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一百九十二

请张明远吃饭的事因为两个外地新工地的开工而延期，然后就没了消息。我正好乐得不用见他，每天忙碌在各个地方。

这天夕阳都快落到地平线以下了，我才开车进工地大门。采购的人去最远的工地送材料和生活物资回不来，这边急缺钢筋切断机刀片，李同力只能请我重操旧业，赶紧去买几片回来。

把车停稳，我看看表，估计这时间仓库管理员已经回宿舍准备吃饭，所以也没往仓库去，端着装刀片的盒子走进宿舍院子的大门。

正好在晚饭以前，所有的中国工人都已回来，只等着到时间开饭。院中地面的热气还没散，所以大家都呆在屋里，要好的人各自聚在房间里闲聊。

我顺着门廊往里走，心里想着崔茜明天下午要去机场练习起落，是不是要跟去，所以也没和屋里的人打招呼，只顾低着头往前。

“那是，干瓦工这么多年，我当然很有经验！”赵前进的声音在前面屋里响起，我抬头看看，继续走，“湖边庄园那个挡土墙，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个……业主，那个白女人。我眼睛一瞪，她也不敢说啥。我才不……”我抬头走过门口，正和赵前进瞪圆双眼的目光相撞，他立刻半张着嘴停住。

还挺会吹牛！我心里想，要不是我无所谓，你小子早回国去继续砌墙了。我扭头没理他，从门前经过，直接拐进仓库管理员的房间。

”喝口茶再走还是在这吃饭？“李同力在仓库管理员的门口堵住我。

”哎！我看屋里没灯，以为你不在呢。“我赶紧停下，”不用了，回去吃，太晚了。这刀片的型号不好找，在商店等了半个多小时。“

”还是你熟悉，知道在哪能找到这个刀片。“李同力点头。

”也不是。慢慢来，我也是很长时间以后才逐渐熟悉。张兵刚来不到半年，接采购工作才一个多月。钢筋切断机的刀片又不是经常换，找不到很正常……不如下次有机会从国内带几副过来，省得找不到费时间还容易耽误事。“

”好，马上又来几个人，让他们带过来。“李同力让开门，”回去开慢点，高峰期，不行从山上别墅区绕一下。“

”好。你干嘛不开灯？“我问。

”哦，……刚回来没一会，正想着明天要干啥，没顾得上。走吧，没事，路上小心！“

回到庄园，正碰上影倩拿着我的箱子从崔茜屋里出来。

“哦，回来晚了。”我上前一步要接箱子，“有这个箱子，去你那边时方便多了。静娥出了个很好的点子，下次我自己来。”

“嗯，不用。下次夸人当面夸，她在下面车里呢，正好基德也在。你去洗洗，那边等着开饭。”

“呵呵！你告诉她就行了。等我一下，马上洗好，一车过去。”我赶紧往屋里走。

楼下的车开着发动机，里面的顶灯也开着。苏静娥坐在驾驶位，基德正在旁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好啊，静娥也开始学车了，很好！”我拉开后车门坐进去，“早就应该学会开车。”

“谢夫先生好！”两人同时和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抬手制止苏静娥下车，“干嘛！路上没车，你开回去，如果最后停不好再换基德。”

“啊？谢夫，这样不安全。”基德扭头看着我。

“什么不安全？听我的，门关上，你负责安全。静娥，放心，要是掉湖里了，基德负责赔车，和你无关。”我扭身坐稳关上车门。

“呵呵，好的，谢夫。其实她已经学过两次了，这几天没时间练，这台车她也没开过，所以……”基德一边坐好关门一边解释。

“车都不差太多。”我知道基德和拉莫他们一样，都属于老实认真，不会开玩笑幽默的人。所以打断基德讲话，向前俯身，看着仪表台鼓励静娥，“自动档，踩刹车拨到D。松刹车走，踩油门加速，踩刹车停。简单，慢慢开，熟练就好了，谁都这样过来的。

”哈哈！谢夫都发话了。静娥，没事，要想把车开到湖里还得有点技术。没事。“影倩鼓励她。

苏静娥把所有的仪表、按钮、手柄、脚踏板都看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挂D档松开刹车往前溜。基德左手紧紧握住手刹，指挥她转方向盘从楼后面慢慢绕到前面。影倩把箱子放在腿上，过了一会又提起来放在我们两人中间。

