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国倒计时: 金毛鬼上身 冥冥有定数

作者:change?  于 2019-10-15 22:14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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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习近平在印度布阵对垒内情如何?

哥俩好!终于等来了!中国时政相声!你们是中国时政相声祖师!鼻祖!创始者!

赞赞赞,讲的好,忠实粉丝。70年的罪恶该结束了,中国人至少的赢一次。

二位辛苦了,这集听着特别过瘾!

哥儿俩好。两位真是鬼灵精,这么多这么好的段子怎么写出来的呀。还播报的这么流畅,真是精品。享受且受教。谢了,两位加油。

第一次留言,广东人,之前不知道北方相声有什么好听的,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好听,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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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

第一章

“请你谈一谈消失的白鸟吧。”无须的白脸人慢吞吞地说,一边将那杯温水递给劳,自己却独自抽着那根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有好几次,烟卷熄灭了,他又不厌其烦地用那种劣质火柴点燃。

“我记得,你说你的视觉曾多次出现影像的重叠,依我看,这正是那种征兆。我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

劳将双手插在衣袋里,在白脸人面前踱来踱去,始终找不到那种令她满意的句子来说起那件事,最近以来这种情形反复出现。

她从烈日下跑进这所阴凉的房子,汗流满面,脑袋被拥挤着的幻觉胀得要炸开。她挥着手,喘着气,打算开始讲,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以及真空给她的震惊感,种种的幻觉随之烟消云散。仅仅有一次,她还来得及说出“白鸟”这两个字。当时声带的震动是十分奇特的,她听见那种要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声,然而周围的空气纹丝不动。那种怪声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脸人做出一个宽容的笑脸,递给她一块毛巾擦脸上的汗。直到多次来这里之后,劳在这间房里的听觉才逐步正常。

白脸人的家里一定装有消音器,劳总是将脚步用力乱踏,但从未听见过“咚咚”的脚步声,这使她十分懊丧而又有某种好奇。一进这张门,她就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除了那次说的“白鸟”那两个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还心有余悸呢!私下里,她希望这个人自己能说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进他的家门。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点心神涣散的样子。

现在听到他这种提示性的语言,劳的心里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为什么不能干脆帮她说出来呢?她又为什么始终说不出来呢?白脸人没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佯装不知罢了。他在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着,一脸模糊的表情。

一张没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摆着一个塑料外壳的热水瓶,两只粗制的陶瓷杯。每次从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温水,有时从杯底还可以看见沉淀的水垢。白脸人全然不注意这些。他穿着油绿色的宽松的袍子,在屋子里轻轻地走动;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无声无息的。当劳挣扎着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个鼓励的笑脸,从而使得她把说话的欲望彻底打消。

房子里面实在是太寂静了,如果贸然说出长篇大论来的话,肯定会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当然劳不会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远是她的心头之患。她将那件事对外面的许多人都说过,想借说话的声音获得一点慰藉。只是喝过了白脸人的温水之后,她才渐渐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独自承担。

白脸人很少开口。不抽烟的时候,就默默地立在屋当中一动不动,或来回地走动。从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劳体验到一种轻松的虚无感。眼前偶尔也掠过那只似有若无的白鸟的影子,但一经白脸人说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虚伪:白鸟的影子此刻出现不过是某种企望的残余,她正慢慢地将这一类的东西从脑海里赶出去。很久以前她观察过蚕的蜕化过程,她觉得她和蚕相互间都感到羞耻。她如果是蚕的话,她愿意悄悄地变成蛾子。不过白脸人决不让劳感到羞耻,他太沉静了,劳根本觉察不到有躲开他的必要。但劳也不习惯于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劳跑到这里来,都是因为同一个问题:脑袋被幻觉和灰尘撑得快要裂开了。

劳的脑袋就像一个吸尘器,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长的时间里面就变得十分饱满。要是太阳一晒就更糟糕了,灰尘的小颗粒往外钻,将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泪来。

昨天离开了白脸人之后,她轻飘飘地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无意中说出:“白鸟的形象正好是弥留之际的意象嘛。”说完就为自己的发现兴奋起来,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把这句话向白脸人讲出来。

然而一迈进白脸人的家门,她又觉得根本没法开口了,甚至觉得开口讲话的意图都是十分多余的。白脸人实在是太沉静了。

他开玩笑地将劳跑到他这里来的举动称之为“净化”。在劳看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她总是带着满脑袋的灰尘来这里嘛。从心里说,她很想与白脸人有某种约定,定一个时间来谈论那种事。最好是他一个人谈,她旁听,这样就可以领会得十分清楚,并且出现了恐怖的感觉也可以两人共同体会,就像鱼网里的两条同样大小的鱼一样。白脸人不会不懂劳心里盼望的事。从他说出的片言只语来分析,他一点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条网中的鱼,他只是对于“白鸟消失的经过”还有很大的兴趣罢了。劳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实在过高了。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夕阳总是从白脸人的家门口匆匆地经过,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样地令人神往。这种时刻,劳的眼珠一动也不动,与白脸人一道伫立在门口,一寸一寸地在心里数着阳光移动的距离,直到眼前变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数数的时候蓦然回过头去,往往可以看见白脸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许他对眼前的情景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也许是早已习惯,劳看出来他与她一道伫立在门口只是出于礼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点钟的时候,她事先就激动起来,仍然忍不住要到门口去数那阳光移动的距离,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没有办法躲得开。

别的地方也有阳光和这种类似的门,但在别的地方,她感不到这种诱惑。这种诱惑大约是来自于这个白脸无须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围近似真空的环境吧。但在劳的真实感觉里,这个人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壳热水瓶里的温水,以及无味的、潮湿的烟卷,和周围的寂静来让人感到。有时他也开口说点什么,其实那种话说不说对劳全是一个样。他决不说那种令她惊奇的话,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骗她。欺骗这种小孩的把戏他是不爱搞的。难道能设想这个身穿油绿色袍子的,脸上空空如也,走路毫无声响,抽着潮湿的、软绵绵的烟卷的人竟会开口说出什么骗人的话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劳的印象里他只不过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让,但又彬彬有礼。劳总是对具有这种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感。可惜这种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过两次吧,其中最彻底的要算是这个白脸无须的人了。

她是在他家门口看见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里的吧。当时突然刮起台风来,路上黄尘滚滚,劳死命地往他的房子这边跑来,而他站在门口纹丝不动,朝她“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后来他俩将台风关在门外坐了下来,白脸人递给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温水,说:“你早就该来这里坐一坐了,何必等到台风刮起来才闯进来。我见你东闯西闯的,好像什么地方全去过了,就是没来过这里。”

那一天,他俩相对而坐,一直等到台风平静下去。分别时,白脸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仍旧抽他的烟。劳心里想从今以后她便离不开他的房子了。

劳屡次感到他本来是于她无所谓的,只是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于她有莫大的诱惑吧,不过这种事谁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确,白脸人总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似乎不是他拥有房子里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个偶然的房客罢了。他是全不在乎身边之物的,劳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脑子里的那根很长的思维的线。比如“白鸟消失的过程”就是那根线上面的一段,当然也可以说他连那根线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来固有的东西罢了。那根线有时拉得很紧,像提琴上的弦,有时又松弛下来,完全不为他所理会了。

通过几次交往,劳发现她和白脸人之间从未有过实质性的对话,总是一个人说出片言只语,另一个人就等待对方作出进一步的表达,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劳,是因为词不达意,力不从心;在白脸人,却是因为思维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这种落空前的期待继续了劳对于他的依恋,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东西吧。这是劳所期望于自己,而又很难坚持一贯的东西。

白脸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过劳作出进一步的表达,劳也是很没有把握的,她只不过表面上这样感到罢了。也可以假定事实完全相反:白脸人根本没有期待劳,他连她所说的话也从未听清过。

又到了阳光晒在门槛那儿的时候了。这一次劳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签划出阳光的进程。她很用劲,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线。她这样做的时候,眼前就浮动着许多暗红的圆圈,一个套一个,形成一条长长的锁链。白脸人伫立在她身后,抽着烟,无味的烟雾从她脸颊旁边飘过。在很短的时间内,阳光就消逝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极细弱的声音,像是两声鸟叫。

“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骚动。”白脸人说,又做出那种宽容的笑脸。

劳感到他的虚伪,便赌气地使尽全身气力用力一划,竹签“喳喳”地断裂了。她将竹签扔在地上,还在上面跺了两脚。白脸人凝视着她的举动,轻轻地吐出一个烟圈,又说:“你总应该记得刮台风那天的事。”

劳抬起眼皮绝望地看着他,随后又垂下头去,陷入了满腹的心事。真的,这倒是很奇怪的事:那天外面刮那么大的台风,屋里却是反常地寂静。劳记得从那天以后,气候一直比较平和,而原来她总是被凶猛的台风追逐,死命地跑。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呢?她明明看见身后黄尘滚滚,风声恐怖,进屋之后将鞋子里的黄土倒在地上,有两小杯。后来她去洗脸,脸盆里的水全成了红色,眼睛也痛得睁不开。这些当然不是幻觉,而是铁的事实。这样看来,白脸人竟有呼风唤雨、主宰外界的本领了吗?在这个屋子里,无论劳如何聚精会神,一次也没听见过雨点落在屋顶,或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外面总是阴天或多云的晴天,每天如此。还有一件事,难道他就不觉得乏味?只要劳抬起眼睛来看他,立刻觉察到“乏味”这一类词与他毫不相干。不是连他吐出的烟都是全然无味的吗?在他的生活里完全不存在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种趣味。

不知不觉地,劳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感到她体内有种惰性在抬头,其表现就是每次来了之后,就坐下发呆,一发呆竟会忘了时间。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放任自流了。并不是说,她就有什么急事要去干,可呆在这房子里这种过于空洞的感觉使她隐隐地觉得害怕。终于有一天,白脸人仿佛是无意地对她说:“什么时候住下来呀?”

