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蓝围巾》作者自序 [2015/07]
- 第一章 秋天的邂逅 [2015/07]
- 第五章 母亲的手 [2015/11]
- 第三章 关于梦想 [2015/11]
- 第二章 她想做一支笔 [2015/11]
- 第六章 值得纪念的日子 [2015/11]
- 第四章 那些撒落在风中的信 [2015/11]
- 红蓝围巾 [2015/07]
加拿大的秋天是美丽而寒冷的,渥太华应该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寒冷却富有魅力的首都之一。现在是十月下旬,天渐渐地转凉,寒冷的秋风像梦游者似得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绚烂的秋天正经历着寒冬前最后的辉煌。因为日夜天气变化大,秋叶颜色转变的程度也不一样,一层层赤澄黄绿,依着地势高低起伏,把整个城市装扮得分外迷人。渥太华城边的加蒂诺公园(Gatineau Park)是公认的赏枫胜地,景色优美,有大量的动植物、湖泊等自然景观。来来往往的人们忙着骑车、步行、野营等户外活动。那些澄明的各种色彩让从小在湖南长大的杨菁不由得想起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中的诗句来—— “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离玛雅立法预言的“世界末日”只有两个月左右,玛雅人说2012年12月21日的黑夜降临以后12月22日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世界各地也总有那么百分之零点零零壹的人们会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甚至有一些偏执的人做着在各方面“避难”的准备: 他们添置了紧急储物柜里面装满能长期保存的食物,并储存汽油、武器、甚至避孕套 ——因为就算在最困难时期,人们也需要性爱。
在这秋意盎然的季節里,人们被和煦的阳光下跳动的树叶所感染。漫山遍野各种颜色的树叶,如火如荼,加上那种说不出的柔和质感,是只有大自然才调得出的那种颜色。树枝上随风舞动着的秀美的红韵和娇人的妩媚,仿佛向人们昭示着生命的灿烂和绚丽,还有什么人会去理会玛雅人所预言的末日传说?
以甜圈饼起家的Tim Hortons连锁店被誉为“加拿大人的咖啡店”,其优质的焦点是永远新鲜的产品,价值一流的服务。它是由著名冰球球员以自己的名字作招牌于1964创立的,发展到全国多达三千余家分店。离渥太华大学正大门不远就有一个这样的咖啡馆,它坐落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 面积还不小, 足有三十多个座位。黑人老板是个好心的老头,特别是有个无家可归的白人中年男子,常常晃荡在咖啡厅附近的街上,老板时不时让店员送给他一杯热咖啡。晚上关店,中年男子会常常过来帮着倒垃圾,店员就将卖剩的面包圈等食物给他。据店员说,那男子不到五十岁,是因为慢性病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工作能力,但他人好,懂礼貌,大家都愿帮他一把。
这个咖啡馆顾客群体主要是学生,然而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也不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杨菁是个身材匀称,穿着得体,举止优雅而风韵十足的中年女子。她总是在别人上班或上学人少的时候,独自一人步行而来, 时常带着笔记本电脑、报纸或书籍,然后买上一杯加大号黑咖啡,神情自若地静静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上网,写写东西,间或缓慢悠悠地呷上一口咖啡,常常一呆就是两三小时。
她偏好咖啡店的环境和气氛,间或会眯着眼睛透过玻璃看外面。她在看什么?她在看暖洋洋的太阳吗?看那一片一片被风追赶着的飘零的红叶吗?还是看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又或者她在独自回忆一下过去,抑或畅想着未来?
