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一百九十

请监理本杰明吃饭前一天，李同力打电话告诉我想约着张明远一起。我愣了片刻，想想一个是烦，两个也是烦，就回答无所谓，听他的安排。

晚上七点，李同利带着张明远准时到达，十分钟之后本杰明也从出租车里下来。见过面之后，我趁着其他人点餐，转头看看门口调头离去的出租车。

开胃酒刚上来，张明远突然伸手拿过酒瓶，抢在侍者前面给本杰明倒酒。

我有点吃惊，本杰明也皱起眉头，摆手制止他倒酒，“张先生，你不必这样，这是中国人的习惯，这里不需要，让侍者服务就好，谢谢！请坐。”

张明远一下子很尴尬，停在半截，不自然地拿着酒瓶笑笑，见本杰明和我们都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只好把酒瓶交还侍者。

“原来李先生要安排在东方饭店的，”李同力看着桌面打破沉默，“但考虑本杰明先生的意见，还是西餐比较适合他，所以换到这里。”

“哎哎！好的好的。”张明远弯腰点头，缓缓坐下。

我对倒酒的侍者点头致谢，示意我不喝酒，伸手把餐巾掖好，看着雪白的台面不说话。除了张明远，其他人都知道情况，李同力这番话，应该是在向他说明原委，同时也应该是在告诉他：今天的主角不是你，请稍安毋躁。不过，我倒担心他说得如此隐晦，张明远能不能明白。

“来，本杰明先生，很荣幸今天有机会和你共进晚餐！”果不其然，张明远率先端起酒杯讲话，“你生活的新墨西哥州我曾经去过，很好的地方！”

“哦，谢谢！我也很荣幸能和各位一起工作！”本杰明举杯浅浅一啜，“我不太适应新墨西哥州的气候，正考虑以后搬家。”

“哦，那……那很好啊！”张明远继续撑着脸上的笑容，“除了阿拉斯加，美国其他地方我都走遍了，可以给你些建议。”

“你都去过哪些地方？”本杰明似乎很感兴趣。

“哦……华盛顿，纽约，芝加哥，休斯顿，大裂谷，黄石公园……西雅图和夏威夷。”张明远熟练地用英语说出一连串地名，“每个地方都住过一段时间……至少两个星期。”

“啊？那你在美国是……什么工作？要在各地旅行？”本杰明有些惊讶。

“不是不是，我在一个中国公司负责……一部分业务，是高级管理人员。我很喜欢旅游，用业余时间去旅行。嗯……我很喜欢美国，非常喜欢！”

“哦，那很好，恭喜你能在喜欢的国家工作和生活。”本杰明点点头，然后转向我和李同力，“两位李先生，有机会你们也应该去美国看看，了解一下美国的建筑市场情况，能找到很多机会。”

“哦，谢谢！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不过要先把英语好好学学。谢谢您！”李同力笑着回答。

“其实你们的英文已经够用了，尤其是托尼，比我们初次见面是好了很多很多。”本杰明向我点头。

“哦，谢谢！”我心里高兴，不由得坐直身体。

“在美国，我英语学得非常快。”张明远强行插话，“可以和所有人交流，即使有口音的人我也能听懂。”

“哦哦……”本杰明略转脸点点头。

“本杰明先生，你来自美国，我们来自中国。”李同利看着本杰明，“我们之间有……不同，我还是用法语吧。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这些不同会造成意见不一样，但总体说，我们还是能为完成这个项目达成基本的……相互容忍。这是我觉得这是我们能合作得比较顺畅的基础。”

“嗯，我同意。请你们原谅我开始时的态度，我曾经在中国工作将近四年，所以……对中国有些不好的感觉……你们不一样。”本杰明点头。

“哦，你能讲讲在中国的经历吗？”李同力问。

“呵呵！”本杰明看看我们两个，“你们不怕我说中国人的坏话吗？这可不是在讨论工作的事。”

“没问题！”李同利看看我，“请相信我们的修养。当然如果我们不赞成，也会告诉您我们的看法。”

