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几个好友来家里吃饭,饭菜上桌,大家照例举杯先走一个,然后就聊起人间八卦。互道近况轮到一位女性朋友时她流露出十分微妙之情绪,问及是否有何事烦恼,她大吐一口气说:“嗨,别提了,我爸!”
“你爸怎么了?”这烦恼让我们很奇怪。他们一家都特别开朗,妈妈大大咧咧没心眼,父亲也开明,对她几乎是完全的宽容和理解,并且对她的选择是全力支持,一直是我们朋友圈里的优秀父母和谐家庭。
“哎,别提了,我爸这不是去年高血压晕了一次么?出院之后,卧槽老人家人生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卧槽是什么?”我儿子在边上重复了一句。
“陈述内容,少加语气助词,孩子听不懂内容,尽学零碎儿了。”,我们太熟,可以当个大哥一样聊天毫不客气,同时我轻轻揪了下儿子的耳朵,“大人说话别瞎学嘴。”
“他吧,出了院之后,经常沉默着思考人生,”姑娘继续说到,“我一看,我们家老爷子原来这么惜命,可能是他一直特别健康,所以打击才大,我心说别因为这事落下什么心病。那天我看他又跟窗户根儿底下坐着愣神,我就安慰他,我说爸,你至于吗,不就一高血压吗?你上山下乡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豪气哪去了?当代人浑身都是富贵病,现在这年轻人三高的多了,爸,你这就不错了,别琢磨了,按时吃药多大事啊?”
姑娘顿了顿继续跟我们说,“说完这话,我感觉自己真是长大了,反哺的时候到了,人岁数大了真是个孩子,装不住事,今后我得多陪陪他。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我们也都被她感动了,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解开一位父亲对疾病过度担心的心结的。
“然后我这感动的眼泪还没流出来,我爸一抬头,仰起一个45度,挤着一脑门儿抬头纹问我,你有对象了吗?”
“卧槽!”我们这一桌人不约而同的蹦出这句。
我儿子嘴又动了动了,我赶紧做出一个“不许学”的动作。
真是没想到,这位年过三十,有房有车工作优秀、性格乐观幽默、我们一干朋友极其欣赏其生活状态的姑娘的烦恼,根本不是父亲得病,竟然是当今最俗气的“单身罪”。她的故事简直是当代欧亨利作品。
“你们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就跟恐怖片里的男青年看见前面一个长发美女,一拍肩膀,回过头没有脸。”她啜饮了一口酒继续说,“我当时就想,我爸恐怕不是当年的我爸了。”
我们夹菜的夹菜,倒酒的倒酒,意思无非就是请她继续说。
“我爸跟我说,你当我真怕死啊?我怕我真有了什么事,我都看不见后面替我照顾你的是谁,我不是催你,我就是有点不放心,看不到你幸福的生活,我感觉我的晚年毫无意义。”她声情并茂学着一位老人掏心掏肺的样子。
“你说我爸也不是跟哪个电视剧学的。你们知道他吧,一枚彻底的糙老爷们啊。你知道眼瞅着乔峰变成了皇阿玛这是怎么样的视觉冲击吗?李云龙念何书桓的台词你们受得了吗?现在的电视剧不分级就是不行!不光孩子不行,该禁止老头看的也得禁,迫在眉睫!”姑娘激动的挥舞着酒杯。
确实,这位爹平时脾气火爆,说话耿直,心眼极大,这次真是放了一个爆豆的大招儿,人世间能挡得住这招的子女,恐怕都是看破红尘的绝顶高手了。
姑娘停下来,看着我们,可能是想听听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座估计都在扪心自问,如果自己遇到了这个情况能怎么办,没有人说出任何的建议,只是示意她分级这事有点跑题,继续做聆听状。
姑娘叹了口气:“我爸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开始劝我接触相亲圈。我到现在已经用各种方式相亲了好几次了。”
“有合适的吗?”我们问。
“怎么可能?如果相亲几次就能遇到合适的,这么大概率我何至于单这么多年。”姑娘说。
“嗨,反正你就当走过场呗,哄哄你老爸。”一个朋友说。
“我见几个是无所谓了,反正吃吃喝喝聊会天,待着也是待着。关键是回去怎么应付我爸。他老人家见多识广的,又是成心找茬,你以为他那么好哄?”
不能不说,这位姑娘的性格完全随了她父亲,大大咧咧和幽默都是基因里带的,这俩斗起来可以想象,好奇心一起,就都撺掇她好好说说怎么斗的法。
然后她就开始了一人分饰两角的表演。
那天晚上我回家吃饭,坐上桌,他就以一种我们家秃子要饭时的那种眼神看着我,也不动筷子,眼巴巴的等我张嘴说话。(秃子是他们家狗,一只八哥犬。)
“我妈是不是棋牌室了?也不管你,真是。爸,你最近斗地主输多赢多啊?”
