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夫叫活宝-写生上海一位退休人士（上）

  在我妹妹玲华眼里，我妹夫如宝就是个“活宝”。如宝和活宝这两个词经常在玲华舌尖上跳来跳去。如宝后边跟着的是夸，活宝接着的经常是骂，褒贬很清楚。但有时“活宝”蹦出来的时机不对，含意不清，就颇伤如宝的脑筋。前些日子，如宝闹出了一个大笑话，笑得上百个人捧腹。玲华也跟着笑，不过她除了笑以外，嘴里还喷出无数个“活宝”，害得如宝支着脑袋想半天，这种情况下的的“活宝”是赞美呢还是责备？

  这事发生在沪西一家大型韩国烧烤店。这天如宝开车带我、玲华和孙女艾妮去用晚餐。进了餐馆，还没坐定，艾妮就拉着爷爷去餐馆自设的儿童娱乐区玩。才几分钟时间，笑话就远远地传来了。我赶紧把耳朵放过去，兜到了如宝一句响亮的问话：“谁穿错了我的新皮鞋？” 然后一声“玲华”，好像是我妹妹穿错了他的鞋子。这真是不可思议，大白天的，在餐馆里，玲华还坐在位置上，怎么可能穿错他的鞋？如果不是玲华，其他人也不可能呀。大庭广众之下，谁会穿错鞋？这种事，我还从来没听说过。

  玲华呵呵冷笑，她知道如宝是在讨救兵。生活上，如宝遇到麻烦，要讨的第一个救兵就是玲华。看书，老花眼镜找不到，“玲华”；出门，钱包里没钱，“玲华”；如厕，口袋没手纸，“玲华”。“玲华”就在他嘴里摆着，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用。

  玲华往儿童娱乐区望了望，那里不像有啥事发生，轻轻地说一声“活宝”，便把如宝的呼救，置于脑后。她一边看菜单，一边与我打开话匣子。玲华的话匣子就像是如宝的百宝箱，倒出的全是如宝丢人现眼的“活宝”。前天他丢了家里的大门钥匙，昨天他丢了车钥匙，刚才他好像丢了脚下的鞋子。接下来，他可能要丢人了。但玲华的“活宝”，用法多样。不经意间，玲华的话锋转了方向。“其实，如宝丢人只丢在外边，在家里他的人是丢不得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家里全职的马大嫂。”玲华放慢语速，解说着“马大婶”：“买、汰、烧。买东西、洗衣服、烧饭做菜，如宝可以算是我们家中的活宝。”

  远远又传来一声“玲华”。我坐不住了, 起身前往救援。进儿童娱乐区，大人小孩都要脱鞋，里边彩色的塑胶地面干净明快，很有立体感。艾妮又蹦又跳正和另一个女孩在玩翘翘板。娱乐区门口三个服务员围着如宝。如宝上身着一件米色休闲服，下身配一条浅蓝色西裤。一身服装做工考究，挺括合身。玲华一手把如宝打造成十足的绅士。可是现在这位绅士却一不小心把派头丢了。他一只脚蹬着锃亮的皮鞋，另一只脚踩着浅灰色线袜。走道上黑色大理石地面大大咧咧地把这双不协调的脚反射到众人眼里，看起来实在不很雅观。进饭店的客人，看到这位脚上尴尬，衣着笔挺的男人，站在那儿手舞足蹈，还以为他神经搭错了，都纷纷避让。

  如宝手叉在腰上。他一米七的个子虽还达不到以势压人的高度，但他脸显愠怒，眼冒火光，嘴吐怨言，着实令服务员们招架不住。他平时的温文尔雅全吃到肚里去了，泛出来的话是带嚷的：“你们餐馆怎么搞的？我脱鞋进去不到五分钟，新皮鞋就被人偷了。”一位女服务员捂着嘴在笑，笑着笑着，嘴没有捂严，手指缝里漏出一句话：“人家要偷你鞋，怎么可能只偷一只？”如宝不很茂盛的颅顶滑下一绺头发，他发现自己用错了字，把头往右上方一甩，那绺头发助威似地跳回到原来位置，同时，一句话理直气壮地甩了出来：“哦，就算不是偷的，至少是穿错了吧。”这时，一位领班模样的男服务员拎来一双拖鞋，他请如宝先穿拖鞋回餐桌，答应随后帮他找。  