我忍不住悄悄的加深了呼吸，李同利这样也好，话讲明白，有什么误会也许可以解决。

“好！我尽量不用太过分的词语……但我要把话讲清楚。”本杰明盯着桌上的餐具点点头，“其实，在去中国之前，我没有多少想法，不讨厌也不喜欢，我不了解中国。我去中国是参与监理一个工程，所以说，这只是一个工作任务而已。“

”那你属于改革开放以后比较早的来中国的外国人吧！那时候到中国需要很大的勇气！很了不起！“张明远乘他稍一停顿，立刻接上。

”这个……我真不知道，也无所谓。“本杰明低头认真想了一下，”我刚到的时候看到的所有的中国人都是笑脸相迎，讲什么都是行，都是好的好的！可是随着工程的进展，渐渐就出现了问题。中国人……他们根本不按规矩操作，所有的操作规程我们都看过并且按我们提出的建议修改，他们也没说不行，结果根本不执行。干活的工人一脸惊讶，不明白为什么要严格按规则操作。“

”是的是的！“张明远说，”中国国内都是这样，规章制度是一套，实际操作又一套，很多的问题。“

“嗯！我当时就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本杰明摇摇头，“后来才知道，根本不能信任他们。”

“对对对……”张明远忙不迭点头，“我在纽约州的时候有一个工程，所有的人都按规程操作，进度也非常准确。那一次真的让我学到许多东西，非常先进！”

本杰明点头，浅浅地喝一口酒，”美国人是比较认真的，西欧的人大部分也很严谨。但是像中国这样的独裁国家的工人……很随意，还有前苏联以及类似的国家。“

”也不是全都按规则的操作，你说的西方发达国家。“我忍不住顶回去。

”对，肯定有，虽然比较少。比如在路上开车，大多数人都很遵守规则和公德，也有危险驾驶的，但非常少。“本杰明点头，”我在中国的经历恰恰相反，很多违章和危险驾驶，而且根本没有公德。有很多次，我在人行横道上被惊吓。“

”对对对！“张明远有立刻接上，”中国的交通秩序和美国没法比，很乱很乱！哈哈！“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他突然笑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

侍者端上前菜，打断谈话。

”我在美国的时候，利用假期在很多城市游览，光在纽约就连续住了将近一个月。波士顿，芝加哥，西雅图……哦，华盛顿，明尼苏达，新墨西哥……绝大部分老十三州都住过一个月以上。“刚刚吃完一口，张明远又开始了。

”哦……那你的工作真轻松！可以长时间旅游。“本杰明说。

”啊？哦……我是高级领导……时间有……假期比较多。“张明远有点慌乱，说话开始结巴。

我低头仔细吃菜，掩饰自己的表情。之前听说过张明远到美国只是省公司给他的一个安慰政策，本来他想争取省公司的一个副总，结果没成功。为了平衡得失，把他派到美国的办事处担任副主任。看样子这美国的差事比较闲，让他有时间拿着工资到处去旅游。不过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让我羡慕，只是语速比斯特林兄妹和本杰明都快很多，我常常听不清楚。本杰明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每次听他说话都很认真，有时还微微皱着眉头。

“你的家人都在美国吗？”李同利转移话题。

“大部分已在美国。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努力移民，现在还有一个最小的叔叔没来美国，但他的女儿和儿子前不久已成功入籍或留学美国。”本杰明放下刀叉擦擦嘴，“我和父辈们都曾经生活在一个独裁国家。我们憎恨统治者，所以父亲从年轻时就决定要移民。”

“那你对自己的祖国怎么看？”我问。

“你这个问题好大好大！”本杰明张开手笑了，“我的祖国很美，我喜欢那里。”

“那为什么要到美国？”我接着问。

“我憎恨那里的政府。那是个独裁、腐败、邪恶的政府，我不想在没有自由的地方生活。”本杰明严肃地回答。

“讲得好！”李同利突然插话，同时举起酒杯，“本杰明先生，我敬你！”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话题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会破坏气氛，于是立刻也跟着李同利举起水杯。

“请问……如果你不介意，你父亲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张明远总算找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话题。

