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中国人结婚,你会后悔的

作者:change?  于 2023-12-9 04:24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诗词书画|已有1评论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一九九〇年代一个冬天的夜晚。晚饭后杨宪益、戴乃迭在位于百万庄的外文局寓所对饮。酒酣之后他们唱起了年轻时喜爱的歌曲,两人放下酒杯,拍着手,一曲接一曲,唱到《丹尼男孩》,眼泪顺着宪益的脸颊静静地淌着,他声音哽咽了,“我真想我们的儿子……”乃迭拿起自己的酒杯,又把另一只杯子搡给宪益,“咱们喝酒,喝酒!”乃迭边说边大口喝,白兰地溅湿了她蓝地白花的粗布中式棉袄前襟。她那曾像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睛无光无泪……

  二〇〇九年,又是春寒料峭的三月,杨家屋外的二月兰已傲寒待放。

  我每周一次叩访小金丝胡同转眼已经一年有余。每个周三上午,我进门后右顾,便会看见坐在绛色沙发上的宪益先生,从正在阅读的报刊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我。范玮丽银丝般的白发把老人慈祥的笑脸衬托得无比灿烂,我心里感动着,也向老人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然后,把自制的八宝粥交给护工小薛,把洗好的智利无籽葡萄和十四岁的小女烤的香蕉麦芬或巧克力蛋糕摆在老人身边的茶几上。落座后,小薛必定给我递上一杯红茶。然后,我们开始聊天。

  我早已不再拿着录音笔,捧着笔记本,同宪益先生一问一答地对话。虽然是随意聊,但我会注意尽量不提杨烨。我知道那是老人的心痛,我不忍触及。

  我问,您这一生有什么让您后悔的事吗?我自作聪明,满以为当年谢绝哈佛大学的邀请,错过一个会改变他和乃迭、乃至全家命运的机会确是一件值得后悔的事情。

  他沉思片刻,轻声说道:我打过乃迭一个耳光。

  我愕然。

  老人轻轻举起左手(右手在2003年中风后不再听使唤),轻轻一扫:就这样,我打了乃迭一个耳光;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了乃迭。因为她不停地喝酒……

  我无语。

  望着老人噙着泪花的双眼,我触摸到的岂止是后悔。

  故事始于一个善意的预言。

  一九三九年,在牛津大学读中文的戴乃迭向父母郑重宣布,她爱上了一个中国同学,准备毕业后同他一起回中国,在那里结婚安家。母亲又惊又恐,极力反对。作为传教士在中国生活工作了近三十年的母亲,深谙两国在经济、文化上的巨大差异,也亲眼目睹了许多跨国婚姻的失败。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扼杀女儿的跨国之恋于蓓蕾。

  “如果你同一个中国人结婚,你会后悔的,”母亲耐心劝导着刚满二十岁的女儿,“你们的婚姻维持不了四年,”母亲断言,“如果你们有了孩子,他们也许会自杀的。”母亲以过来人的姿态预示这段异国姻缘的将来。母亲认为女儿少不更事,女儿则认为母亲观念陈旧,无法理解他们的爱情。母女俩各执己见,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乃迭暗自下定决心,她只需再等上一年,就到了法定成年年龄;届时她就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一九四〇年初始,刚刚步入二十一岁的乃迭独自做出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重大决定——她同中国男友杨宪益订婚了。

  他们后来的婚姻远远超出了母亲预言的四年。事实上,他们的异国姻缘持续了整整一生,尽管他们的婚姻道路上不乏或预料之中或始料不及的种种障碍与困境。

  一九四〇年的夏天,欧洲战火纷飞,中国也备受日军铁蹄蹂躏。这对热恋中的情侣从英国的南安普敦出发,乘俄罗斯女皇号邮轮,取道加拿大回国。

  她带着儿时对北京童话般的记忆和重归故里的兴奋,他怀着一颗对战乱中的祖国的忧虑和赤子之心,双双情笃意深,踏上了归国的旅程。

  在柏溪和贵阳,他们虽然住茅屋、点油灯、汲井水,但云集在大后方的文人学者,思想自由,谈古论今,撰文吟诗,针砭时事。活跃的思想与自由的精神弥补了物质的匮乏与战乱的流离。