住下来?当然不,这就像陷入一个阴谋。再说她真的就没任何事干了吗?他这样肯定吗?

“这样就免得在外面奔跑,装出很忙的样子了。那是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

住下来?像他一样穿上袍子,无声无息地在这间屋子里走动?当然不!为了报复他这种狂妄,劳故意一连三天没去他那里。那三天劳都在自家院子里疯狂地将小石块扔出围墙,搞得手臂都肿了起来。

到她再去的时候,她看出他毫不介意。劳就问他,他是否介意她来与不来?他随随便便地瞟了她一眼,说:“那只是种表面现象罢了。你总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

劳当然明白,沮丧随之袭来。

白鸟仍然从她眼前飞过,眩目的感觉却不再产生了。她往往平静地、模模糊糊地看它们一眼,又掉转目光向着虚空出神了。

有很长时间,劳不再在风中奔跑。气候也像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虽然时阴时晴,有时还下雨,风是不再刮了,最多偶尔有点微风。在温和的天气里,劳模糊地瞟见白鸟排成竖行,隐隐约约地从天边出现,然后一直向她飞来,在她身后绕一个圈子,又飞到她前面,最后又消失在天边。劳熟悉它们的路线,因为这条路线它们已重复过上百次。对于司空见惯的事,劳总是容易变得漠然,而劳的天性并不冷静,所以不喜欢从早到晚都在漠然中度过。这也是她仍然不愿在白脸人家里住下的根本原因。试想住在那种地方,除了赤裸裸的恐惧之外,她所要面对的不就是漠然吗?白脸人什么全看见了,他说这只是种表面现象。他说得对,劳越来越觉察到自己在装模作样了。怯懦的她,至今为止,仍然每次做出一个偶然拜访者的样子走进这个男人的家,进门后还往往客套地说一说外面的天气怎么样,有没有刮风之类。而白脸人从不曾应答过她的这种寒暄,因为他认为这些话“无关紧要”——像他某次告诉她的那样——也因为人总得披上某种伪装的皮,以免相互发觉内部那野蛮的真相。

“这一次我要离开得比较久。”劳踌躇地说道,同时就后悔起来。“到明溪去,那是一个没有人的野地方,山里。你可不要搬走,我随时会回来的。我不愿意回来时找不到你。”

“随你的便。你总爱将表面的事看得那么重要。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呢?”白脸人吐出一连串的烟圈,还咳了一声嗽。

第二章

其实她哪里也没去,她躲在家里不出门,让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去旅游去了,她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个印象。有时候,当心血来潮时,劳希望给别人这么一些印象,包括这个白脸无须的男子。她这样做的时候,又害怕他会看出端倪来,弄得自己十分狼狈。

所以这一次,她格外小心,连大门也上了锁。

有一次,她坐在里屋里,突然听见院子里有种喧闹的声音,伸出头一看,原来是十几只半人高的白鸟在走来走去,“嗷嗷”地叫着、拍打着翅膀,弄得满院子灰尘。这奇特的景象使得劳热泪盈眶。

“它们终于来了。”她在心里悄悄地说,这时喉咙里就有什么东西壅塞起来,使她难过得想吐出来。

白鸟们大摇大摆地朝她走来,还在她的窗玻璃上用力啄了几下,像是敲门,又像是给她某种信号。劳呆呆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目不斜视。她没料到自己与它们会是这样相遇,正好是她孤单一人在家的时候。从前她也多次设想过相遇的场面,但那总是在人群中,在朋友和亲人当中,她总是扮演一个小女孩的角色,而且白鸟离得也不是这么近,远远地晃动一阵就消失了。白鸟还在扑打翅膀,窗玻璃和门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劳听见什么人正在弄响大门上的锁,那响声越来越急切,还有点不耐烦的味道。是什么人呢?劳无法去开门,她的脚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了。她的脑子里迅速地掠过种种的可能性,其中也有最坏的设想。过了一阵,大门那儿的响声停下来了,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劳松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怎样将大门的锁加固一下。盘算完了又推翻自己的计划,认为那不过是种孩子气,而扮演小女孩的角色实在于她太不相宜了。她感到有重新审查自己的必要,这种审查还要赶在那个人下一次到来之前。这样看起来,门也可以不锁了。那个人当然不至于弄不开一把生锈的锁,他(她)之所以弄出那么些响声,也是发给她的一个信号吧。

白鸟们这一次是在劳的院子里住下了。

从前,当她离得很远地观察这些鸟们时,它们显得洁白、清秀、飘逸。现在它们来了,来到她眼前,她才知道这些鸟很脏,又不爱清洁。每天清早天刚亮它们就开始在院子里扑打、追逐,用大嘴啄窗户和门。它们那巨大的身躯专横地搞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使劳一身簌簌发抖,无法自制。大门是不敢出了,谁又料得到会不会遭到袭击呢?劳不知怎么肯定地认为,白鸟们给她的警告就是不让她出门。万一它们永久住下呢?后果将不堪设想。看来她将自己关起来这一着真是大错特错了,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许的确,她这个人是太注重形式了。

白鸟们闹腾了十多天。有一天早上,劳因为夜里失眠,到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很快就发觉院子里异样地安静,静得让人不安。她用一只手掌挡住耀眼的阳光,快步走出房间,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十几只鸟儿一字儿排开,羽毛竖起,睁着凶恶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劳怪叫一声,疯了一般跑回房里,将房门闩好,瘫在地上坐了老半天才恢复过来。她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整理了几下头发,安慰自己说:“一切都要过去的。它们不会永久住下,厨房里的粮食吃完了它们就要飞走,否则只有饿死。”

而这十多天,她自己是靠吃什么为生呢?她记得昨天她吃了两个煎鸡蛋,是她自己用一个杯子在电炉子上煎的。其它的就记不清了,似乎是,她每天都吃一顿算一顿,大部分时间就没吃。现在她开始盼望那个人再次敲门了,不管是谁,最好砸开门冲进来。

一切都在他的预测之中。当初他为什么不说服她留下呢?如果留下,本质上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形式上可就大不一样了。说到底,劳是个注重形式的人,而且她需要和人交谈,一天只谈两三句那种不着边际的心里话就行了。她设想自己此刻正坐在白脸人的家里,喝着有水垢的温水,看着他吐出的无味的烟雾在屋当中缭绕。然后他讲了一句话,她听见了,却无话可答,陷入了沉思。那正是她所朝思暮想的形式!而她当时糊里糊涂地没看出来,现在经过一番周折,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要回到那里去。当那个人砸开门冲进来的时候,她将趁着混乱溜出家门,去他那里,向他诉说自己种种的后悔。

这些天里,她曾设想了这样一个场面,就是她奋力冲到院子里,白鸟们一齐扑上来,用尖利的长嘴将她啄成一团肉酱。假若她冲动起来,这种事会不会发生呢?这种形式是她最厌恶的。

这些鸟是越来越脏了,有几只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灰鸟。看它们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是生性如此。劳迷迷糊糊地想道:它们在降临这个院子以前确实是清秀洁白,而又飘然若仙的,是这里的环境毁了它们,使它们面目全非了。这种鸟,本来只适合在天边飞一飞,让人看了舒服。现在因为不飞,又因为懒,有几只的羽毛已开始脱落,像人生了癞头疮一样,露出块块红肉,看了叫人害怕。每次在院子里追逐完毕,它们就朝着劳的窗户恶狠狠地怪叫几声,轮流用嘴在玻璃上啄几下,这已成了它们每天的必修课了。

劳还在痴心地等那敲门声响起,她甚至在大白天里做了一个梦:一只干净的白鸟(它们当中的一只吧)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她就骑上它的背,它驮着她飞上天,飞到大海上空,然后猛力将她抛进了海水中,那海里巨浪滚滚。醒来后她揉了揉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太小市民化了,怎么竟会做出这种幼稚的梦来。由此又想到她这种等待的焦急心情是否也属于小市民的感情,白脸人将如何看待她在这个房子里所想的事。

敲门声终于又响起来了,劳心情激动地倾听着。门闩终于被那个狂怒的人捣烂,他(她)冲进来了。劳透过窗玻璃往外一看,原来那个人是她的女友。女友迈着细碎的步子朝房里走来,完全没注意到满院子的白鸟,这是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锁门呢?你这个人的举动太奇怪了,非锁不可吗?”女友直视着她的眼睛说。

“是有点奇怪,你到今天才看出来吗?”