“基德现在开车技术很好。上次那个停车位还没完工，只比车宽一点，他一把就倒进去了。所以静娥你放心，有他在旁边，一定不会出大事故。”车里有点安静，我开口打破沉默。

“以前基德压到一块砖头，就说技术不好，现在又夸技术好，什么话都是你说的。”影倩也凑热闹。

“呵呵，那时候……那时候说得……不对。”我被她讲得有点不好意思。

车慢悠悠地出门，小心地拐上大路，顺着右边缓缓溜到东方饭店大门前。

“哎哎……“基德指着路边的大门，”你要去哪？“

”哎呀！“静娥一脚刹车把车定住，”忘记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和影倩在后座忍不住翘起嘴角，但却不好出声，只好相互看看。

”没事没事！“我赶紧和稀泥。

“方向打到底，试试能不能拐过去。”基德伸手帮着静娥扭方向盘。

还好，方向打满，车贴着边进入大门，基德又忙着把方向盘给静娥顺回来。前面到停车场是一小段直路，大家都松一口气。

“哎呀，都是你！为什么不……不告诉我要拐弯！”静娥埋怨基德。

我和影倩终于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基德一脸无奈，也跟着笑。

“好了，把车停稳。都下车，下面基德负责停好。静娥，开得很好，有时间再练练，很好！”我在后面笑着说。

众人下车，苏静娥拎过箱子先去别墅，我跟着影倩往小厨房走。

“看看，教老婆开车，就是这么不讲理。”我说。

“你教我的时候，我不讲理了吗？”影倩扭头白我一眼。

“有啊！您可是贵人多忘事。”

“那你就听着。”影倩笑，停下靠近我小声说，“打是亲，骂是爱。”

小厨房外的饭厅里只有崔茜和绷着脸生闷气地苏茜，我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跳来跳去地探寻。崔茜先站起来，我刚要开口问，小苏茜也站起来，面无表情地问好。

“哎，回来了。你好苏茜！”我赶紧回应，然后跟着崔茜退到厨房门口，“怎么回事？又吵架了？”

“没事，小事。本来好好的，和哥哥争论小强喜欢谁，然后吵起来。没事。”崔茜打发我一句，扭身进厨房给姐姐帮忙。

“孩子们吃过了？”我跟进来开始洗手，“小孩子们，小强谁都喜欢。这个也争，都还小。”

“也没什么。”崔茜回答，同时拿过纸巾给我擦手，“没哭没闹，更没打架。”

“嗯，”我点点头，看看桌面的晚餐，伸手把最重的汤锅端起来，“很好！还是慢慢长大了。”

晚上，做完所有事躺回床上。影倩伸手把被子盖好，脸贴着我的肩膀好长时间没讲话，直到外面远远地响起雷声，才把腿从我身上挪开，挤到身边躺平后缓缓出口气说：“哎，你教我开车的时候，不是我生你的气。手忙脚乱，心里紧张，又着急……所以要找最亲爱的人发泄一下，不找你找谁？”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不过我也没生气，就是被噎得一愣一愣的。”

“呵呵！”影倩笑起来，然后在我胳膊上亲一下，“别生气。”

“没有！怎么会？我也是新手过来的。那时候只能自己慢慢熟练，同事教的我，不能发火，要感谢人家。”

“这么说，有你坐在身边教我，很好！”

“嗯，”我打个哈欠，“你再不讲话我都要睡着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心里有不好的情绪，消解一下是对的。”

“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办？大声念《满江红》？呵呵！”

“哈，那是临时起意。我……可能有好多方法吧？围城的时候打了败仗，我趁游泳时潜到水里哭过。不过现在几乎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再说，心情不好我也不会拿你们出……哎，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你要是生气，尽管冲我来。”

“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你说你的。”

“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反正心里不高兴，就想想高兴的事？看看电影？要不出去走走？下水游泳？反正我会想法调节，不会发火，不大发脾气。”

“下次我也试试，看哪种方法管用。”

