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桃树
八岁那年随姑姑割麦子时,忽发现麦垄里一株嫩绿的小桃树。
这桃树齐整。你看她娉婷地站着,精神神地挺摆起胸脯,身子骨嫩乎乎的,真怕一碰就要流出水呢,欢喜欢喜蹲下去,小心拨开麦根,一出气,它竟吃了吓,颤颤晃动,想是要逃走了的模样。
“野的,不会结桃子。”姑姑冷冷地说了声。
我很不耐烦瞪了姑姑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割光小桃树周围的麦棵,剔净小桃树身边的杂草,轻剜起一大块儿“老娘土”,怕弄疼它似的双手捧着,乐悠悠地走回家。左选右挑,最后决定将小桃树栽在古井边清水多、阳光足的地方。小桃树植下了。一个不想说出口的心愿也许下。
“奶奶,奶奶,小桃树能长大吗?”我搓掉手上的泥。
“能。”奶奶搭拉下老花镜看看。
“能结又大又甜的桃子吗?”
“越金贵的东西,越不耐盘腾!——少管它恁多,说不准真能结大桃子呢。”
奶奶见我趴在小桃树跟前发愣,劝我说。听奶奶的话,我就不常理这株小桃树了。一天天的过,小东河里的水肥了又瘦,不经意天上大雁一行行飞往南边去,一眨眼之间竟成秋了。昨晚一霎小雨,凋落了桐树榆树的叶子,侵早,我慌张慌张地来到小桃树跟前。啊,我可爱的小桃树无力地垂下身子,满枝的绿叶,全掉在了泥水里。它分明就是小妹么,从地里回来,满身满脸雨水,而篮子里没有一个玉米棒子,正委委屈屈地低下脖颈挨妈妈的唠叨呢,可怜的样子,让我直想掉泪。可小妹过去一天就高兴起来了,小桃树呢,却一天胜一天没精打彩,终于又一阵风雨乱吹,小桃树竟躲在我给它围起的矮篱笆里,缩起头身,不肯大出一口气。
“奶奶,奶奶,小桃树会冻死么?”
“不会的!‘琉璃珞玻也会吹三吹的’,它是一棵树!”奶奶在檐下撒一把豆子喂鸡子。它是一棵树呢。想象中,这桃树便长大了,蓬蓬勃勃一大株,钻进荫下,扑淋一头一脸碎绿的笑,伸手过去,便有大大的红桃子掉下来,沾住牙会流淌出蜜汁呢。一时间,我竟发起怔来——那长满绿叶子,给奶奶和小妹笑的;那结满红桃子,给奶奶和小妹甜的,不是小桃树,是我呢。
于是,天天盼着小桃树长大。
于是,天天盼着自己长大。——忽然一天,城里工作的父亲回来,硬是要逼我进城去念书。穿上母亲新纳的布鞋,装上一兜奶奶煮的咸鸡蛋,姑姑烙得薄煎饼,跟在父亲身后往外走。走出寨门,回头看时——一家四口站在古井旁,和小桃树一道,正朝我挥手呢。心里一揪,我忙低下头:怕父亲看见我流泪了。只是,泪眼里竟没分辩清哪一株是桃树哪一株是标致的小妹了?——因为那年,小桃树和小妹一般高呢。凄风苦雨,严寒酷暑,小桃树一年一年成长。家里也发生了诸多变化:姑姑已出嫁;小妹也已高中毕业出落成大姑娘了;而我却是在都市里工作。忙忙碌碌过日子,竟将小桃树忘记好多年了。而小桃树,不管忽略也罢,重视也罢,总是春来开花,夏至就满枝欢乐的笑,平凡地生活着。
“这桃树结过桃子吗?”
“尽开荒花,没结过一年桃儿。”奶奶明显苍老,牙全掉完,说起话来,双唇直抖。我的心猛地一片剌疼:难道冥冥之中,自己真是这株桃树么?!——年年希望着,而年年的希望总归落空,眼看看而立之年,还没结过一只果呢,这样一想,呀,生命就如天边慢慢卷过来的那片浓云,满是沉甸甸的泪水。
忽然,天际闪过来一道电光,闷闷的隐雷碾过,看起来要下雨。我赶忙将奶奶搀进屋内,再转身看时,天已骤然泼下一场暴雨。雨,夹杂着狂风,帘子一样甩动不已。“天也给下黑了!”我嘟哝一声,来到窗前。倏忽之间,从浓密的雨深处,透进来一道绿的亮光来,那是我的小桃树!你看它顽强地顶着风、迎着雨,挣扎且歌唱,以单薄身子给这季节平添一抹翠绿。于是,我就想:这小桃树决不会在意世俗的评论吧——多少年过去,竟没有结出一个果子来!不然,它为何还能于暴风雨中酣畅自信地生活且笑歌呢?
顿时,我很为自己生出许多羞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