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洛神赋》与甄妃

曹植，字子建，东汉末年魏王曹操之子，建安文学代表人物。其七步诗更是家喻户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山水诗鼻祖谢灵运曾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曹植的绝代佳作《洛神赋》，一部才子佳人演译的人神爱情的千古绝唱。此赋虽继承宋玉《神女赋》和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写作手法，但对美人的刻画更深刻更具体。有感於《洛神赋》中曹植与洛神真挚纯洁爱情故事，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用绘画方式描绘出来，画卷曲折细致而又层次分明。

然而，《洛神赋》中宓妃的原形究竟是谁？是曹植的嫂子、曹丕夫人甄妃（文昭皇后）吗？

我们也许能从这篇华丽的赋词中找到答案。

文章开篇表面上叙述曹植一行朝见皇帝曹丕之后返回封地：翻山越岭，人困马乏。实则倾诉作者人生旅途艰难坎坷：政争失败，故人离去，朋友被杀，被贬异鄉，精疲力尽，前途极度迷茫。在此之前一年，甄妃被曹丕赐死，并被辱尸：以发掩面、口塞糟糠。

在精疲力尽的人生谷底，幻想成为支撑生命的最大力量，美丽的洛神宓妃适时出现：“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文章巧妙地利用人在疲劳时容易产生幻觉的生理特征，自然而然地让神女登场。这既是生理规律，也是曹植的生活现实。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文章浓墨重彩描绘洛神的美丽：她象鸿雁一样舒展飞翔，象游龙一样自然游动；象秋天的菊花一样妖艳，象春天的青松一样碧绿挺拔；象天上被轻云遮敝的月亮一样忽隐忽现，象吹雪一样飘忽不定。从天上到地下，从春天到秋天，集自然美丽於其一身。

象飞雪或隐隐约约的月亮那样不确定性的美才能持久，不会出现审美疲劳。后文的“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都加强了这种恋爱过程中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效果，一种距离产生的美感。曹植无疑是美学家和心理学家。

远看女神，她那高贵优雅的气质象太阳一样让人不敢直视；近看女神，象刚出水的芙蓉花那样清新脱俗。“迫”是很近的意思，“察”则表示仔细看，用“迫”和“察”两字加强作者对洛神美丽内涵的欣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近距离审视，他们是什么关系不言而喻。文中曹植与洛神中间隔着洛河，不可能这么近距离接触神女，所以曹植实际是在写他现实生活中的女神。

正因为如此近距离细看仙女，他才能栩栩如生地描绘女神的发型、眉毛、嘴唇、牙齿和脸上的酒窝：“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连双目传情都能写出来，不可谓不是心有灵犀吧！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神女优雅地在水波上漫步，溅起的朵朵浪花象飘扬的尘土。她皮肤细腻光滑、口吐芬芳，欲言还止，含词未吐。曹植将仙女写得如此浪漫仔细逼真，如果是为了一位隔着洛河的虚无飘渺的神女，而不是倾注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曹植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将女性描写得如此具体和生动的，曹子建在中国文学史上首开先河。相比之下，宋玉和司马相如对美女的描述则粗象的多，也表明此二位不如曹植理解女人、重视女性内心的感受。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被惜墨如金的司马迁大篇幅记录在史书中，盖因卓文君乃一寡妇。看来，曹植和司马相如都钟情於已婚女人，宋玉筆下的女神也是自荐枕席的豪放仙女。可以说：成熟的女性对多愁善感的文人是很有吸引力的。特别是倾城倾国美貌的甄妃，她先嫁袁熙，再嫁曹丕，注定比其他女人多一番风情。

惊叹洛神的美貌，君王（曹植）对女神发起追求：“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 君王诚恳地用玉佩作为定情信物，虏获仙女的芳心。洛神接受了君王的追求：“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川而为期。” 愿与君王在她的闺宫中相会。

