位奥赛金牌,听说大多数投身了金融界,有一两位赚到了钱的,给母校捐了一个新图书馆,成了学弟学妹们仰止的高山。

我遗憾的想,现在的孩子们,大概都没听说过像谪仙人一样清风朗月的唐师兄。

2015年,我趁着去硅谷出差的机会,准备多住几天,顺便把山景城的那个房子卖掉。当年我们因为不愿低价割肉,因祸得福地熬过了一个经济周期,这房子如今比我买时涨了两倍有余,算是很好的一笔投资。既要故地重游,我写信问当地的一位大学同学现在还有谁在北加州。出乎我的意料,他给的寥寥几个名字里面,除了我们的同学,还有唐师兄。

我连忙给唐师兄写了封信,希望见上一面。这些年过去,他倒是还在用原来的邮箱。唐师兄说收到我的信真是意外的惊喜,一定要见上一面,只是他平日实验室里很忙,周末又得送两个孩子去参加活动班,可能只能努力在周末挤点时间很快见上一面,希望我不要介意。

我自然说不会,跟他约定了离他比较近的一处咖啡店。到了约定好的前一天,唐师兄来信说,恐怕他太太也得来和我们坐上一会儿,希望我不要介意。

坦白说,我是介意的。之前的几次萍水相逢,他太太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不算太好。但要我反对,我也开不了口。到了那一天,唐师兄和太太迟到了十五分钟。刚打了招呼坐下来,唐师兄太太便埋怨师兄刚才着急停车,街边那位置也不知道是不是停车位,搞不好便会被抄牌。唐师兄没有接他太太的话,只是尴尬的对我笑了笑。这些年没见,唐师兄的太太发胖了好几圈,脸上原先那种怯懦的表情早已被肉撑开,消失不见。大概是独立带两个孩子毕竟辛苦,唐师兄太太看着有些显老,活脱脱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了。唐师兄的身材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眼之间也多了些人到中年的沉郁之气。我注意到,他左耳的耳钉不见了。

大概是发现我盯着他的耳朵看,唐师兄笑笑说:“老大出生后喜欢抓着我的耳钉玩,我怕她迟早有一天要揪下来吃进肚子里,干脆摘了。”我点点头,问他这些年怎么样。我的同学说唐师兄在MIT做了两期博士后,还是没有等到教职,最后他从前的导师到底惜才,给他在自己实验室里谋了一个做研究的职位。这种职位,说到底仍然算是个博士后,不过名字好听点,可以长期干下去就是了。我虽知道了这些,但久别重逢,这些老套的话难免还是得问上一遍。

唐师兄说他这些年研究做得还可以,又发了两篇一级期刊的文章,但是美国的经济虽然恢复了,钱还没有及时投到大学里来,所以合适的教职还需要继续等,好在从前的导师为他谋了这个职位,给他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说到这里,唐师兄的太太哼了一声:“你的导师就是拿你做廉价劳动力,一把年纪了还是博士后待遇,亏你还对他感恩戴德的!”

唐师兄仍然没有接话。他说这几年间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转行,但是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学术方面虽然不能说做出了什么成绩,大体上还算是顺利,就坚持了下来。

他太太又说:“我看你就是没有用心找!”

唐师兄好脾气地笑笑,看了看表,把车钥匙递给他太太说:“大宝不是今天还说家里的蓝莓吃完了?你去旁边超市买几盒,差不多刚好到接二宝的时间。我一会儿自己回来。”

他太太翻了一个白眼:“帮帮忙,旁边那个是Whole Foods。我要是在那里买蓝莓,靠你那点博士后的工资全家早就喝西北风了。”她似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算了。我开车去附近的Safeway,这车停在这里搞不好就要被抄牌。你不要喝太多咖啡了,小心晚上又胃疼!”

唐师兄陪着笑脸送走了太太,似是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又东扯西扯的聊了一阵,我问他怎么没有考虑过回国,现在国内那些千人计划之类的项目待遇也很不错。

唐师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不仅想过,还仔细研究过。青年千人计划的要求我是符合的,当时也联系了国内的一两所高校,但事到临了,我太太不愿意回去。她觉得留在美国对孩子未来的教育比较好,这些年她也习惯了美国的生活,天高皇帝远,既不必和长辈搅合在一起,平辈之间互相攀比的压力也小些。靠我的工资养活一家虽然辛苦,好在学校里房子和幼儿园什么的都比外面便宜,也算过得下去。”

我默默扯开了话题。我们又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有些话题枯竭。勉强聊了几句高中老师的现状,我看了看表,对他说:“不如我送你回去?”

他有些惊讶:“你开车来的?”

我点点头:“这边公共交通不大方便,我正好停留一个多星期就索性租了辆车。”

这次唐师兄没有推辞:“那麻烦你了。”

我载着他一路往斯坦福校园开,两个人都很少说话。只是在路过鸭子阁的路口时,唐师兄说:“上回我们一起喝酒的饭店现在已经关门了,还挺可惜的。”

我把他一直送到他家楼下,可巧还是从前我和妻子去他家吃饭时那栋楼。我们在停车场告别,我自然客气地说下次有机会来加州再和他联系,如果他回国也一定要约我聚聚。但我心里明白,此去经年,我们不知何时才会再见面。

唐师兄下车,又冲我点点头,转身往楼门口走去。斜阳打在他的侧脸上。我忽然想起许久以前,在司马台长城上那一幕。往事涌上心头,我不能自已地悲伤起来。仿佛心有所感似的,唐师兄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我以为他要回头,想到自己的失态,赶忙发动车子准备离开,却见唐师兄并未转身,一辆银灰色的本土轿车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后门打开蹦出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的围住了唐师兄。

他一手抱起一个,走进了楼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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