“那边的一个人,托我告诉你,他等你去他家。怎么形容他呢?他脸上光光的。”

“我要去的。请你告诉他,就是这些鸟挡了我的路。”

“什么鸟啊?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你不该将自己锁在家中,这很不好。”女友茫然地朝外探了探头。

“原来你没看见它们!竟有这种事?它们就在你的眼前。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像迅雷不及掩耳。请你告诉我的朋友,我一点儿也不习惯目前这种形式,不管实质上如何。这些鸟,太脏了,又凶猛异常,我无法理解它们,就是走近一点都胆战心惊。”

“你还是这样出语惊人,真是本性难改啊。我这就陪你走出去,你看怎样?”

她的提议使劳欣喜若狂。由于她的到来,一切都改变了。一股活泼的东西注入了劳的体内,顿时使她的动作敏捷起来。

她俩走出房门,迎着那些虎视眈眈的白鸟们走了过去。她什么都浑然不觉,劳却看见了一切,又因为这看见而生出了更多的勇气似的。走出大门时,听见有油蛉在石板路边叫,偶尔一回头,看见院子里的黄尘已滚出大门。

劳又到了这里。就仿佛是昨天才离开,这里什么动静也不曾有过。白脸人摇动着塑料壳的水瓶,劳听见水垢发出“叮叮”的响声。随后他倒了一杯发浑的温水给劳,劳默不做声地喝了下去。她内心有点负疚。听见火柴“咔嚓”一声,他又开始吸烟了。

“种种弥留之际的幻象都是错误的。”劳忽然说话了,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种命名的能力。劳对这类事一贯打不定主意的。“人可以忍受喧闹,忍受粗暴,忍受脏肮,却无法适应,何况也用不着一定要搞成那样……”

“任何事都可以习惯。”白脸人果断地打断劳,诧异地将一边脸颊抽动了几下,很快又一脸模糊了。“你现在已经用不着去纠缠那些表面形式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尽管劳对白脸人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愤恨,她还是暗暗庆幸自己能回到这里。她第一次深入肺腑地感到,这个地方能给予她最彻底的宁静。

她记得,她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她从未感到自己的脑袋是一只吸尘器。她傻头傻脑地在那条路的拐角上跳舞,大声向过往的白鸟吹口哨,甚至还曾想象自己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只呢!就是在那种蒙昧的状态中,不知不觉地,她脑袋里的灰尘渐渐凝结、板密,成了一块块石头。

第三次走进这个人的家,站在屋角上,她分明听见小石头“哒哒哒……”地从她后脑勺那儿往下掉,她自己也被这奇迹般的响声弄得感动万分,几乎掉下了眼泪。石头掉完后,她忽然觉得异样地空虚,无所适从。而这个时候,白脸人吸着烟卷,司空见惯似的坐在那里等她问话。看起来,他对这类事见得够多了。由于等了很久劳还不开口(她这样觉得),白脸人就轻轻地告诉劳:她是立秋前的三天来到他家的,请记住这个日子。(后来劳才想起来,她去他家时其实是冬天)。

“这就行了吗?”劳问道。

“这就行了。”

往回走的路上,劳觉得自己的脚步分外有力,到踏进大门时,劳已是信心十足了。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一群鸟儿,她看出来它们对她的态度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现在它们悠然自得地在那边走来走去,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显然已经对劳失去往日的威胁了。劳忽然从内心直觉地感到:这些鸟,原来是受白脸人的支配的!可他还装模作样地说:“依然有很大的兴趣。”为什么呢?当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一个诡计。白鸟们是自己飞来的,白脸人不能,谁也不能呼风唤雨吧!可他却能预测!他全盘知道了一切。而从表面看去,就像这些鸟儿是受他支配一般。这就是他的兴趣所在吗?他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无论如何,劳一细想这事就觉得害怕。暂时看来,她的处境是得到改善了,稍往深处一想,总是前途茫茫。她天性爱舒适清洁,要习惯院子里现在这种脏乱的状况真是难上加难。

劳一边想一边紧紧地关上房门,免得尘灰拥进房里。既然鸟儿不再来啄她的窗子,她现在可以慢慢地来思考了。还是这个同样的院子,同样的砖砌的厨房,一株山枣树原先可笑地张牙舞爪,现在却被砍得只剩了树墩。几十年一晃而过,房子忽然换了主人,这可是她的父母始料未及的。年轻时她一贯认为,如果长时期地梦想一件事,那件事就会落到她的头上。这件事,她从一懂事就背着人偷偷地想,可整个青年时代,它从未变成现实,而在她快要认为不可能的时候,它忽然一下降临了,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确实不清楚她应该怎样来对付自己这种新的境遇,没人知道,除了白脸人。可他又像对她丝毫没有帮助似的,只是暗示一下她已经确认的一切。她现在照他的去做了,无端地生出了一些信心,静下来一想,仍是茫然。按照他的意思,她只要习惯这种茫然的心境就行了。他没想到,人和人是不同的,她就是习惯不了,她一直在躁动,希望能有所改变,而他则于无形中将她彻底孤立起来。

天渐渐黑了,劳记起应该吃晚饭。她打开门,穿过院子到厨房去,于昏暗中踩到了一只鸟儿的背上。它闷闷地呻吟了一声,任凭她从它身上踩过,这种姿态使劳觉得分外地厌恶。背上的羽毛很软和,还似乎出了很多汗,将她的布鞋都沾湿了。她在厨房里点燃煤气炉,煮了一些面条,坐在桌边吃起来。

一只脱毛的鸟懒洋洋地踱进屋里,从敞开门的储藏柜里叼了一大块咸肉出去了,连看都没看劳一眼。那只鸟的一条腿有点跛,脱毛的地方长了疮,劳觉得它很眼熟。这些天,她对于自己这种肮脏的环境已没有早几天那么过敏了。比如现在,她吃的面条就是鸟们啄过的干面条煮的,而这些鸟儿的嘴可能还吃过虫子和什么死动物的肉。果然是“任何事都能习惯”呀!为什么她刚一对它们有所习惯,它们就不再理睬她了呢?前一段时间它们可是狠狠地威胁过她的。根据白天的观察,她判断出这些鸟儿已经部分丧失了飞翔的能力了,这可不是个好的兆头,这说明它们有“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白脸人说:“这只是个表面的形式问题。”她住进他家,或鸟儿们住进她的院子,实质上是一回事。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那天夜里,到了上床钻进被窝里的时候,劳还在梦想穿上洁净的衣服,到拐角那儿去跳舞,她还设想如果起风的话,往什么方向跑最为合适。

白鸟们来了之后,她脑袋里的石头就消失了,即使整天呼吸着饱含尘埃的空气,里面仍是空空如也,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怪异和不安。她现在还不习惯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走来走去。白脸人说不论什么事都会习惯的,他说得那么肯定。另外的人,比如说那位女友,脑袋里既没有石头,也不会空空如也,所以她坦然地走来走去,用不着去习惯什么。偏偏是她,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要么脑袋里长满石头,要么空空如也,二者必居其一。她这一生,总在被一种东西牵引着作出这种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她总是不能像那位女友一样坦然。从前是因为脑袋里的石头,现在则是因为脑袋里的空洞。

劳一点也记不起这件事的起因了,也许没有什么起因,所有过去了的全是原因。就说她一生下来就在为这种转折作准备也不过分。就说白脸人吧,他一直就住在那条路边,这应该是一个事实,他的家离劳的家不远。可是劳在几十年里从未注意过这个人,更谈不上去他家里了。当然在青年时代,脑袋里并没有那么多石头,顶多只有几颗小砂粒,完全不值得重视。所以在那个时候,即使去了白脸人家里,也未见得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说不定多次与他在街上擦肩而过,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吧!也说不定那个时候的白脸人,还是一个浮躁的小伙子吧?一个好好的人,如不是因为脑袋里塞满了石头,胀得难受,决不会想去掏空脑袋的。那时,她尝试过种种的办法,都不见效。开始还有种心理安慰,后来她试都懒得去试了。那场暴风促成了她去白脸人家里这件事。就是那一次,在那个角上,她第一次完成了对头脑的改造。当时她清晰地感到体内的器官正在趋于老化,于是告诫自己:装扮成小女孩是于自己很不相宜的,无论装扮成谁都无济于事。

刚刚昨天还梦想过去拐角上跳舞,现在再一想这事又害臊得不行了。而不久前,她还在津津有味地跳呢!要是她不这么注重形式,就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地自欺欺人了。

五岁那年,她练习用一根细线将许多玻璃珠穿起来,她总是穿了一半线就断了,如此反复,没有一次成功。至今她还记得那些散落在地的珠子,可能那就是白鸟在她头顶盘旋的迹象吧。别的小孩,总是能将玻璃珠穿得很好,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的手里就总是只有一根断掉的丝线。她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或许是她过于聚精会神,反而用力过大而扯断了线;或许相反,她过于心不在焉,让丝线打了结,结果因为解不开那个结而用力去扯,扯断了线,反正她就是什么地方有毛病。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整个青年时代都这样。凡做什么事,她总爱矫枉过正,用很大的力气,往往适得其反,这已成了她生活中的规律。比如刚才上床时还梦想去跳舞,细细想过后又为跳舞的事害臊得要死了。没有人会像她变化得这么迅速吧?有时她的思维方式真像一条变色龙!