  这世界什么事都会发生。来吃饭的客人，饭还没开始吃，却说鞋被穿错了。正是晚餐上客时分，老扳不愿意为了一只皮鞋倒了客人的胃口。找皮鞋只能暗中进行。于是，餐桌之间的走道上出现了几个既不端盘子又不擦桌子，目光只往餐桌下扫的服务员们。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很快，二百个座位的店堂被风吹热了。服务员经过，脚的主人们有意地把各色各样的鞋子都很夸张地显摆出来。四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但是女士们春江水暖鸭先知，她们有的已把牛仔裤换成短的，有的细窄的保暖裤被飘逸的长裙代替。脚们有的很含蓄地伸了伸，有的很大放地露了露。几个年轻的女孩似乎有暴露欲，她们甚至把粉嫩的小腿搁在桌角上要服务员仔细看。一位年纪大的老人脚翘不起来，他一不作二不休，脱下鞋子，闹着玩似的，抓着鞋子在凳子上敲着。一时间整个餐馆人仰马翻，众人笑成一团。这是一个生产笑料的大时代，男女老少笑的细胞非常活跃。养生专家说，笑是长寿的第一要素。因此，凡有笑的机会，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去抢。谁都不在乎无伤大雅地哈哈大笑。餐馆老板真没想到一双穿错的皮鞋，会把一个嘉年华会搬进餐馆。 

  如宝踢跶着拖鞋，抱着孙女艾妮回到餐桌。等待他的是玲华板着的脸，还有她嘴里已嚼得稀烂的话：“侬真活宝啊，怎么连穿在自己脚底下的鞋子都管不住，还整天想着管人家？”我早就知道如宝爱管闲事。邻里发生纠纷，人家只是围着凑热闹，他却要挤到前排。左边看看，右边听听，等到两造争辩完毕，他会拿腔作势，把自己当成了法官，判出个谁是谁非。如宝管的事多着呢，谁过马路不走横道线他会同谁急。谁随地吐痰，他丢给人家一个白眼不够，还一本正经要人家以后出门带痰盂。对老人家他怜爱地偏袒，对小孩子他慈善地护短。他退休了，医生的事沒了，却把社会上的事，一件件揽在自己身上。

  很快邻桌知道是如宝的鞋被穿错了。这下子，我们成了众矢之的。脸无处搁了，朝向哪里，都会和调侃戏谑撞脸。如宝脸皮厚，周围异样的目光一碰到他的脸就会被打断，无趣地折回。他是个实惠的人。堤外损失堤内补，一会儿功夫他就陶醉在美食中了。他熟练地左手从烧烤架上提起一根羊肉串，鼻子嗅嗅，嘴唇吹吹，右手拇指和食指把散开的羊肉捏拢，左手手肘往上一提，一串羊肉粒儿被精准地横放在他上下两排雪白齐整的牙齿中间。然后，他略微仰头，轻轻一咬，翘着兰花指的左手优雅地抽出金属扦子。肉块、肉香、肉味在地球引力下挨个掉进他嘴里。随手，他用右手小指勾来餐巾盒，扯出一张纸巾，捂住嘴，很享受地把快要潽出来的美味拦截在嘴唇内侧。艾妮很乖，她很本份地坐在宝宝椅上兴致勃勃地玩着放在纸碗里的、叫着牛肉烧烤的、热的、可吃的玩具。但是，美味塞不住玲华的口，她的活宝之声仍然不绝于耳。如宝的城府容量其实很小，掉进去的美食很快把他心里的疙瘩挤了出来。他短矬的眉毛拢向眉心，拱出一堆七老八十岁的绉纹。如宝觉得委屈。几分钟功夫，新皮鞋就被人家穿错了，但错不在他呀，他至多挨一个失察之过。（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