女店员朱莉娅有一头自然甜美的淡棕色卷发,脸庞俏丽,一双绿色的明眸闪闪发亮,就像是一汪九寨沟清澈见底的海子纯净得让人难以忘怀,加上精心修饰的妆容,总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温和语气主动与人打招呼,那份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即便是陌生人之间也不用预热。
对杨菁这位有些神秘感的老顾客,她总是格外热情和礼貌,偶而她们还用英语聊上两三句,也仅限于天晴下雨出太阳之类的客套话。聊无关痛痒的天气,似乎是陌生人之间打开话匣子的国际标准对话。
一个地方去得多了,慢慢地就会对那里的人和那里的场景或东西都产生亲切感,就好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朱莉娅对杨菁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似乎跟她有了缘似的,心里有种想要了解她的愿望。
那个周一的上午十点半左右,店里顾客较少,朱莉娅就从柜台里出来收拾收拾桌子,发现这杨菁落下了一份中文报纸。如果是一般顾客,她早就将报纸扔到垃圾桶了事。可这是一位第二天笃定会来报到如朋友的老顾客,难道不应该有点小小的优待吗?所以就帮她收了起来。
在加拿大少数族裔中,华裔人口最多。朱莉娅是来自黑龙江省的大陆移民,她爸爸是中国人, 妈妈是前苏联的俄国人。她一直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才随丈夫移民来了加拿大,连她女儿也是中国大陆出生的。尽管朱莉娅直觉她是中国大陆或台湾来的移民,直到有了这份中文报纸,朱莉娅才比较确定她是中国人。
果然,第二天下午三点,杨菁又来了。
“一个巧克力甜圈饼和一大杯哥伦比亚黑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她一边用英语说着,一边递给朱莉娅十加元纸币。
“这是找您的钱,请稍等,谢谢!” 朱莉娅一看是老顾客,赶忙接着说:“您昨天落下了一份中文报纸,我收好了,您还需要吗?”
“哦,这样的啊,您真费心了,只是对一个广告有兴趣。”
“那我待会给您把报纸拿过来。”
“您真是好心。” 她对朱莉娅微笑着说,“那就谢谢您了!”
少许,朱莉娅的脸上挂满了笑容,把那份中文报纸递给她, “您好,我叫朱莉娅。” 朱莉娅指着边上的空位,用中文说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杨菁先是一怔,然后也用中文回答, “当然可以。” 接着说,“您中文发音好标准啊。”
朱莉娅马上明白她把自己当成会说流利中文的老外,马上说:“我是东北人呢,只不过我妈妈是前苏联的乌克兰人。”
“哦,……我差点把你真当老外呢。”然后伸出右手准备握手的姿势,微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杨菁。木易杨,菁是青菜的青加草字头。”
“很高兴认识您!” 朱莉娅灿烂地笑着和杨菁握手,杨菁觉得朱莉娅那快乐的样子蛮讨人喜欢。
短暂寒暄几句后,朱莉娅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使她开问,“您总是忙乎乎地写着什么,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您在写什么吗?”在这里,中年移民来加拿大后进行再深造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所以朱莉娅一边微笑着接着问道:“写论文吗?”
“写日记,” 杨菁呷了一口咖啡平淡地说:“或者说是写故事。”
“啊?……” 她的惊讶明显地摆在脸上,“您是作家?”
“不敢说是作家, 生平第一次有尝试着写故事的冲动。”
“写故事?生平第一次?……这年头搞文学可不能当饭吃。” 她的眼晴睁得更大,说道:“我真佩服您! 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杨菁笑了笑算是作答,似乎也是给对方以不动声色的鼓励。
“您穿着得体,举止优雅,婀娜多姿,却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角落里,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朱莉娅她接着说,“我早就觉得您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哼哼……您真有眼力。” 杨菁笑着说。
“您这是嘲笑我?还是称赞我呀?”
“当然是称赞嘛!”
“哦,是吗?” 她抽出忙乎着的手,缕了一缕盘在白色工作帽里的头发,“还有十五分钟我就下班了, 今天是我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想如果我今天不跟您打声招呼就悄悄地走了,也许以后都很难再见面了。……可是我心里总觉得跟您有了缘似的,总觉得有种想要了解您的愿望”还不等杨菁说话,就自顾自地接着说,“等会我下了班能请您一起喝杯咖啡吗?”
杨菁望着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士,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包含了对生活热的期望,周遭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气场,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一起喝咖啡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这一大杯咖啡就够喝的了,不要给我买了。” 杨菁的直觉告诉她朱莉娅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过了一会,朱莉娅便端着一杯咖啡和一小盘曲奇饼象是踏着华尔兹舞曲的节奏, 旋到杨菁桌前麻利地坐了下来,然后端正坐姿,把曲奇饼恭恭敬敬推到杨菁跟前说她请客。
杨菁道了声谢谢。朱莉娅回了声不用谢。
些许的沉默后,朱莉娅开始问:
“您来加拿大多久了?”