“翻译，法语和德语翻译。他是外贸公司的职员，我妈妈是英语翻译。他们的公司是那个……国营的外贸公司。你知道的，这样的公司有很多机会去欧美出差。”本杰明解释。

原来是近水楼台。我低头把一块西兰花送入嘴里，情绪莫名其妙地放松了。

“怪不得你英语这么好，原来从小就开始学！”张明远说。

“也不是。”本杰明摇头，“我并没有非常认真。刚到美国时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不过很快就改善了。”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背了那么多单词，句型，到美国才发现，几乎都不明白。”张明远不住地点头。

“你到美国后，对美国的政治体制怎么看？”李同利问。

“嗯……这样讲吧。”本杰明轻轻放下刀叉，“在美国生活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为什么父亲要带我们离开。原来……哦……就是我们的祖国。我的意思是：到美国之后，才看清原来独裁政府的邪恶与欺骗。毕竟离开时我才十四岁不到。”

“那就是说……你原来并不知道很多？到美国前。”我突然想到些什么，开口问了一句。

“是的。具体地说，在美国上大学以后，我才大致想清楚很多事，而且是选修了政治学课程以后。”本杰明望着我点点头。

“这么说……我有一个想法：你在祖国接受的学校教育，或者说你在祖国受到的影响，会不会影响到你对中国的理解？你应该记得，我们初次开会时你并不是非常友好。”我边说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餐刀。

“哦……我承认，的确很不友好。”本杰明思索着，“你问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非常好！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给不出答案。”

“是这样。”我看看桌面，心里既紧张又得意，“我认识一位神父。第一次见面时，我们谈到宗教问题。他说……他劝我，心里不要有那么多仇恨。这句话我不同意，但一直记着。现在想来，是不是你所谓的独裁政府，让你……怎么说呢……让你仇视一些国家和人民？”

“嗯……好像……有道理，有道理！”本杰明使劲点头，“从小课本里就说美国和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很坏很坏。压榨殖民地，贩运黑奴，侵略墨西哥等等。现在我们的领导人带着人民抵抗美国和欧洲的压迫，我们一定胜利等等。”

“我的意思是：你到美国以后，发现你自己祖国的政府很不好，然后你就认为中国政府也不好，因为你认为中国也是独裁政府，进而影响了你对中国人的认识？”我发觉他有点跑题，赶紧解释。

“应该不是这样。”本杰明思索着摇头，“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政治观点而歧视任何人。我曾在中国遇到过一个事情，有个工程的废水处理再利用设施的管道和基础分包给一个公司。总包公司和这个分包的公司因为拖欠工程款的事发生矛盾。分包公司在管道上做手脚，故意留下缝隙，结果半年多以后车间的侧墙基础被掏空。墙倒塌的时候机器也歪倒损坏……两家都是中国的公司。这在我看来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拖欠不对，管道上做手脚更不对。我对中国……这种做法非常鄙视！“

“你只要认真监督我们的工程质量及时确认签字，不造成我们拿不到工程款，我们一定不会在水管上做手脚。”李同利突然笑着开了句玩笑。

“哈哈！”本杰明笑起来，“谢谢！我相信你们不会。我也相信你们能按照标书的要求保证工程质量。也请你们相信我会按照职业的规定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跟着微笑，感觉到李同力可能是想改变一下谈话的气氛。我刚才的提问可能太尖锐，已经弄得本杰明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张明远又开始讲在美国的种种经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到主菜上，开始仔细品尝。李同力却是另一个样子，仔细听着张明远的讲述，不明白的地方还不时提问，还会适时赞叹一下张明远的见多识广和美国的有趣。

张明远终于找到表达的机会，放下刀叉，腰背离开椅子，双手放在桌面上，不时配合着说话的节奏动一下，眼里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仿佛又回到遥远的美国。

本杰明若即若离地跟着张明远的话题，似乎对他的滔滔不绝不是很感兴趣，但保持着礼貌的回应。

张明远又讲起他在美国开车的经历，怎么在雨天的道路上坚决果断地超越长长的巨型货车。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似乎感觉到总是这样说话不太合适。于是身体向后靠回椅背上，脸上微笑着，换了一幅轻松的表情转移话题讲述在拉斯维加斯看表演的经历。

