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日报》小说世界版连载 1/8/2015 -1/13/2015
上海作协《华语文学》VIP上架 4/13/2015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郁郁葱葱深不可测的远古森林,里面住着妖怪专门喜欢吃小孩子的心。森林深处有一个美丽的湖泊,如果你找到了它,你将拥有永世的幸福。
有一天,一个小女孩走入魔法森林去寻找传说中的湖泊,却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 The Enchanted Forest
接到丈夫的电话时,她正在主人套房用崭新的吸尘器起劲地吸地。这样的场景绝非偶然,而是她的生活常态。自从五年前丈夫的start-up软件公司成功上市,他们买下了这个远离尘嚣、依山傍水的大豪宅,她就常常动辄大扫除,一干就是一整天,尤其是主人套房里的卧室和卫生间的清洁,她更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此刻的她一条蓝布碎花头巾严密地包住头发,宽大雪白的口罩遮住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手上套的是一副土黄色的强力橡胶手套,脚下是一大堆瓶瓶罐罐装满五颜六色的化学清洁剂,还有抹布、拖把、吸尘器等等。她熟练地调兵遣将运筹帷幄,聚精会神地对付着马桶里的每一个细菌、水池里的每一个水渍、地板上的每一根头发,干得热火朝天。
她最痛恨地板上的头发了,它们好似来无踪、去无影,天生就是来和她作对的!往往在她刚刚胜利完成清洁任务,把化学药剂劳动用具一一放回车库,身上的工作服,口罩、帽子、袖套一股脑儿丢进洗衣机按上消毒最强设置键Sanitary,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把全身皮肤烫的通红,换上一身全棉的休闲宽松衣衫,斟上一壶西湖龙井,打算懒散地倚在沙发上看书了,败兴的事即伺机来临: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漏网之鱼。
这一刻,她的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一缕长长的发丝,大波浪卷,略带米黄色,安静地躺在主卧房深红色的巴西樱桃木地板上,显得异常醒目,她的左眼皮神经质地跳了一下。
她心知肚明这不是自己的头发。少女的她曾经自豪地拥有一头蓬松浓密乌黑乌黑的头发,扎起来是一个俏皮骄傲的胖马尾,放下来就是柔情泛滥的大瀑布。然而,这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啊!这几年来接二连三的流产,最近的一次是在两年前,她深受打击,不言不语心灰意懒地卧床数周。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虚弱的她强打起精神到卫生间对镜梳妆,椭圆形的大镜子里浮现出一个脸色煞白的女鬼,顶着一头稀薄的青丝。她习惯性地抓起台面上的羊角木梳,只是轻轻地扒拉了那么一两下吧,雪白的瓷砖上立刻触目惊心地摊满了她的头发。
她眼前一阵发黑,慌忙蹲下身子仔细看,一根一根宝贝似的捡起来,从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地一路捡到卧室的硬木地板,最后回到床头的印花枕巾。漫天漫地,丝丝缕缕,归拢来足足有一大团,像一只黑色的大花圈隆重哀悼着她青春的消逝。第二天,她就去理发店剪了一头短发。
她皱了皱眉,迅速去贮藏室拿吸尘器——近日里的心头好。这是一台市面上最新款的无线吸尘器,轻盈灵巧,伸缩自如,虽然价格昂贵,有心的丈夫上个月还是记得买来作为她四十岁的生日礼物。
那天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拿给她,可是口里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爱听的。他先是说自己知道她眼睛里揉不下沙子,每天至少吸一次地,他不舍得她天天拖着那台笨重的有线吸尘器楼上楼下地劳作。她感动地鼻子一酸,心里想着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他又说:你没发现吗,这台新吸尘器的颜色和你的家常穿着色系很配哦,她还是默不作声,直到他眨着眼睛离谱地不着边际瞎扯道
