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忘记文革母亲住在汽车间的苦难日子

永远不忘记文革母亲住在汽车间的苦难日子

母亲过世已经十年了。

我们人在美国，远离了上海的家，但是我们每天都是以最沉痛的心情怀念着相依为命七十多年的我最亲的妈妈。

现在想来，说我们相依为命，其实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你为我们遮挡在前，说相依为命，其实你为我们，自己处处吃亏，我们亏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你的一生一直在为我们子女操劳，每天为我们安排日常生活，为我们每个人的各种事情费尽你的心思。你就是卧病在床，你还是关念着儿子、女儿、孙女、外孙的各种事情。

1966年到1968年，母亲已经经历了二年的文革的恐怖。

母亲经历了中国历史书上历朝历代也没有的，平白无故的扣个莫须有的罪名的帽子（资本家）就来抄家，强盗上门将家里所有的东西抢劫一空。

这二年，母亲经历了，什么叫人生侮辱，什么叫被人欺压，什么叫无耻之徒的疯狂。母亲被逼每天早晨一早就要去扫弄堂、马路，强盗还动不动就搞点‘请罪’的花样，要低头弯腰罚站，想尽办法折磨这些所谓‘强迫劳动’的资本家。

接下来，就是要把我们从自己的花园洋房里赶出去了。

我记得，1946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一家都搬到霞飞路，当时叫林森中路，住花园大洋房了。

我记得，那年我六岁，妈妈第一次带我去看这房子，房间真多，我们一间一间房间看，看到原来住这房子的英国人留下的许多西洋家具。然后我们在花园的阳台上吃面包点心的情景我也还记得。

文革的抄家是一次又一次，强盗抢劫金银财宝外，这样的一个家里的所有的东西都被强盗抢劫一空。

我不会忘记1969年4月，我和我妈妈被强盗赶出自己的住宅，搬到隔壁弄堂里的汽车间的情景。

那天，我母亲的朋友的儿子弄了个劳动推车帮我们搬家。要搬过去的东西装了劳动车一车，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现在想想，这样兴兴盛盛的一个家，家里这么多的财产和东西，就这样一下子被抢劫一空，但是我母亲能够忍受这样的灾难，能够处之泰然，那真的是有人中豪杰的气概。

我母亲当时就说了一句话：‘只要自己心善，六十年风水轮流转。’

回想老家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是与我们有感情的，好像都是生生息息，与我们形影不离的。

想到家里大台阶前的二棵大铁树， 1966年3月，二棵大铁树突然都开花了，开出一雌一雄的雄壮的花。二棵大铁树，我们是夏天浇水，冬天给它包稻草，一年又一年，它和我们相处二十年。

到66年9月，强盗说挖金银财宝，把二棵大铁树都毁了。

树木有灵啊，铁树开花，这是成语，它们在最后的日子里开了花。我们相信二棵大铁树要告诉我们的也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我家还是能够开花兴盛。

我们到今天还是在旧照片里，反反复复看这二棵大铁树，对它们也是念念不忘。

给我们住的汽车间是隔壁弄堂，一个在花园边上的小房子，上下二层，原来底下一层是放汽车的，所以整个建筑的大小就是以一辆汽车为准。

我们搬去时，楼下已经住了人，我们住楼上。

一个小楼梯上楼，楼上在中间用纤维板一隔，就是分二间了。

与生活最关键的卫生设备是子虚乌有，这是住这汽车间对我母亲的最大的折磨和磨难。我们大小便只能够用痰盂罐了。倒痰盂罐要过花园到大房子的后面，倒到化粪池里。这要开化粪池的盖，这盖分量可不轻。我母亲坚决不让我去倒，她是春夏秋冬，发风下雨，甚至大雪天气，都是拿了痰盂罐走在花园的小路上。

至今，我在脑子里还是不忘记我母亲走在花园小路上的形象。有一年回上海，我再去看看这汽车间，我站在这小路上，回忆我母亲当年是怎样在这里来来回回，心里真的是说不出的难过。

当年的资本家造这汽车间，没有想到以后会让同样的资本家住这房子，所以房子虽然四面都空，朝南却没有开窗，只有北窗和西窗。这房子很低矮，房间里只有2.2米高，加上西晒太阳，夏天的闷热可想而知。

这里要提一下，我们曾经向房管处提出要求开个南窗，结果是事情不成反而惹人生气，当然还有永远忘不了的愤怒。

对我母亲来说，还有一个焼饭的大事情。房管处不同意在外面搭个简易的厨房，居然想得出在这样的小的房间里，做个壁厨，里面装个煤气灶。政府规定有煤气灶的房间不可以住人，房管处说有个壁厨就安全了。文革中草菅人命也不稀奇，这是不值一提了。

我母亲每天要做三顿饭，就是在这壁厨里的煤气灶上焼。为了大家能够吃得好一些，母亲每天都忙于厨房，天气热的时候，母亲焼饭焼菜真的是吃足苦头。

到77年，我要结婚了，什么落实政策还是空话。要在这汽车间里添了人，开始结婚的生活，最受累的还是我母亲。我母亲把里面一间让出来，自己住在外面一间，也就是我们平时吃饭的地方。我想方设法用纤维板给母亲的床铺围出个小天地，但是到夏天、冬天真的是很困难。

一直到1986年，政府才落实私房政策，我们才搬出这汽车间。在这汽车间，我们整整住了十七年。

这十七年，这决不是什么弹指一挥间，这是我母亲，天天分分秒秒，受尽折磨和磨难，这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母亲的苦难。

在这逆境中，母亲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只有母亲有这见识，有这不怕任何惊涛骇浪的精神，才使我们一家能够度过这文革的浩劫，这一切的一切也是母亲对我们的最大的恩爱的体现。

母亲，愿你在天堂安好。

我们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