第二天早晨的情况有点儿例外。一早起来,劳到厨房去洗脸,便看见那些鸟儿们蹲的蹲、站的站,全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劳一边洗脸一边盯着它们瞧,怀疑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它们中间有一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忽然伸长了脖子,似乎想叫出声,很痛苦的样子。劳记起它们已经好多天没有叫过了,这就是说,它们再也不能叫了。可怜的鸟们,真是越来越懒,越来越脏了,谁会记得它们在天边翱翔的姿态呢?劳又想,也可能它们在天上飞的姿态并不是十分优美的,只不过离得远,又加以想象,就觉得那种姿态引人入胜了,这又是人的劣根性在作怪。那只羽毛脱落得很厉害的鸟张了几次嘴,没有发出声音,便怔怔地发起呆来,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了。其它的鸟也都不动,院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恐惧感越来越浓缩。她左右环视了一阵,将手中的漱口杯一扔。杯子落在水泥地上“当!当!当……”发了疯地响个不停。劳拔腿往外跑,“临阵逃脱”这几个字从她脑袋里蹦了出来。她越发用力跑,只觉得腿都软了,呼吸也困难起来。

到了野地里,停下来仔细一回忆,又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可思议。到底怕什么呢?或者是要避开什么吗?像她这种情形,可以算得是赤条条无所牵挂了,这样慌乱地跑起来,又显得有些做作的味道。她已经和鸟们相处了这么久了,不管它们做出何种样子她都不该大惊小怪的。心里虽是这么想,做起来可又完全不同,大概谁都这样吧。

外面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在远处走,很快又消失在视线以外。刚才在院子里突发产生的那种感觉又上升了,不过这一次劳已经有了一点准备,所以没有刚才那么慌乱了。每走一步,她的脚就将那些枯草弄出一些响声。她走呀走的,周身渐渐发热,同时就沉浸在多种多样的熟悉的感觉里。有一次,她甚至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好。”同时就厌恶地一撇嘴,对于自己喉咙里的发音加以否定。

天黑的时候,她又坐在那张梓木桌子旁边了。也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朝这里走,整整走了一天才走到。具体路线是搞不清了,总之,这一次她走得很远、很累,她庆幸自己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了。桌上有一盏很旧的台灯,这是她先前没见过的,因为以前来都是白天,而这一次,竟然天黑了才到他家。白脸人这一次显得话多了些。

“你和我见过面了,我是说今天,我们有种种的渠道。”他说。

“当然,我们总是见面的。那些鸟儿一点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可以这样夸口。还有种种的事,都有根源。”劳心神不定地微笑着,用指头做出一种奇特的手势。

“你总是跑。我看我们可以做某种工作,将你的思维固定在你原来所在的框框内,就像那些栖息在你院子里的鸟儿。跑还是要跑的,但这种工作也十分有趣,每一件事和另一件事都相辅相成。”

“如果我现在住下来,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呢?一点儿也用不着。所有的事都一样,我一直这么说。”

“但是我想,我还是回去的好。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慌里慌张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太容易冲动了。”

“好,你已经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第三章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却很黑。劳现在可以听见鸟儿们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了。彻底的寂静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觉罢了。一眼望去,每一只都是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内心不宁静的话,很容易将它们看作一些面目狰狞的怪物。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第一次感受到与这些动物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这在她是来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体验中,劳的意志渐渐从内部崩溃了。那就像静静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向周围眺望,满目尽是青蛙的尸体。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柔软自如的,现在回想当时的举动,只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当时的冲动由何而来。

也许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某种形式,所以白脸人不再说那种暗示性的语言了。一切都变得渐渐明了,他和她天天见面,谈论同一件事,所以用不着暗示,也用不着企望对方了。劳看出她的生活正在变得单纯化,而以前那种种表面的骚动都不具有特别的意义。

劳开始数起那些黑影来。原来它们一共是二十三只,都蹲着,只有一只在墙边悄悄地走动。她又到厨房里检查了一下,大致估计了一下它们已经吃掉了多少粮食,剩下的粮食还可以吃多久。“决不会少于半年。”她自言自语道,只觉得一股暖流在体内泛滥。

她做好了一碗面条,坐下来吃了两口。这时有一只鸟儿的头从敞开的窗口伸了进来,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地将长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几下。劳和蔼地看着它,随后又低下头去在它弄脏了的碗中夹起面条往口里送。吃完那碗面条,劳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心平气和了,甚至于诧异先前的烦恼从何而来。

决定是在一闪念之间作出的。在鸟儿们栖息的厨屋旁边的堆房里,劳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这样做的时候,鸟们显得漠不关心,似乎它们完全感觉不到这种变化。那个早晨,它们像往常一样梳理肮脏的羽毛,到厨房去找吃的,在阴沟边喝水,将鸟粪拉在围墙底下。劳倾听着它们那笨重的脚步声,感到自己的心正渐渐与它们靠拢。尤其是那只毛脱得很厉害而又叫不出声的,劳简直可以听见它每一下心跳,还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体味。

现在她弄清楚了:这些鸟儿并不真的睡觉,只不过是在黑暗中睁着眼一动不动罢了。劳当然是要睡觉的,她睡在它们当中,盖着一床厚毯子,在那种说不清的混合气味中昏昏沉沉地做梦。每当她伸一下腿,或咳一声,鸟儿们就骚动一阵,然后平静下来。

到了第二夜,劳已经闻不到自己的体味了,她的周身开始散发那种浓厚的、混合的气味,那气味属于这个堆房,也属于鸟儿们。白天里她还将这种气味带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远远地看着她,惊恐地捂着鼻子,飞也似地拐入一条小巷跑掉了。劳站在原地,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有一个面熟的人从她身旁经过,问了一句:“你从哪里来?”

劳轻轻地点着头,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却不懂劳的意思,责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离开,还不时回过头来将她打量。劳在心里骂他“势利鬼”。

一连好多天呆在鸟房里,劳的表情越来越自如了。每当鸟儿们轮流去那边墙根下大便,劳的眉毛就耸动一下,随着大便落下那“啪啪”的响声轻轻地点头。

一天早上醒来,劳甚至觉得自己也可以去那里大便,随即又为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动了一阵。在下午三点钟时,堆房门前有一小块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阳光在那边移过。劳现在对这类事比较漠然了,她看出鸟儿们对这事比她更为漠然。每一只鸟都像是一根轴心,太阳则成了围绕它们转动的小齿轮。“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永恒的。”劳想起了这句话。它们偶尔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脱落的羽毛,或迈着笨重的步子去那边大便。当劳吃饭时,它们中的一只有时将长嘴伸进她的碗中,有时则全然不加理睬。这一切,在它们做起来都是那么旁若无人,既不顾忌什么,也不炫耀什么。劳现在慢慢地可以解释她要加入它们的行列的原因了,原来它们是非常自满自足的,它们拥有较一般的鸟儿更为高级的生活。劳很早就向往这样一种个人生活,可惜由于种种的干扰未能满足自己的夙愿。而在一夜之间,种种的想象都成为了现实,她甚至没来得及适应一下。这一段时间,她真是弄糊涂了,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她起初的种种幼稚举动也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原来没有什么事情会有决定的意义,就是现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没关系。她坐在很高的树枝上观看青蛙的尸体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当时她想,无论她朝哪个方向奔到底,最后总要通过半圆形的玻璃拱门,余下的路就变得单一而乏味了。路边可能会有另外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没有,但都不值得特别注意。白脸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门到达之前出现的,所以显得有点怪,见多了就没什么了。对她来说,白脸人还是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吧,现在她还没发现那座拱门,心里却早已将这件事确定过了。

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听见有人来捣弄她的门闩了。“我要从从容容地。”她对自己说道。她开始练习将脚步迈得又缓慢又随意,眼睛东张西望的。于无意中将自己与鸟儿们作了一番比较,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之处:鸟儿们从不东张西望,犹豫不决,一举一动都不像她这么俗气,这么狭隘。比较的结果虽然令她沮丧,细想个中的缘由,却又坦然了:人和鸟本来就不相同的。她又设想,要是现在有人捣坏门闩冲进来,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脸上该做出何种表情。而在从前,她脸上的表情总是随心所欲的,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十分不舒服,怎么自己竟会有那么干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样。像她这种人,本质上其实应该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鸟儿走进厨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只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只鸟儿毫无表情,踩着碎瓦片用一成不变的笨重的步子迈出厨房。劳对它那种处世的态度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却明白那种样子是学不来的。就说白脸人吧,他好像自认为自己已成了鸟儿们的化身,但他还是抽烟,将开水装在坏了的热水瓶里,间或还说些深奥的话。劳想,那也算一种高级的做作吧。但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只鸟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劳设想不出,如果他的热水瓶掉在地上,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至少不会浑然不觉吧。人就是人,终究成不了一只鸟。

白脸人走路没有脚步声,这一点倒是与众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仪表的缘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仪表呢?劳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记忆,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脸人的头上,最后都觉得很不合适。总之,白脸人只能长着目前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这个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现,主宰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件令劳感到迷惑的事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再也记不起她周围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与哪些人有关,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成了迷雾一团。她唯一记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记起,而是有点面熟,劳就随意与她打招呼了。那么父母总是有的吧?劳挣扎着想恢复对他们的记忆,脑子里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这些鸟儿,对于它们的来龙去脉,劳至今历历在目。

最初的相遇是无意中发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树荫,劳跳完舞之后正在树荫里吹风,用指头梳理着汗湿的头发,它们就出现了。那一次只不过是在天边旋了一个圈子就不见了。这件事已过去好久了,劳还记得当时她面前的那棵树上有一个很大的结疤,疤上长了一些杂草。后来鸟儿们又出现了几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点,于是它们的形象就时常萦绕在劳的脑际了。次数反复得多了,劳才生出想对一个什么人讲出来的想法,这时白脸人就成为了那个人。

一开始,劳恨自己是那样的笨拙、无能,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现在已经好了,她可说是基本上习惯了。她为自己的灵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这般反复无常吧?白脸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这种反复无常,所以才毫不吃惊地认为:“那不过是表面现象。”他这样说的时候,劳很想反驳他,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劳又想到一个问题:随着外面季节的更换,这些鸟儿会不会换毛呢?她看见它们栖息的地上有一层羽毛,不过那都不是它们换下来的,而是那几只病鸟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黄的颜色。那么,正常的换毛应该在什么时候呢?院子里没有树,也没有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劳已经无法判断季节的变化了。和鸟们住在一块,皮肤对气温的感受力也大大减弱了,她一直就穿着单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错,她出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满脑子的惶惑,哪里会去注意外面的季节变化与气温呢?