“it
brings out the color of your eyes”,她实在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差点又要像以前那样圈着丈夫的脖子撒娇了。
其实几次流产之后,她和丈夫早就不如从前那么亲密无间了,他们之间现在只有相依为命的兄妹之情,主要原因就是她对房事兴致寥寥,躲之不及。
她也曾经有一次不忍拒绝丈夫炽热的求欢,横下心来违心地配合,然而煞风景的是中途小腹坠坠地痛,且愈演愈烈,最后痛得她抽泣了起来,让正值酣战之际的丈夫偃旗息鼓,好不扫兴。所以说,她这些年根本不用编任何借口来回绝丈夫——她的性冷淡,失眠,神经衰弱和一发作起来就令她生不如死的偏头痛也确实是丈夫亲眼目睹的事实。
一年半前她提出要搬出主人套房一个人睡到楼上面对远古森林的小房间时,丈夫谅解地轻抚她的背,故作轻松帮着她把被褥挪了过去。能够独自拥有一个安静清净的卧室是她几个月来的奢望,第一个独处小房间的夜晚,她不禁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喜欢眺望窗外,久久凝视着层层叠叠墨绿色的红杉绿树和黛青色的绵延群山出神。
她顺手在地板上把吸尘器来回拖拉了一下,讨厌的长波浪立刻消失了。她满足地笑了,笑容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报复后的快感,哈,她觉得自己把头发的主人也消灭了,此刻她是强大无比的灭绝师太哦。她才不想知道头发的主人是谁,长什么模样呢。方才那缕大卷的长波浪,哼,还挑染了时髦的米黄色,主人想必是个多么妖娆下贱的骚货!她恨恨地想,太阳穴处一阵刺痛。她使劲地甩甩头,又在地板上用吸尘器来来回回重重地蹭了几下才罢休。
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是过了她的明路的,甚至应该说是她主动建议丈夫的。一个月没有性事,丈夫是一只烦躁的公狗,一看到电视和画报上的美艳女子就垂涎三尺,毫无顾忌地当着她的面指着丰乳翘臀嚷嚷So hot。
三个月后,他们已经很少说话了,冰冷彻骨的空气游荡在空旷的豪宅上空,呵气成霜,如履薄冰。她不想知道丈夫整夜反锁在电脑房里光顾什么网站,和什么人在网聊,她更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抓丈夫的现行。她只有满心的愧疚,极度的自卑和自责,化作她无穷尽的亡羊补牢的无用功。她开始每天变着法子钻研厨艺为他做饭,洗熨衣物,几近自虐般地频繁吸地和刷马桶。。。
直到有一天丈夫红着一双眼睛喷着满嘴酒气对她醉醺醺地哭嚎:他不要一个高级厨子,保姆,女佣,清洁工,他只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欲爱他的女人!她崩溃了,投降了,瘫软在地,拥他入怀,爱怜地抚摩着丈夫的头。这一刻,她把自己放到很低很低,尘埃里开出了一朵香艳的罂粟,喃喃道,你还记得你的老情人吗,你高中时候的女朋友,你不是说她也搬来本市了。你要不要请她吃个饭叙叙旧啊?
丈夫困惑不已,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里嗖地窜出两簇火苗,有着小孩子在糖果面前难以藏匿的新奇和兴奋。她轻轻刮了一下丈夫的鼻子,母亲对儿子的口吻:你们也不用在外头另找地儿,来家里就好,我会为你们准备好的。她潇洒地耸耸肩道:我们像浪漫的欧洲人一样试试open marriage吧,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全是凛凛赴死的决绝。
陆陆续续的,家里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女人的头发,地板上,瓷砖上,还有枕巾上。有时候是弯弯曲曲的长波浪染着不同的颜色,红铜色,金箔色,米色,有时候是笔直的,墨墨黑的。她从来不去询问丈夫和高中旧情人处得如何,还是另外有了新的女朋友。她只知道每当先生打电话告诉自己当天晚上有约会,她会飞快地收拾好主人套房,细心地在主卧床头柜抽屉里备上丈夫喜欢用的水果口味的避孕套,在餐桌上留下一两个开胃小菜,罩在纱笼里,还有绝对不会忘的是留一瓶丈夫爱喝的红酒为他的约会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