“唉,没什么心情。地主太多也顾不过来。你知道吗,咱们家原来就是地主,你看你老祖儿,大户出身,特有气质,地主家那时候要嫁个闺女,排场特大。现在倒不用,简简单单挺好的。”
果然高手,第一句就引了上来。我们都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高手过招,步步惊心。
“爸,你说的太对了,地主家好几个小妾呢,哪容得下的闺女啊,巴不得早点嫁出去,在家里左拥右抱的,我要是地主我看我闺女也烦。”
我们向他竖起大拇指,果然虎父无犬子,这招移花接木用的高明。她做出了一个“也不看看谁养大的,这点话茬我能接不住么?”的得意表情。
我爸咽了口吐沫,我一看有点尴尬,赶紧缓一句:“爸那天我看见老李了,他还问你为什么不上小花园遛狗了。”
“是,我换时间了,咱家秃子一到开春就闹。狗也有感情,到了时间也老想找个伴儿。”
绝了!句句不离中心思想,到底是那个年代过来的。
“爸你知道么,咱家秃子这主要是生理原因,我认识一个兽医,回头我带秃子去他那医院给秃子做了,你看它还闹不闹了。你看人类其实就不需要这种手术,要不怎么是高级动物呢。”
我们内心中响起了欢呼声。太他妈精彩了,滴水不漏。
“哎,就是对不起我家秃子了,我说做了它的时候它夹着屁股一出溜儿就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懂,现在看见我都不理我。”面对我们眉目间的赞扬,她有点遗憾的说,“你说战争有什么好的,无辜百姓受牵连!”
我们纷纷点头,表示秃子受委屈了。
“挨两次噎了之后我爸又开始何书桓附体,他说,闺女,爸这一辈子,忙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可我依然感激老天爷,有你这么个闺女,否则我的真是了无生趣。
到现在爸爸也没什么追求的,你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说实话,我爸要说出这些话来,我估计我就要缴枪投降了。”一个朋友接茬。“虽然很生硬。”
“我也差点!正要安慰安慰他说点软话的时候,我发现我爸抬眼瞄我,手底下搓,”姑娘义愤填膺,“幸亏我看过一本行为心理学的书,这动作是典型就是不会说瞎话的人胡说八道呢。”
我们都长吸一口气,这高手对招真是招招致命,一个不小心就着了道啊,人还是得多读书,多读书没毛病。
“我一瞅这阵势,这是做了准备的啊,毛主席教育我们不打无准备之战,我开始在手底下盲操作,按闹钟,打算电话遁。我爸估计也看出来了,伸手往胸口的兜里摸药,人留不了就玩药留。”
噗,我这一口酒当时就喷出来。
这次我儿子嘴都没动,刚一抬眼看我就让我瞪回去了。
这对父女真是亲生的,势均力敌。可以想象,这两位一个手里举个手机,一位手按着兜里的药,互相虎视眈眈,门口一个夹着屁股的狗惨兮兮的看着大小二主,互相都知道暗战已经挑明了,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输赢就在一念间。
“后来突然我爸的眼神就暗了下来,”姑娘继续说,“我爸低了头,没精打采的说,闺女,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在东北插队,那一陇地望过去百十多米,我一个弯腰就能割完。那时候半夜看土豆地,那么大的野猪就往里冲。号召我们进林子伐木,一干就是一天。冬天里出门,大烟炮吹起来差点死雪地里。这都不是事,那片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
她做出一副吃菜嚼出一个大料的表情跟我们说,“哎,你们听听,这不歌词么?我都听不下去了,我爸楞能说出来,真够拼的。”
我们也觉得这大排比和歌词用的有点浮夸,示意她继续说。
“我当时就笑了,我把手机放下,我爸也松开药,特别认真的说,你别笑,闺女,歌词归歌词,但我真觉得那些都不是事,为什么?因为我年轻。现在岁数大了,我就觉得很多事都是事了,不是我胆子小了,是我时间少了。”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刚才的眉飞色舞,眼睑低垂,盯着手里的酒杯,我们听得也莫名的不是滋味。这也许真的是许多父母心里的大实话。
“我爸说,我知道我现在老管你的事你挺难受的,你看我之前管过你这事吗?爸其实是最希望你不凑合的人,你是我一路含嘴里含过来的,你自己想凑合我都不答应。”
一路含嘴里含过来的,多糙啊,这才是他爸。
“你长大了,按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在你这岁数都在佳木斯待了十年了,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老了就是没出息,我就想眼看着把你交到一个靠谱的人的手里继续照顾你。上次我这一住院,我就是怕哪天真的起不来,一想到这个,我就起急。”
我们作为听众被这些大实话深深触动,有时候事情发展到这个阶段,真的是两难,我们一方面觉得人活着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自己要活得精彩,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拒绝自己的至亲之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们举起酒杯,这姑娘的烦恼,想必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了吧。
“别着急啊,这时候我妈从棋牌室回来了,进门看见我俩,边脱鞋边说今天真背要什么不来什么输了二百,老陈你那天写那些都说完了么?”说完这句,姑娘眼神里带着胜利的光辉。
“卧槽!”我们简直被震撼了。这种戏剧冲突已经超越了我们对现实的认知,完全不是我们这群蝼蚁可以企及的高度。
“我爸早生了四十年,搁现在,小李子还得哭几次,不过我爸他现在还没放弃呢,天天跟我找茬!我还不能松懈。”姑娘说一脸防患于未然的机警。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干杯,敬英雄母亲!”我们把酒杯高举过头。
“爸爸,小李子是谁?”我儿子终于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