有一天,几十朵细小的腊梅花落在厨房门口,排成一个显眼的半圆。劳蹲下去,惊异地看了好久好久。这就是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应该有些什么样的迹象呢?劳想了又想,叹着气承认自己全然忘却了。一只鸟儿用粗大的脚爪将三朵小花踩进了泥里,然后懒洋洋地迈进了厨房,开始找吃的。

劳决定出去观察一番。“观察”这个词儿也是临时想出来的,她早就忘了这个词的含义了。她出门时将大门的门闩弄得“哗哗”直响,眼睛紧盯那些鸟儿,但它们谁也没有朝她看一眼。

一出门,劳的脚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来,止也止不住。她的脑袋明显地有一种升空的感觉,一上一下地在气流中浮动着。她咬着牙,将自己的思维固定在一个念头上:“该不会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体从她的眼前向后退去,这些物体的形状和颜色都说不准。视觉中一片迷茫,想要将目光聚集在某一点上显然是徒劳的。有风在吹,但她并不感到冷,她的头发也并不飞扬起来。有一个地方似乎有点熟悉,是不是那棵树的树荫呢?还没容她一转念树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恼怒,于是猛吸一口气,大声朝空中喊出:

“现在是冬天了吗?!”

她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小得可怜,就如以前听见一只蜜蜂叫一样。这就是说,除了白脸人的小屋里,另外的地方也装有消音器。她又联想起白脸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装置的环境中,因为这个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劳不由自主地开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双腿竟然变得像小鹿一样轻灵了,而从前她多次扭伤过踝关节。现在她搞不清她的来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里去,而这种状况更使她的精神亢奋起来。原先她也偶尔有过这种状况,但从未像这一次这么明晰,这么自觉。她将脚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认着路旁的物体,总想发现一点熟悉的东西。一股热流从体内腾起,现在她清晰地闻见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鸟的气味,这种气味在那只脱毛的鸟身上尤为浓烈。接着她又听见白脸人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说话,顺风传来的声音是机械的,持续不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些字和句子都毫无意义,无论怎样努力将它们联系起来全是徒劳。她记得白脸人从不出房门一步,更不可能到这无人的野外来,然而他又的确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讲话。他的语调像他平时说话一样单一,但句子不像平时那么简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样均匀的速度说了又说。劳左右转动她的头,却怎么也发现不了季节的迹象。这时,她的力气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种愿望放慢了脚步。

劳第一次发现了白脸人门口的柿子树。那棵树已经死了,枯黑的树枝光秃秃的,劳只是从它的树干辨认出它从前是一棵柿子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她以前不知道这栋房子旁边有树呢?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因为这棵树已经死了。

白脸人的家里也是与季节完全失去了联系的,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恒温,所以他才能一直穿着那件袍子不脱。所有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在劳的记忆里复活了,原来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种形式,表面的差异改变不了问题的实质。她在那个多风的日子里闯进这间房子,而为准备这件事,她花去了几十年工夫。可以肯定,这个人早就在这里,或者他料到她会闯进来,就等在这里;或者他什么也没等。他太傲慢了,任何冲动的事都与他无关。这间房子也和他同样傲慢,柿子树也是因为傲慢才死掉的吧。劳抚摸着树干,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如果一生下来就如这房子里的主人这般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伴随他的就只能是这种无季节的透明世界。而劳本人,她有过在风中奔跑,在阳光里跳舞,在荆棘丛中砍伐的鲜明记忆,怎么会跑到白脸人的世界里来的呢?这种事玄而又玄。为什么在几十年的准备过程中,她对此事一点预兆也没有呢?

“那东西原先是一棵树。”

“我已经看出来了。”

“这很好。你在找东西吧?”

“你一直在说话吗?我在那边就听见你在说个不停。”

“那倒并不见得。再说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是如此,没有区别。我倒忘了这一点。你能说出腊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进院子里的吗?”

“这种事,还是忘记为好。你要不断地忘记一些事,你太多苦恼了。”

这一次,他俩是隔着窗子谈话的。每次都是一点预兆也没有,劳就与他谈起心中耿耿于怀的事来了。这一次有点不同,她没进屋去,他也没有递给她那杯温水。为什么呢?可能是这棵死树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树下,摸着树干,立刻有太阳的光和热传到她身上,那或许是这棵树在从前的日子里保存下来的。光和热使她的全身轻微地发麻,她有点紧张,就忘了应该进屋去与他谈话了。他也并不邀请她,完全无所谓的样子。

“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早料到了这一点,你看我什么都不找。”

“要是它不留下一点痕迹,我就忘记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么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么醒目的半圆。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没想清,就跑了出来。”

“你就认定那是些花瓣?谁知道呢?谁又能肯定?你那边这些日子该十分宁静吧?”

“对,十分宁静。我几乎要尝试与鸟们在一个盘子里吃东西了,要不是那掉下的花瓣……”

“每个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门口的树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头一类的东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对那种形式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说是同样轻佻。”

谈话之间,劳看见又有细细的花瓣在她和白脸人之间轻轻地落下了,一层又一层。劳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们,它们那惹人怜爱的姿态使劳的心头抽搐了一下。与此同时,白脸人正注意地看着她。

“你看见了一些东西。”他说。

“我总是看见同样的东西,听见同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当然是你意识到的那种征兆。你的色彩感觉是十分强烈的,你只好跑来跑去。”

白脸人不再说话了,他在里面无声地走动,无声地将水瓶里的水倒进一个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搅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劳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一点也不为之激动。腊梅花瓣还在轻轻地落下,但细细一看地下,却又无影无踪。劳再一次徒劳地环顾四周,想搜寻季节的痕迹。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眼前这死去的柿子树干暗示着久远的太阳光的记忆。

里面的男人又在抽烟了,打火的动作带着很浓的象征意味,袍子的皱折也似乎过于有规律。他究竟在这个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过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历史,以及他正等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类的问题一旦在劳的脑海中出现,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烟雾。劳这个人,很不善于捕捉这一类的问题。她思维笨拙,懒惰,容易沉溺于眼前的、表面的东西。她称自己这种性格为“随波逐流”。

天黑前的那一刹那间,下落的腊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劳的眼前织成了一片网,透过网眼,她隐隐约约看见白脸人桌上的台灯亮了,于是劳无端地胡思乱想起来。一边想,一边就如喝醉了一样往回走。走了好远,回过头去,还可以看见那盏象征性的灯光。

白色的小路又细又长,劳的企图全盘失败了,却又没有失败后的沮丧。走进院子,迎接她的是虚幻的寂静。

一连过了好多天,劳总是看得见梅花在她眼前织成网络的情景,有几次,她还费力地转动眼珠,企图将那画面铭记在心。如果是在梦中,那种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动。劳在一个梦里,呆立在花雨下,用热烈而又伤感的语调与白脸人对话,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脸上,醒来之后却发现是一只鸟的翅膀扫着了她的脸。那只鸟正展开双翅在房间里兜圈子,机械地跑了几圈之后,它又呆立不动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类的举动之后,大气的压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脏上。近来她时常气喘吁吁的,越来越严重。一次,为了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钉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过大气那种微妙的压力,那是在观察小动物的时候发现的,她没想到自己会亲身来体验这种事情。现在,她只要凭自己呼吸的节奏就可以判断院子外面空气的密度,虽然她无法证实这种判断的正确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与白脸人的房间的重大区别就是这种气压。白脸人的房子里完全没有这种东西,那是一个人造的虚空,呆在那里面,连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觉不到的。鸟们却全然没有受到气压的折磨,无论什么时候它们总是高视阔步的。劳回忆那只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惊异于动物之间也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区别。她走近一只鸟,将一只手伸进它那温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觉到它的心脏的缓慢沉实的搏动,心里充满了疑惑。经过反复的体验,劳现在竟可以用眼睛来辨别空气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气里她比较可以保持平静,但也容易变得抑郁,而密集的空气使她情绪高昂,但又呼吸困难。

“这是因为你对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经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爱用单色的笔在纸上画几条彼此连接的细线。”白脸人这样评价道。为了强调他的语气,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秃了的铅笔,在一张纸上勉强勾了几笔。劳发现那支笔已没有铅芯了,所以纸上什么也没画出来。她忍不住向他指出这个,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说她的眼睛“对于色彩什么的有种病态的迷恋。”

