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瑞松半日游记
因为居处距海颇近，偶尔动一下想出去走一走的念头时，并不多想去海边。
这一点脾味，很类似于经常吃大白菜的人家，去餐馆点餐并不大愿意要一份醋熘白菜吃。然而，世事多数时候并不遂意，甚至与本来愿望恰恰是相反，这一点有意思的情状，在我过往的人生经验里倒是常有。要我说，人生的路上，倘若真是有选择权的话，那么多数时候，人的选择是一回事，其结果往往是另一回事呢。更何况，很多日子里，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总之，我是越来越觉着，人呐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你自己的那一步。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美？至少是一种别致的领略罢。不久前，我的托瑞松之行，便是这样的。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想到要来看海。那一天，办完事回来只是拐错了路口，只得依规而行，这时劈面望得前边竖起一道宽宽青山，上头白云卷动，颇像镶着的一幅玉头。于是，索性就径自到托瑞松去的。
其时，我并不清楚那地方名叫托瑞松（Torrey Pines），还是拍片回来查了一下地图才得知。我原以为那就是一座青山，这大抵也缘于我路盲，竟然欣喜欣喜地前往，真想着要到不远处的山下去赏玩的，不料车子翻下一道长坡，忽然发现，哪里有山，前方分明为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这种情形，我是在游故国青海湖时遇到过的。那一年，我去游览青海湖，大老远透过车窗望到一座青山，在白云与草地之间，真的是十分惊愕。然而车子再行，方看清那原来是青海湖，只因为阳光折射的缘故，将其变幻成一座大青山来。这一点大自然的妙构，不意今天重见，先不先心里头就高兴起来。
若一个人，达到一颗心没有多少期待，倒真是常有惊喜的收获。随意而安，即刻便是圆满的。这些海，那排浪，竟好似从来不见过，一会儿若鹅群扬翅，一会儿像雪狮怒吼，一会儿犹如徐徐展开一帧青绿图轴，一会儿恰似万马奔腾，百般变幻，气象万千。走下车子，海鸥也似比别处多情，一只一只悠悠飘过来，或高或下，或小或大，宛若天上仙女撒下来的一片片花瓣。沙滩曲线曼妙，纹理紧致，海潮退去，留下来几许碧绿的海藻与如碟的鹅卵石，一眼望去，仿佛日本女体盛，煞是诱人。这，便有点感觉了。一样海岸线，此处原来大不同。我的这一点子惊喜，宛如不经意点得大白菜，端上来的竟是正宗鲁味。因此看来，这人生的好景致，并不一定非陌生，熟稔的风物，原也是有别样的美。若果再耐烦一点，“嚼得菜根香”，人生自会有另一番领略罢。
托瑞松的妙处，还要沿着海岸线往里走一走呢。
当然，也可以开车到山顶，在灌木丛里穿行到海边的崖岩处。那些灌木的根节部苍老巨大，而枝叶却低矮细疏，颇似盆景。其间大约没有过多的动物，只见到一二只小蜥蜴爬行。草木多是齐腰深，人行其间，可以相望互答，也是不错的。然而，也有过头高的林木，枝节纠缠，构成一个涵洞的样子，人钻进去，四围密不透风，一时间好像与世隔绝，心怀忐忑，很害怕突然从林深处窜出来一条大虫来。当然，此时，人会装着咳嗽或者哼首歌给自己壮行。天上没有太阳，然而白昼的光线依然毒辣，一根根银丝透过树缝射在身上，像被蜘蛛吐出的丝盘绕，又像被无数电流击中，肉体发麻，骨头要酥。爬出“蜘蛛洞”展眼一望，不远处的太平洋容容与与，蠕蠕动动，仿佛一只巨大的皮肤暗褐的软体动物，瘫在那一望无垠的天幕下，懒洋洋的，没有声息。然而，是不对的。再往下边走一忽儿，突然就能闻到排山倒海似的大浪的怒吼，一声胜过一声，而那些土黄色的大岸崖，孤傲地壁立起。这些岩崖，初一眼看过，好似黄色的泥巴墙，又像隆起的土峰，那一道道水流过的深沟，很让人轻看，直会觉着它们定然是软巴巴的。孰不料，过去触摸方得如，这些崖岩坚硬如黄铜铸就，满身虽是如刀砍斧劈过的裂痕，依旧钢铁一般，岿然不动。大浪，一阵紧过一阵。有时如万千匹白骏马被射杀，顿然仆地；有时如百万吨炸药突然爆破，訇然而起。此时，海鸥四扬，一时分辩不清，哪些是鸥鸟哪些是浪花。狂风消停，大浪退去，太平洋泄露出一带宽宽的沙滩，那如垠的沙滩呀，远远望过去，辩不清哪一粒是石子，哪一粒是人影。
2016/9/16，磨砚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