文章还刻意描写洛神的穿一双远行用的绣花鞋：践远游之文履。须知曹子建是中国文学史上千年一遇最有才华的文学大师，每词所遣，皆有寓意。洛神为什么要穿长途旅行的绣花鞋？是否暗示女神（甄妃）愿与子建私奔？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显然是描写女神决定私奔后的愉悦心情。

在人神爱情故事发展到最高潮后急转直下，加强了故事的悲剧感：君王退却了，“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表面上看，是由於人神殊道，天各一方。实则是礼教束缚，胆怯退缩，难成佳缘：“申礼防以自持。“ 姐有意，郎有情，却无奈身份的限制，私奔不是一个可能的选择，虚幻的姻缘终是一场春梦。人毕竟不象神那样自由，人是要算计每一行为的得失，这是现实，也表明君王（政客）的虚伪。

洛神此时无比悲伤，变得飘忽不定：“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怨盛年之莫当”，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才是整个悲剧的根本。看来洛神是位有家、有归宿之仙女。“恨人神之道殊”则只是一个表面托词。

女神的痴情未因君王的退却而改变，发誓即使死也要成为君王的伴侣：“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在爱情面前，女人是比较容易失去理智的。我有一堂妹，为抗争父母之命，躺在床上七天七夜不吃不喝。我村另一个闺秀私通同村另一青年才俊，宁被父母沉塘，也拒绝与该小伙分手，然而那位男青年却远逃外地躲避。

曹植虽才华横溢，风流多情，但是个性柔弱，缺乏决断能力，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实际上，这也是他竞争王储败给其兄曹丕的原因，也注定了甄妃的悲惨结局。

最后君王而对消逝的女神（被赐死的甄妃），无比痛苦内疚，飘荡一叶孤舟漫无边际地在洛河上追寻：“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感情至真至切。

一个令曹植牵肠挂肚、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女神绝不可能是虚无缥缈的洛神，只可能是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的贤良美女。曹植与甄妃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可能只是停留在精神层面，因为赋中没有更深入的描写。

按历史记载，甄妃美丽贤惠、宽容大度、习礼明诗。这点在曹植的文章中亦有提及：“ 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

在这三角关系中，曹丕的位置最尴尬，但他却权力决定曹植和甄妃的命运。曹丕在即皇帝位后，曹植不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但他仍对曹植不依不饶，欲除之而后快。同时，曹丕残忍地赐死甄妃，当时甄妃已为曹丕产下儿子曹㪫（魏明帝）和女儿东鄕公主，而且曹㪫那时已是十三四岁的英俊少年。

看来甄妃失宠只是表面原因，真正可能是曹丕认为甄后干了有辱皇家体面的事，旁证是甄妃的儿子曹㪫当皇帝之后便逼问曹丕夫人郭皇后为何逼死甄妃？郭后说是你父皇杀死甄妃，与我何干？郭后的意思是并不是她与甄妃争宠而导致曹丕处死甄妃的。

无疑，甄妃的死与曹植是有一定的关系。

在男权社会中，女人过於美丽，对自己和家庭都是大灾难，古代有夏姬、甄妃、王昭君、杨贵妃，今有汤灿和央视的主播们，此等世道能不令人悲乎？

近代出现另一种观点，认为文中的神女是曹植自己，凭据就是文中的“长寄心于君王”。认为“君王”是其兄曾丕，曹植想以此文献媚曹丕。个人认为此观点纯属哗众取宠，牵强附会，捕风捉影。“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明明是曹植当时不被其兄曹丕重用、反被猜疑的真实写照。所以曹植只会是文中的君王，而不会是文中的洛神。

另外，《洛神赋》原名《感鄄赋》，“鄄”即鄄城，是曹植的封地。

东汉末年时，“鄄”与“甄”通假，整篇文章无一句是与鄄城有关的，所以《感鄄赋》显然名不符实，只能让读者自己体会“鄄”到底是否应该是“甄”。但是，直接用《感甄赋》为题，曹植是没有那个胆量的，那等於直接告诉世人他曹植与甄妃关系暧昧，那是杀头的重罪。

附：《洛神赋》（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川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心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