就在她快要将季节的变化完全忘却了的一天夜里,劳听见了雷声。那雷声隔得非常遥远,似乎还伴随着牛马的嘶叫。根本看不见闪电,也完全没有往日暴风雨前那种富有威胁意味的震动,倒像是种滑稽的模仿。劳耐心地听了很久,以为那声音会由远而近,变得可以接受。但那种骚动就是一直与她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像在挑逗似的。劳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干脆穿过院子走到门外去倾听。雷声似有若无,根本搞不清是在哪个方向。她注意到那只脱毛的鸟也跟着她跑了出来,而且挡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试图想绕开这笨重的家伙。它却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苦恼,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迈步。劳朝那雷声发出的方向跑,越跑,那声音就越变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戏异她一般。最后,那声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时断时续的牛马的嘶叫声。再一听,连叫声也没有了。鸟儿停了下来,垂着头往回走,脚步踩在砾石上的响声在嘲弄着她的听觉。劳也跟随它往回走,神情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而快要临近家门时,那雷声又响了起来,仍然伴随牛马的叫声。那雷声一直响到早上,她就是在梦中也听得清清楚楚。洗脸的时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声从何而来。看起来,季节永远只能存在于她体内了。

有一天,在想别的事的同时,她用一种语调说了关于季节的一些话,说完之后,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烧起来,将她的面部烧得通红,心脏怦怦乱跳。于是从那以后,她总是避免有关季节的联想。可是就这样也不行,只要偶尔一闪念,她就会心旌摇曳,手指头发颤,然后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觉中出现了。有时没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们,狂风卷起大堆的花粉简直要把她呛死。

她将自己的这种状况称为鼠热病,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她决定用一种反常的办法来抑制这种情况的发生。每当那一闪念快要发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词汇来大声赞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声嘶力竭。越到后来越放肆,什么词汇刺耳就用什么词汇,声音也变得像连珠炮一样讨厌。这样一搞果然好了许多,联想渐渐消失,花瓣挂在半空不再继续往下掉,花粉则成了一些轻描淡写的弧形。她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她的喉咙将会嘶哑、发炎,而鼠热将在一个早上将她击倒。那时候,花粉的微粒呛进肺部,那一瞬间就会来临。不过谁又知道那一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那一瞬间,永远只有那种虚构的季节,永远只有花瓣的密网与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当然坐在白脸人的家中时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她开始称白脸人的家为“安全地带”。

为了这种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时半夜里醒来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条路并不黑,当然也不十分亮,小路总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门口那棵死柿子树也总是幽幽地发光,像是暗示什么。一进屋就看见那盏灯,开始劳还觉得奇怪,慢慢地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毕竟,她无法设想白脸人在黑暗中进入睡眠状态,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必睡觉,因为他从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劳的到来,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许劳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听见了。劳径直走进去,谈起季节的灵性。她的话又轻又软,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在这里,血液不燃烧,幻觉也不产生。偶尔有一次,白脸人问她:

“现在是春天了吗?”

然后,他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

“现在是春天了吗?”

劳当然就明白了他不是问她,只是自己要说一句话,就说出来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说,自说自答。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几线雪白的弧形旁边,劳看到了一种明白的启示。于是她放慢脚步,沉下心来,冷静地体会了关于季节的事。也许隔不多久,血液又将重新燃烧,心脏又将怦怦乱跳,她可以将这看作一种规律。

第一次看见星形的、淡黄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当时她也没料到那几朵小东西会有如此大的威力,无论她怎样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按下去,按到记忆的底层,它们总是像水上的浮标一样冒上来。如此反复几次,她便产生了恐慌。

那启示就如白天一样清楚,劳看见自己正在渐渐进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样娇嫩,这似乎不大好。然而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来的唯一的天赋了。

看着这些鸟们,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墙根边上拉屎,即使具有了这些白鸟的意识,也是不可能像它们那样行动的。它们是何等地从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视一切!它们占据着这个院子,在墙根那边拉屎,对于她每天的跑进跑出视而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劳对于它们的体味和肮脏不再反感,反而有种向往了呢?劳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它们的镇静由何而来,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冲动从何而来一般。

总结起来,她这一辈子总在冲来冲去的,鲁莽异常。正是这种个性使她的嗓子总是保持那种可笑的娇嫩,年龄越大,她说话的声音就越使她自己难堪。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但那件事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她只能这样下去了。

那只有病的鸟儿的羽毛正在继续脱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经完全裸露出来了,毛孔的周围渗出稀薄的脓汁,还有一条腿的皮也完全剥落了,像烫熟了一样。这种生理的变化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完全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仍旧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倒是劳,当鸟儿那只脱皮的脚爪偶尔踩着她的脚时,总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那种时候,她真希望它不要与自己离得太近。

还有一只鸟,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啄食起墙上的石灰来,屋子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它弄出的“哒哒”声。它还粗暴地弄得房里尘土飞扬,劳在睡觉时只好将头埋到被单底下。早上一看,被单上满是石灰块,墙上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露出了红砖。

那一天有点冷,可能是冬天来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没来,仍然是春天或夏天。这种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征性地想一想。因为有点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眼前就活灵活现地出现了那棵死柿子树。白脸人站在树下抽一支烟,将烟蒂随手扔在门口,然后他仔细审视那棵树的树皮,还用一个指头在树皮缝里拨了几下。再后来他背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房门自动关上,她甚至听见了轻微的碰响声。她的视觉又随之进入了房间里,白脸人像她一样坐在桌边,正在抽另外一支烟。窗户开着,看得到那棵树,窗外泛滥着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见没有,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无动于衷的。空中还有雷鸣,远方也有狗叫。劳既听见了外面那些声音也听出了白脸人房间里的寂静。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双重听觉,也是第一次看见遥远的身外之物,她的头部随着传来的声波轻轻摇晃。白脸人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劳就听见了浪头拍击玻璃的响声。毫无疑问,白脸人一向耳聋,而她,也曾被那间房里的寂静所蒙蔽,没看出来。现在她的听觉正试图慢慢恢复,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双重的效果。那种景象大约持续了一分多钟,劳感到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她发觉那只有病的鸟竟然将粪便拉在她的脚背上,将鞋袜全弄湿了,怪不得她会感到寒冷。

换了鞋袜以后,再要来继续刚才的影象,却怎么也无法成功了。闲得无聊,她又来计算这一生跑过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蓝色的笔将她旅行过的路线连缀起来,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条不太规则的直线,完全缺乏含义。想到这里她心里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绝没有这种看法的,那时她认为自己的旅行路线应该是一些菱形,至少也会是一个U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根直线。这太乏味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丰富来点缀她贫乏的生活。看来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场,那根丑陋的直线横在她眼前,嘲弄着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将所有的人抛出了她的记忆,他们大概明白这一点了吧。明不明白都无关紧要了,那条直线以不顾一切的势头指向某个方向。想到这个,劳的脑子里就出现了一大块黑区,黑区的周围又闪耀着点点烛光,烛光之间跑着几只野狗。

曾经有一个时候,她将白脸人看作一个疲惫了的旅游者,将他的房子看作一个车站。后来有一天他明确地表示:他从不曾外出,也没这个必要。听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劳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再用调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个车站,而像一只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时候,在被季节的变化弄得发狂的一刹那,劳自己也想要这样一只汽艇,过后又忘记了。

白脸人肯定不具备双重的听觉,所以他才能始终镇定地坐在属于他的房子里。耳聋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样丧失部分听觉,真是妙极了。要是换了劳处在他的位置,肯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劳终于没能在那里住下,而是在自己家里,与白鸟们住在了一个房间里,这也是一件早就注定了的事吧。白脸人也料到了这个,所以他才说:“没有实质上的不同。”回忆她与他之间的交往,某种性质越来越鲜明突出了。也可以这样说,当劳第一次走进那间房子时,白脸人递给她的那杯底下沉淀着水垢的温水里面,就包含了未来的一切含义。当时她却处在半蒙昧的状态,仅仅注意到了那个旧热水瓶。为什么会发生他们之间的交往呢?不就是因为白脸人“对白鸟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兴趣”吗?当时她又是如何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的呢?

劳的视觉改变后的一个下午,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忽然就看见白脸人的房间里出现了一只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气无力的,还半张着嘴喘气。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劳在那间房里呆过无数次,从来也没见过什么小生物。在她看起来,那样一个缺少空气的汽艇里,除了白脸人这种久经考验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难以长久生存下去。然而却有这只老鼠,从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残已明显可见,竟然没有跑掉真是奇迹。劳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要找他问个明白。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这房里也许还可以生长些什么东西,可我已对这些事失去兴趣了。至于白鸟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明明看见了。”

“也许。我们都在一点点地消失。看那地平线,昨天夜里,你应该看到它们在如何地起伏波动,我看见的只是这个。”

“还有梅花。”

“对了,不过那是听你说的,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

“小老鼠在什么地方躲藏?”