杨菁轻声答道:“四年多。”
“是在工作呢还是念书?” 朱莉娅漫不经心地问着。
“都不是,在家带孩子。” 杨菁则漫不经心地答着。
“不用上班, 您真有福气。那么,你先生一定有份不错的工作?”
“我都离婚四年多了……” 杨菁耸了耸肩膀,“ 相当于又读了个本科。”
朱莉娅突然一下觉得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起,我不该一来就查户口。”
“没关系, 我早己习惯了‘离婚’这个词。它并不会引起我任何伤感。” 杨菁低着头下意识地呷了口咖啡说道, 很巧妙的把话题转向了朱莉娅“说说你吧,为什么不在这里干了? 找到更好的工作啦 ?”
“不是。” 朱莉娅说话时, 她那绿宝石般的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我怀孕四个月了,准备休个长长的产假。”
“是吗? ”杨菁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明明记得朱莉娅前几分钟聊天时还兴冲冲地说过她女儿刚生了个儿子, 她都做外婆了。杨菁掐指一算, 朱莉娅最少也该有四十五、六岁了。但很快杨菁就收起她惊愕的脸,礼貌地微笑着说: “恭喜你啦!”
朱莉娅似乎看透了杨菁的心思,“不敢相信吧, 我都四十八了。” 她又接着说“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不是已有了个女儿吗?”
“那是我和前夫生的,在女儿十岁时离了婚。我和现在的丈夫已结婚十多年了。他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我就一直怀不上。医院里查来查去也不知什么原因,现在真是老天有眼啊!”
“哦,是这样的 ……”杨菁调侃着说道,“看来我们有个明显共同点就是同为离过婚的中年女人,不同的是你已经是心有所属而我依然在打单。”
她们天南海北地聊得非常投缘,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有说不完的话题。朱莉娅忽然抛出了一个新闻话题:
“翻了一下你昨天留下的《星岛日报》, 你看过那个关于大陆移民植物人安乐死的新闻吗?”
“你是不是指那个叫刘维华的?太太是个日本人,叫大岛明子。他们共同养育一双儿女。”
“对!没错,就是他!” 朱莉娅从桌子上拿过那份加拿大的中文报纸,找出一张递给杨菁,“你看看……你看看……,就是这篇文章 ……”
【报刊摘录】
华裔男子因生产事故变植物人 法庭裁决允许其"安乐死"
华裔男子刘维华,来自中国大陆,早年求学加拿大,后因受雇于美国伊文凯公司项目工程部后又移居美国。2008年五月出差去伊文凯公司在上海兴建的化工厂参与生产启动。因生产设备的系统缺陷,调试时管路压力超过设计极限,然而中央控制的安全联锁却没有启动,为了避免事故刘维华和另一位女工艺工程师莫莉•梅尔二话没说,冲到现场实施紧急停车,由于他们及时和正确的操作,避免了事故的扩大,保全了绝大部分的工厂设施。然而还是有一小段300个大气压的工艺管路爆炸, 两块炸飞的钢片从前方击中刘维华双眼, 另有一块砸在他后脑勺。送医院之后他伤势恶化,脑部内出血,接下来两个月就做了两次手术,移除血肿,为大脑减压,但他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甚至可能余生都将处于无法苏醒的状态。至于莫莉,只受了轻伤,两周后就出了医院。
经一段时间治疗后,刘维华依然在持续性植物人状态,从中国上海某大医院搬到美国进入了24小时需人照顾的疗养院,需用维生器延续性命。 五年后即2012 年五月份, 主治医生汤姆•麦肯习将刘维华定为“永久性植物人”,认定已无恢复的可能,且从脑部活动的层面上看,他已经是死亡了。
刘维华的妻子大岛明子来自日本,他们共同育有一个12岁的女儿和9岁的儿子。五年来,尽管大岛明子竭尽全力试图唤醒植物人丈夫未果,但当主治医生汤姆建议对刘维华实施安乐死时, 却很快获得大岛明子的初步同意。于是监护权审裁处颁发财政安排令,允许刘维华的妻子大岛明子全权管理刘维华的财务以及百万美元人寿保险,另外又委任公共监护人为刘维华的监护人,负责生命尽头关怀计划及相应的决定。
这些决定虽获刘维华的妻子支持,但却被刘维华在中国的弟弟和小妹的强烈反对,刘维华在湖南的弟弟和小妹请求将刘维华送往北京协和医院治疗,并愿意承担全部费用, 却遭大岛明子的反对,遂隔洋入禀法院起诉大岛明子和公共监护人,反对其两项决定,分别为实施安乐死和拒绝转送中国医治。
刘维华的妹妹刘新雨是做国际贸易的,不时有机会来美国,也听到一些关于嫂子大岛明子与维华的中学同学现任多伦多大学教授司徒国龙之间的风言风语,所以她除了起诉公共监护人,反对刘维华的安乐死外,准备一并起诉大岛明子,指其决定有利益冲突,因为作为妻子的大岛明子是刘维华一百万美元人寿保险的唯一受益人。她声言如若失败矢言上诉,而大岛明子则很坦然地面对那判决日子的来临。
【报刊摘录完】
此刻,杨菁扫了一眼,就把报纸还了回去。对望着朱莉娅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做妹妹的愿意承担全部费用照顾哥哥,做妻子的却让他死。您是不是觉得这个日本女人有点不近人情?”