“不过，生气……心情不好是正常现象，谁能总是阳光灿烂，不好就不好呗，过几天就没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许正是这样的想法，让你反而能更好地控制和调节情绪。”

“嗯……不知道。你别再夸我了！不然又要冒鼻涕泡了。”

“你困了吧？搂着我，不讲话了。”

“好嘞！”我侧身把她搂住，“你要睡不着就讲讲话，明天上午没事，可以睡个懒觉。”

以张明远为主角的酒宴还是来了。我先把自己调节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然后深呼吸几次才走进东方饭店最大的单间。

里面已经开始，我是实在受不了桌上的气氛，加上又在东方饭店，才接口上厕所跑出来躲一会。包间内烟气缭绕，第三瓶酒已经打开摆在桌面上。

赵前进一只手五指张开扶着桌子，身体前倾，另一只手用力按住酒瓶，仿佛怕自己不小心会摔趴在碗筷上面，“哎，我跟你们讲，省公司的领导我见过五六个，个个有水平，就数张大主任水平最高。国内、美国、还有这里，你们说吧，随便哪里，到哪里工作都是呱呱叫！”

其他人赶紧点头称是，张明远腰背靠着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脸仰着，目光下垂，侧脸盯着旁边的赵前进微笑。

“哎，李……副主任，”赵前进转向我，”你……怎么总是上厕所，肾不好吗？来，喝杯酒！给你治治，治治保证就好了。“

”哦，不是……谢谢我不喝酒。“我赶紧摆手，”等会还要开车送你们。不能喝，谢谢！“

”找其他人送，她这个饭店停这么多车，让她找个司机，顾客就是上帝！“赵前进不依不饶地举起酒瓶，又转头找酒杯。

”立强不喝酒。“李同力抬手拦住酒瓶，”等会要开车送我们。张华你来倒酒，让赵师傅歇歇。“

”不行！“赵前进挥手挡住正要接酒瓶的张华，”李……主任的指示我遵照执行，但我是他批准的酒司令，你要当接班人，先自己干三杯，然后才能给你。“

张华停住，笑着看李同力，见李同力没反应，低头拿起自己的酒杯，”好！给我倒满。“

”不行不行。“赵前进又摆手，”这是你原来没喝完的，这个不能算。“

”好！“张华也不多话，一扬手，杯中酒已经见底，”你倒还是我倒？“

“我来，你还没接班呢！”赵前进伸手倒酒，“满杯啊！不能耍滑头，不能双眼皮。”

“你那说的什么话！”张华神态轻松地看着赵前进把酒倒满，一抬手，酒又喝下去。如此往复，三杯喝过，中间连一口菜都没吃。

“行了，酒瓶给我。”张华伸出手，脸上毫无反应，就像喝了几杯水。

“等一下。”赵前进缩回拿酒瓶的手，“李副主任还没喝，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不等我讲话，其他人一下子都炸了。几乎所有人都指责赵前进说话不算数，同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赵前进左躲右挡，就是不交出酒瓶。嘴上还不闲着，不停地重复着他的各种理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笑着看他们闹。心里想着不行就喝一杯，让影倩找个司机最后送他们回去。

“服务员！再拿个酒杯来。”赵前进已经躲得离桌子老远，忽然冲着门口大喊，其他人一愣，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样吧，老赵，我代李副主任跟你喝。“周红兵站在几个抢酒瓶的人身后说。

”啊？那不行，你又不是李副主任，不行！“

”他要开车，你不能让大家走回去吧？“周红兵声音不大，背对着我，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

”他一杯，你代酒要喝……两杯。“赵前进似乎有些心虚，声音也小下来，扭转身体护着酒瓶。

”好，就依你说的办。“周红兵转身走回座位，”那个……先生，酒杯给我。两个，两个杯子“他向刚刚进门的服务生伸出手。

两个杯子摆到周红兵面前，我坐不住了，“周师傅，还是……”