“你看见的是一幅偶然的图像。据说这里是来过老鼠。有一次,我还对你讲过一个渔夫的故事,他的船触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渔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请静下心来听一听,你听到了吗?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小生灵在挣扎中将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树上落下的枯叶。”

劳开始沿墙根和柜子寻找,她甚至看见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终究找不到所要找的。这时白脸人又点燃了一支烟。

“你扔了它。”劳嘀咕道。

“可能。”白脸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补充说:“它是自己从窗口掉下去的。我从来不扔什么东西,那样做太操心了,我从不操这些心。”

劳又使劲嗅了嗅,没有嗅出腐烂的味儿,当然,这间密室可说是一尘不染,她无法设想小生物竟会在这里悄悄腐烂。那么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动跳下去的,用垂死挣扎的气力用劲一弹,就离开了这里。

白脸人看见劳脸上的表情,耸了耸肩头。

窗外枯死的柿子树依然如故。劳想道,这棵树的死只是一种姿态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一种明确的姿态。小老鼠误闯进来,后又跳出去了。劳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做出一种姿态,不过远不如这里的一切明确罢了。她的腿脚过于灵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态只能在动作中体现。她不是能够进入沉思默想的那种类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稳定的因素,而稳定正是她所向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这边跑。她时常对鸟儿们凝视良久,惊异于它们怎么能够将一种姿势保持得那么长久,像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一样。而她,就是在梦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换姿势,完全没有什么定准。

劳走到窗外,拍拍树干,又一次感觉到那种交流。当她用力凝视树干分杈的地方时,她甚至感到有两道强光从她干涩的眼里窜了出去,就像神话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劳自己从来就具有这种交流的本领,只不过在以前,运用起来没有这么得心应手罢了。过去她只与人交流,每次弄得别人十分难堪。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一切东西,不论有无生命,都能与她产生交流,而且这种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与人来往的许多麻烦。比如最近,她就常与大自然的气候产生交流,当然这种关系有时也烦人,因为她不太习惯总是心脏怦怦乱跳。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毕竟掌握了一些主动权,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样独来独往。现在她拍了这棵树,树就用它温暖的皮向她的指头作出反应,与此同时,劳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间的位置。这种游戏真令人感动,在这种场合,劳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而是几乎要停止跳动。

第四章

最近一段时间,一切事的节奏都在放慢。劳的遗忘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了,有时竟会忘记怎样走出院子。她抬起脚,每次走到鸟儿们拉屎的那堵墙下,拍一拍墙壁,又往回走。有时也在半途中遇见去拉屎的鸟。如此往返五六次,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在重复同样的举动。她给这种举动取了个名字叫作“加深记忆的游戏”。又由于这慢节奏,她的睡眠明显减少了。她决心调整自己对时间的感觉,以便适应自己的变化。

现在,她每天半夜两三点钟起来,一起来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吃早饭。奇怪的是她这样一搞,鸟儿们的节奏随之而变,它们也在她起床的同时,一只接一只去墙根那边拉屎,拉完又追随她进了厨房,将储藏柜里的面粉袋子啄得乱七八糟。劳万分不解,为什么她会拥有如此多的食品储藏来供鸟们糟蹋,这些东西是谁什么时候替她储藏的?要是没有这些粮食,鸟们也会住下来吗?这类问题在脑子里引起的反响照例是一片空白。

原来鸟的节奏也是可以改变的,原来它们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劳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类似于白脸人的那种呼风唤雨的能力,这种能力又是于无意中得到的,就像在散步时捡到一枚小银币。以前在风中奔跑时,她多次停下来在周围仔细搜寻,却从未发现过什么银币,大概是因为节奏太快吧,为什么她从未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这个人,就是由无数的偶然性组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有时候,劳看见自己的形象化为一团五颜六色的字纸团,纸团内又长出一些毛茸茸的犄角。风一吹,纸团“扑!扑!”地响。有时候,她又化为一副风铃,是橙色的玻璃做的,响声很琐碎。变为风铃的时刻是不太多的,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特别的美感。在劳的种种化身中,连风铃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还不如那枚朴实的小银币有新鲜感。

有了那种能力,她忍不住要向白脸人暗示一下。

“睡眠这类事在我生活里越来越不重要了。”

“种种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你只要散散步就可以了。像我这样在室内踱步也可收到同样的效果。”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不关心什么,你对我讲,我推断一下就可以了。我也不爱乱说,因为那会使你不必要地恐慌起来。”

窗前的死柿子树在她的触摸之下更加生动而富于质感,似乎那粗糙的外皮就要“喳喳”裂开一般。劳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也贴了上去。

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这房子,这枯树,这个始终看不清脸上五官的白脸人,他们怎样来到此地,建立起这个坚不可摧的小小王国,又将怎样存在下去呢?还是在此之前,有一个自称是渔夫的人盖起了这座房子,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离开此地消失了?也可能这个小小王国根本不是白脸人建立的,反而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如果她不闯入这里,是否直到今天仍旧在台风中奔跑呢?劳改变了白鸟们的生活节奏后,对于自己的异想天开就找到了一种依据似的。追溯以往的举动,发觉一切都隐含着内在的合理性。

在门的背后,她看见了以前从鞋子里倒出的那两小堆黄土。黄土已变成了灰色,不过土质还勉强可以辨认,正是她鞋子里的那两堆。也许再过些日子,它就会变成无色的东西吧?两小堆黄土旁边,她又发现了两根羽毛,鸟身上的,也是那种灰色。莫非这里也来过白鸟?白脸人是如何与它们相处的呢?它们也落得了与那只小灰鼠同样的下场吗?劳又想,要是当初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养起鸟来,她的皮肤和头发也会变成灰色吗?或者变成五官模糊的白脸?她见过镜子里面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普通的有表情的脸。那个时候她向他提到这一点他曾嗤之以鼻。

接着她又找到了那根折断的竹签,她这才记起,许久许久以来,阳光就不再从门槛那儿经过了,或者说许久以来,她就没有注意这件事了。现在她的注意力仅仅只集中在一些幻象上头。原来一个人要保持冲动和好奇心也是很不容易的,她一天天老化,而只有年轻的血才会随时冲动,并由于某个外面的很平常的现象而冲动。现在她的冲动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她所称之为“季节引起的冲动”的那回事,实际上与大自然的现象无关。追究到底,只能说是一种意愿中的安排,或者竟是反复修炼获得的“功夫”。阳光和雨露早就从她的周围消失了,只有对大气密度的敏感残留下来。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生活在真空的边缘,来往于她自己的家和白脸人那个封闭的家之间。现在她的旅行路线成了一目了然的短短的直线,而年轻时,她还幻想过要成为一个气象预报员呢!真实的情况相差太远了。

年轻的时候去旅行,在路上总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风景:草原啦,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啦,森林啦,戴斗笠的渔翁啦,等等。没什么景致她没见过,每一条路的路旁都有那么些特殊的景致,现在它们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劳从自己的家出发,一直走到白脸人的家,沿途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一条路和脚下浮动的感觉。偶尔也有几棵树,但总是撞到树跟前才被她发现。这条路已被她走过无数次,这是一条神秘的路,充满了暗示和凶险,就是不给她以实在的感觉。她每次出发前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白脸人的家,但这却不能给她以踏实感。她像一个不谙世事、前途未卜的青年人一样忐忑不安,直到看见那棵柿子树,才稍稍松一口气。

“你认为路上会有些什么?”她问。

“走哪条路都出自于你的想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目的地,你属于这里。我对具体的情节不关心。”

“你不觉得我在家里的时间花费得太多了一点吗?我故意偷懒。”

“现在所有的时间全属于你自己,所以你用不着费脑筋去加以区分了,你就是躺着不动也是很好的。”

劳感到自己的视觉还在进一步地老化。一个早上,她无意中看见了自己脚掌上的骨骼。虽然看见的时间很短,也就几秒钟吧,她也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了。她的眼珠也在慢慢地进入老化的阶段,她的内心正用掺杂了沾沾自喜的复杂情感来对待自己生理上的变化。

白脸人的形象又一次出现了,是贴在墙上的一个影象,他的空洞的体内仍有少许的液体在循环,此外一无所有。劳最后领悟了他那种内在的镇定由何而来。是他那颗镇定的心改变了周围的环境,使他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狂风大作的那一天,劳是如何竭尽全力奔向他的所在,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这些鸟儿的体内有些什么呢?无论劳是如何定睛凝视,还是只能看见它们的外表。似乎是,它们有极其良好的防护,劳的视线无法穿透它们的皮肤。倒是她自己,或许已被它们那呆滞的目光看透了五脏六腑,这应该发生在它们刚到达的那一天。怪不得它们会如此高傲,原来在第一天它们就看出了劳的肮脏,试想腹腔内会有什么洁净可言呢?是因为这个它们才大摇大摆地去墙根下拉屎的吧?

虽然看不透白鸟们的内脏,她现在却可以在黑暗中与它们交流了。在夜半时分,不开灯的情况之下,她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一只鸟儿温暖的腋下,身体就会产生那种腾空的感觉。这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近几天的夜里,鸟儿们轮流跳上她的床,蹲在枕头旁边,劳在半睡半醒中和鸟儿们一齐腾飞。空中她也看见星星点点的五瓣的花,可一点也不激动。她一醒来鸟儿就自动离开了。冷漠、顽固、我行我素。

“这种视力对于白鸟来说是无效的。”劳说。

“当然啦,谁都存在这种局限。请问有谁弄清过白鸟消失的形式吗?那种终极的形式?”他又旧调重弹了。“我之所以有兴趣,是因为我与这件事结下了不解之缘。”

“起初,我还以为这种视力是万能的呢,我过分相信自己了。”劳不好意思地说。

她又看见了花粉形成的浪头,当这浪涛冲击着玻璃窗时,她的喉头又一次发紧。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会在离你家很近的地方有这样一所房子。你都知道了,这并不复杂,只要轻轻地在一张纸上画一些细线条就可以了。那件事却永远是在迷雾中的,你也看出来了吧?”