“那倒不一定。” 杨菁说话的口气出奇的平静“她或许有她其他特殊的理由吧。”
“她特殊的理由恐怕就是百万美元人寿保险和婚外情吧?”
杨菁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语气说“我相信不是。”
“何以见得?” 朱莉娅有些许挑衅口气。
“许许多多新闻报道即使是基于事实,也只是事实的表象。而很多时候事实的真相却往往被掩盖。人们往往只看到事实的曝光的一面而往往忽略了那不被了解的另一面……”
“那你知道什么是这件事的‘另一面’……”
“我也说不清……但我的直觉似乎就是这样。” 杨菁的语气温婉平和,“假如……我是说假如,刘维华灵魂出窍, 看着自己毫无意义的躯体,对家人对社会都是负担,也许他宁愿选择死去。”
“理性上似乎如此, 可是人应该更加是感情和良心的动物,刘维华是保护他人生命和公司财产的英雄,就算是植物人也得供养着。” 朱莉娅开始激动起来,“想一想, 如果他是你的爱人,你会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因人而异吧。……我相信对大岛明子来说,这是一个慎重而艰难的决定但却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也许因为她非常了解她丈夫从而成全他而已。”
“我依然难以置信……活着,哪怕还有百万分之一的希望能醒来呢,我总觉得那个日本女人有点冷血。”
“只能说我也非常相信安乐死是刘维华最好的结局,虽然这不能被证明是刘维华自己的选择,可我宁愿相信是。所以尊重他的意愿也是一种关爱……”
“喔哦……你这口气好像您认识他们似的。”
杨菁抬头看着朱莉娅,这个肚子里怀着奇迹却满脑子装着好奇的女人,这个坐在对面心情急切而平静地仔细听着聊了两个多小时的俏丽女人,她的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包含了对生活热切的期望以及善良的同情心,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人有的时候真的是很奇怪,不愿意对身边的人说知心话,一旦遇见一个有缘的陌生人却也可以掏心掏肺。她想,不妨把压在心里的故事叙说一番, 或许可以释免自己长日的臆想,同时也可以给人以某种程度的启迪。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彼此都能感到对方的坦然和真诚。因为经历过很多的世事,杨菁端庄俏丽,人淡如菊,眉目之间似乎藏着无人得知的秘密。当她们四目再次相对的时候, 杨菁很是坦白地说道,“是的,我认识他们!”
此言一出,朱莉娅立刻愣住了,她看得出杨菁内心也在挣扎。像是给自己积蓄力量,杨菁沉默了几秒然后接着说,“刘维华和司徒国龙都曾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她的妹妹也和我时常有联络。”
身边朱莉娅的充满激情的脸倾刻冻结,现场空气也似乎凝固了。她扑通扑通紧促的心也提到喉咙,眼眸瞬间交替掠过错愕、惊奇、怜惜和关爱。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她才有些激动地说:“你认识他们?……你认识他们?而且……很熟悉?”
“没错……我认识他们!” 任着朱莉娅的惊异,杨菁镇定自若地答道,“……而且很熟悉。”
“这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新闻内线人物就成天在我身边喝咖啡!”
“嘿,别指望我会传播小道消息。” 杨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两个女人的邂逅,不再陶醉于寂寞的美丽,一下找到共同的话题:那个她们共同关心的的故事。
……也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