周红兵一摆手打断我，同时李同力也在桌子下面碰碰我的腿。

”好，你把瓶子给张华，让他倒酒。“周红兵似乎微笑着对赵前进说。

”干嘛？我来倒。“赵前进举起酒瓶。

”不行！“周红兵伸出手同时遮住两个酒杯，”张华倒酒，你和我一起喝。“

”谁说的，我为什么和你一起喝？“

”你给李副主任倒酒，不是要敬他吗？敬别人酒，你不喝？这样，我说话算数，我两杯你一杯，不耍赖。快点，酒瓶给张华！……你是不是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抱着跟个宝贝一样，快点！“

”什么好酒我没喝过？张华，倒满倒满，一样多，酒杯拿过来，我要看清楚。“赵前进把酒杯都划拉到自己面前。

两杯对一杯，周红兵先喝完第一杯，然后两人一起干了第二杯。张华喊一声好，拿起酒瓶给两人再次倒酒。

”赵师傅，来这么久了，第一次和你喝酒，我再敬你一杯！“周红兵等酒倒满，立刻又端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赵前进举起手，同时身体往后靠，仿佛要躲到张明远身后，“这一杯又是什么说法？”

“我不讲了吗？”周红兵往前倾，调整角度盯着赵前进，“到这里，我们第一次同桌喝酒，所以要敬你一杯。”

“……哎！李副主任，李副主任。”赵前进突然又扒回桌子上抬手指向我，“他，我敬他酒了！李副主任也得敬我吧？……你不许带……要带就得三对一。”

“呵呵，谢谢赵师傅瞧得起我！三对一，我带了！”周红兵立刻加上一个酒杯，“张师傅，倒满！……来吧！”

我看看仍在微笑的李同力，突然感觉这酒宴另有文章，在所有人的欢声笑语中，似乎能听见暗流涌动的冲撞和拍击声。本杰明似乎没有说错，中国人不能从表面去了解。周红兵明显是意图保护我，而赵前进不知道是不是想针对我。

两个多小时后，酒席总算散场了！我把面包车开到离包间最近的廊边，眼睛盯着周红兵的脚步，怕他走路不稳，下台阶时摔倒。

一行人咋咋呼呼从里面出来，引得隔壁大厅的客人都纷纷侧目观看，等到最后的人钻进车里，我立刻快速拉上侧门，把一车酒气与喧闹都关在里面，然后马上转身跑着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

启动，开灯，系安全带，踩刹车，松手刹，挂挡，启步，给灯，转向。我一口气开到路上，才腾出手降下驾驶侧的车窗，慢慢吐出胸中的气体。

城市灯光灿烂，深入湖中的码头也远远地一片通明，映得平静的湖面闪闪发光，雨后未干的路面斑驳闪烁，远处天上还有许多被地面灯光照亮的松散云块，一边看着夜幕下的繁华，一边慢悠悠，远远地跟着地平线上不时照亮夜幕的闪电。

我心情放松下来，向后稍微撤撤踩油门的右脚放慢车速。车里依然吵闹，大概是嗅觉疲劳，刚开车时闻到的酒味变淡了。

李同力不说话，隔着发动机罩坐在单独的座位上，也降下大半的车窗，胳膊肘搭在扶手上，身体却歪向窗外。

送到张明远又返回工地宿舍，我没去停车场，把车门直接对着走廊停稳，好让他们就近下车。

张华第一个下来，走得稳稳当当，没什么异样。其他几位师傅下车，也问题不大。赵前进手扶门框慢慢下车，挺直身体后往宿舍院子里看看，然后才迈步往里走。

我站在车门外转回目光，见周红兵正扶着座椅靠背往车门靠近，立刻向前半步伸手准备接住他的胳膊。

“干嘛？我不要扶！”周红兵有些恼怒，抬手拨拉开我的胳膊。

“呵呵，……没要扶你，看着脚底下的排水沟。”我稍稍后退，挡在排水沟前面。

“知道，回去吧！”周红兵背对着我一抬手，径自向院子里走去。

“你要是不喝茶就回去吧，路上开慢些。”李同力从另一侧过来站在我身旁。

“哦，好。”我点点头，“去趟厕所，你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去什么厕所？”李同力抬手划划，“找个没灯亮的地方就解决了。”

“呵呵！”我摸头笑笑，“还是去厕所吧。你没喝多吧？”

“怎么会！我安排的请客，都是酒量好的，我怎么能喝多。我先回去了，上完厕所你直接走吧。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