“正是这样,我徒然在两个地点之间来来往往,你徒然守着这栋房子,我和你从远古时代起就在此地生活了。房子无关紧要,只不过是我们想象的产物。梅花正在落下,你看不见它们,但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你已经感到了。你的脸上从来没有表情,这也很好。”她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自己想说的那种意思,于是轻轻地嘘出一口气。

他们俩默默地走到了外面,气流无比纯净。劳注意到柿子树的树皮微微颤动,树根旁的泥土也裂开了几条缝。

白脸人指着树干说:“这棵树也是从来就有的,一切正好相辅相成。”

他的话音一落,树皮就不动了。天地间纯净而寂寞,劳的内心也是纯净而寂寞。

所有的声音全消失了,只剩下他俩的声音留在空中。那声音经过了过滤,空洞而短促,劳感到轻微的不习惯。

“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在几千年里没有任何改变,”他说,“请问你的脚板已经感受到这一点了吗?”

“即使在真空中也会出现人造的波涛,有人就爱干这个,还差不多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呢!”她说,皱了皱鼻子。

劳活动了一下全身,开始用脚尖去踢那棵死树。每踢一下,枯干的树枝就摇个不停,从那上面落下来无数洁白的花瓣,铺在地上有厚厚的一层。她越踢越起劲,花瓣也越堆越厚,到后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她才停了下来。

回过头向后看去,白脸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房子也不见了。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野地。

她又换了一个方向看去,看见自家院子的上空,二十三只灰白色的大鸟正迎空展翅,一会儿就变成一些细小的点子,消失在天边。

她用力扒开堆积的花瓣走了出去,隐隐约约听见白鸟们发出那种“嗷嗷”的叫声。她蹒跚地走着,她想,前面不远大概就是那座半圆形的玻璃拱门,过了拱门还会有一些简陋的小房子,有的有主人,有的没主人。她看见了其中的一座房子,很普通,毫无特点,门前连棵死树都没有。

至于房子后面有些什么,那就完全无法看清了。她的视力是有限的,白脸人说得对。

(残雪)


残雪: 我的书的读者必须非常熟悉现代写作,哲学和文学

您需要了解有关残雪的四件事。

1.她不编辑故事

薛灿说她“从不编辑”她的故事。

“我只是握笔并写,每天我都会写一段。她在接受Asymptote采访时说,三十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我的所有故事-我的小说,我的中篇小说和我的短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相继写的。我从不将它们放在一起或以不同的顺序放置它们。我的手法非常干净-我几乎一字不改。。”

2.你必须为此而努力

残雪的工作被描述为具有挑战性。作者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

“我认为写作是一种表演,”她在2017年告诉《北京时报》。

“我的作品是我的表演,是自由的表演。我认为最好的读者应该参加我的表演,并与残雪一起表演自己

残雪经常用第三人称自己。

我的书的读者必须非常熟悉现代写作,哲学和文学。这些是我吸引的读者。”

根据《长江晚报》的报道,残雪在湖南的出版商编辑陈小珍表示,他已经阅读了她的许多作品,但不能声称理解她。

这位编辑将其归因于残雪的“无限的想象力,读起来像梦话般的叙述, 加上零散的,不合逻辑的情节。”

3.她多产

作为小说作家和评论家,残雪至少出版了六本小说以及数百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关于从莎士比亚到博尔赫斯的作家的评论。

Chen说,残雪的产出是可观的,因为她一直都是手写的,每天只写一个小时。

她的许多著作都发表在英语文学杂志《连线》中,其编辑布拉德福德·莫罗称她为“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具创新力和最重要的当代作家之一”。

4.小学毕业后,她的教育结束了

残雪生于1953年出生,在共产党击败国民党并宣布PRC成立后。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她的学业中断了,她在回忆录《美丽的南方夏日》中谈到了这一点。她的父亲是《新湖南日报》的前编辑,大约在那个时候被关押。那时残雪已经从小学毕业了。

十几岁到二十多岁时,她在工厂和金属工中打零工。她嫁给木匠后,这对夫妇成为了自学成才的裁缝。

残雪还自学英语。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一直在阅读英文小说的原始版本,认为中文翻译质量很差。

虽然她是一生的狂热读者,但直到30岁时才开始写作。

她的早期作品成为《老浮云》,这是她最早发表的中篇小说之一,此后已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残雪被是屈指可数的被国际评论家推崇的中国先锋派作家之一。

据说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将残雪视为具诺贝尔奖水准的中国作家之一。

在针对性虐待指控的丑闻之后,瑞典学院推迟了去年的奖项,之后将在周四宣布分别获得2019年和2018年的两项文学奖。

 去了奥地利的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和波兰作家奥尔加(Olga Tokarczuk)

在宣布这一消息之前,残雪说,由于她的作品还没有得到主流读者的认可,现在还不是她的荣誉时光,据她的出版商湖南文艺出版社说。

尽管残雪已经获得了著名的“新城国际文学奖”(Neustadt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但瑞典委员会对她的作品的认可将是对中国前卫小说的重要认可。

文学评论家,中国前卫小说作家詹占水(Zhansui Yu)写道,这种体裁经常被一种“席卷式的历史方法”对待,而忽略了其复杂性和艺术性。

关于中国前卫作家残雪的四个事实


4 facts about Can Xue China's Foremost Avande-garde writer

Tipped as a front runner for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Can Xue is one of a handful of Chinese avant-garde writers who have wowed international critics with their inventiveness.

Susan Sontag was said to consider Can Xue the one Chinese writer worthy of the Nobel Prize.

On Thursday, the Swedish Committee announced that the 2018 and 2019 prizes

Two literature awards, for 2019 and 2018, will be announced on Thursday after the Swedish Academy postponed last year’s award following a scandal over allegations of sex abuse.
 went to Peter Handke of Austria and the Polish writer Olga Tokarczuk.

Ahead of the announcement, Can Xue said that it wasn't her time yet for the honor since her work had not yet reached mainstream readers, according to her publisher, Hunan Literature & Art Publishing House.

Can Xue, a pen name that means “residual snow,” had been named by bookmakers as a favorite for the prizes, with odds, at one point, tied with those of the Japanese writer Haruki Murakami.

While Can Xue has earned accolades such as the prestigious 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 recognition of her work by the Swedish Committee would have been a significant acknowledgment of Chinese avant-garde fiction. 

The genre has often been treated with a “sweeping historical approach” that overlooks its complexity and artistry, writes Zhansui Yu, a literary critic and author of Chinese Avant-garde Fiction. 

Here are four things you need to know about Can Xue.

1. She doesn’t edit her stories

Can Xue has said she “never edits” her stories.

“I just grab a pen and write, and every day I write a paragraph. For more than thirty years, it’s always been like this,” she said in an interview with Asymptote.

“All my stories – my novels, my novellas and my short stories – are written sequentially, from beginning to end. I never arrange them together or put them in a different sequence. My manus**ts are extremely clean – I very, very rarely correct even a single word.”


2. You have to work for it

Can Xue’s work has been described as challenging. The author herself is aware of it.

“I see writing as a performance,” she told TimeOut Beijing in 2017. 

“My writing is my performance, a performance of freedom. I think the best readers should take part in my performance, and have his or her own performance with Can Xue

Can Xue often refers to herself in the third person.
. The readers of my books must be very familiar with modern writing, with philosophy, with literature. Those are the readers I attract.”

Chen Xiaozhen, an editor at Can Xue’s publisher in Hunan, said he had read much of her work but could not claim to understand her, according to the Yangtse Evening Post.

The editor attributed this to Can Xue’s “unlimited imagination, narration that reads like sleep-talking, in addition to fragmented and non-logical stories.”

3. She is prolific

As a fiction writer and critic, Can Xue has published at least six novels and hundreds of short stories, novellas and commentaries on writers from Shakespeare to Borges.

Can Xue’s output is considerable given that she has always handwritten her work and wrote for only an hour per day, according to Chen.

Many of her writings have been published in the English-language literary magazine Conjunctions, whose editor Bradford Morrow calls her “one of the most innovative and important contemporary writers in China, and in my opinion, in world literature.”

4. Her education ended after elementary school

Can Xue was born in 1953, several years after the Communists defeated the Nationalists and declared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Her schooling was cut short whe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began in 1966, she recounts in her memoir, A Summer Day in the Beautiful South. Her father, a former editor of the New Hunan Daily, was locked up around that time. Can Xue had graduated from elementary school by then.

In her late teens and early 20s, she took odd jobs in factories and as a metal worker. After she married a carpenter, the couple became self-taught tailors.

Can Xue also taught herself English. She has been reading the original versions of English novels for the past two decades, thinking that their Chinese translations were inferior.

While a lifelong, voracious reader, she started writing only when she approached 30. 

Her early work became Old Floating Cloud, one of her first published novellas that has since been translated into multiple langu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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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2 个评论)

3 回复 ryu 2019-10-16 04:18
看得出习核心喜欢蒙面唱赞歌的!
2 回复 ryu 2019-10-16 04:18
残雪 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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