“哦，我在中国看到的交通状况也是印象深刻。没有车会在人行横道前让行人先走，反而在被挡住时鸣笛，非常粗鲁！”本杰明突然接上张明远已结束的交通话题。

“恐怕不能说是全部吧？”我试探着置疑了一句。

“哦，你说的对！”本杰明点头，“应该也有主动让行的，但我的记忆中没有。行人也一样，明明是红灯，大概几十秒就可以变绿灯。有些人就是等不及！还有，即使是在等交通灯，有些人也要先跨出几步，站在路面上，不愿等在人行区域。我对中国人的感觉……我说的是总体感觉，很多人是无赖！”

李同力动了一下。我暗暗吸一口气，心里想着要照顾面子，照顾面子，慢慢把胸中积累的气放出去。

“其实这是道德低下造成的。”本杰明见我们没反应，又接着说下去，“更可怕的是，大家都不觉得这样不好。这是独裁国家常有的情况，我的祖国也一样。他们故意把人们认知的水平降得很低，当大多数人都很低时，就不会有人觉得自己一直是趴在地上。”

“哦，呵……说得有道理！”桌子上沉默持续，张明远第一个忍不住了，轻咳一声打破。

“本杰明先生，”李同力抬起目光，挺腰坐正，“谢谢你的话！不过我们，至少在座的，并没有很低的道德，我们崇敬高尚的思想。虽然你说的是独裁统治者做的坏事，但我可以肯定，这些并没有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影响。我们也并不赞同自己的政府。同样，我们也不赞同你对中国人如此评价。”

“你提到独裁政府对每个人思想的影响，”我毫不犹豫地接上李同力的话，“我觉得你也受到了这些影响。还是神父说的那句话：心里不要有那么多仇恨。你在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可能给你灌输了很多仇恨思想，所以，你才会用仇恨的情绪看待你不喜欢的政府……和那个国家的人民。”

“哦……你这样看……这个……也许有可能，但我在中国遇到的事却都是亲身经历。混乱无序的交通，不按规则操作，暗地里做手脚，说话不算数……难道这些不讨厌吗？”本杰明一边思索一边讲述，表情有些困惑。

“这些的确是讨厌的事。”我点头承认，“可我觉得不应该用仇恨的心理去对待，应该……应该……我不知道怎么说，实话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这些事，但觉得不应该用仇恨心理，更不应该把每一个中国人都贴上……不好的标签，尤其像我们初次见面开会时那样。”

“嗯，你说得很对，我再次向你们道歉！”本杰明点头，又拿起酒杯，“两位李先生，敬你们，非常对不起！”

“哦……没关系！”我没想到他就此投降，手忙脚乱地找到杯子端起来。

”事情过去了。“李同力也端起酒杯，”那是个误会，请你相信我们，并祝我们以后的合作更加顺利。“

”是的是的！我相信一定会的，我对你们和你们公司有信心，谢谢！“本杰明点头微笑。

晚餐后，李同力一定要送本杰明回家。我开着车驶上依然有些拥堵的中央大道，随着车流一段一段地穿过红绿灯。

车上几人似乎都累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盯着雨后光影斑斓湿漉漉的路面不说话，脑子里搜寻着有没有更近的小路能快点把他送到家。

“托尼，我们今天谈得很多，谢谢你的观点，你觉得今晚怎么样？”本杰明突然在后座问我。

“嗯……呵呵！”我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用英文来说吧，heavy connection.”

“哦，是吗？”本杰明语气有点惊讶，“我觉得很好啊！大家都说得很坦诚，这是很好的一次晚餐，一次成功的交流。”

“嗯，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冲前方的路面点点头，“只是觉得有点严肃，晚餐吗！轻松一点最好。”

“有道理！”本杰明接得很快，“不过这是我们第一次晚餐，下次应该气氛会更好，更轻松。”

“好！”李同利接上，“下次一定会更愉快。不愉快的话这次差不多都说了，下次找个山顶的餐厅，一边享受美食，一边还能欣赏城市的夜景。”

“山顶的餐厅，会不会很贵？”本杰明有点犹豫。

“不会。下次我们请你，不要……英文怎么说，就是各自付账？”李同利问。

“ split the bill.”本杰明说，“好的，下次你们请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