杨宪益:那一记耳光让我后悔一生- 知乎

  一九四二年八月,宪益、乃迭离开英国整整两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男孩儿,取名烨。

  虽然生于战争的动乱与困顿,杨烨却成长得聪明伶俐、阳光可爱,恰如其名。因为喜欢教父迈·萨利文寄来的美国玩具,“他强烈地向往美国,对任何美国的东西都有一股超乎寻常的崇拜,”乃迭在给萨利文的信里如此描写杨烨。“但在世俗之事上他又是一个十足的小傻瓜,常常把自己的玩具送人,或把家里的饼干、糖果偷出去送给小朋友。”杨烨那时仅只三岁,抗日战争刚刚结束,解放战争又已开始,生活的困顿与战争的动乱仍在继续。

  三年后,乃迭在给萨利文的信中把杨烨描绘成一个“小书虫”,吃饭都不肯放下手中的书,“极不善于交际”。六岁的小杨烨已经熟读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儿童文学。一天,他听到妈妈给三岁的妹妹讲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他听出妈妈讲的跟自己书里读的不一样。“妈妈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打断妈妈,指出妈妈的错误。

  杨烨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妈妈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妈妈不要来接我。”他有时会这样央求妈妈:“我不想让小朋友们都来看妈妈。”但有时他也会眨着大眼睛,不无骄傲地对妈妈说:“妈妈真漂亮!”

  这个生性敏感的小男孩儿是随着新中国一起长大的。

  一九五二年,杨宪益、戴乃迭应邀加入了外文局,十岁的杨烨跟随父母从南京搬到北京。他很敏感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长相异样,妈妈又是外国人;但他努力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保持一致。在学校里,他表现出色,学习优异,很快戴上了红领巾,又戴上了两条杠。在五十六中和后来的五中,他当上了班长,加入了共青团,尽管他入团的时间要比别人晚一些。按他的表现,他本应一满十五岁就被吸收入团的。但他没有怨言,认为自己的母亲是英国人,团组织对自己的考验长一些是应该的。

  真正的考验是在一九六三年。

  学业优异,踌躇满志的杨烨报考了北京大学物理系,第二志愿清华大学数学系。他不仅轻而易举地通过了高考,初、高中的政治表现和学习成绩更是无可挑剔,还是出色的长跑运动员。他坚持不懈地在腿上绑着沙袋训练长跑,不仅是训练体力,更为了锻炼毅力。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杨烨想象不到前面的道路上有何障碍。

  六月的北京燥热,杨烨的心情却像北京周边的樱桃园里晶莹剔透的果实一样期待着丰收。发榜的日子到了,杨烨既没有收到北大,也没有收到清华的录取通知书,收到的却是来自刚建校不久的北京工业大学录取通知书。

  杨烨懵了。该不会哪里出了差错?是不是张冠李戴了?他期待着也许几天后会收到另一通知,告诉他搞错了,北工大录取的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年青人。然而他失望了;糊里糊涂地失望了。不仅杨烨想不到,就连他的父母也想不到,杨烨报考的北大物理系研究的是原子物理,他的出身——身为英国人的母亲,出身于官僚资产阶级的父亲,是无法让他通过政治审查的。

  杨烨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但并没有气馁。他越发更加积极地表现自己,尤其在政治上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在那个政治决定一切,时时处处都要填写家庭出身的年代,杨烨深知自己的家庭出身就是他的“跛足”,他需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读大三的杨烨迅速加入了红卫兵,积极投入了这场红色风暴。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部油印机,为红卫兵组织印刷传单;还加入了学校广播站,为宣传“文化大革命”撰文组稿。当红卫兵们四处抄家,大破四旧的时候,杨烨也对自己的父母采取了革命行动。他回到家把妈妈的古典音乐唱片掰碎,甚至摔了一个家传的古董花瓶。从不骂人的杨宪益骂了儿子“混蛋”。又气又急,杨宪益拨打了外文局办公室的电话;外文局派人前来制止杨烨,说你对父亲造反可以,但戴乃迭是外国人,毁坏她的任何东西都是外事问题。杨烨这才扬长而去。

  杨烨选择了妈妈去友谊宾馆游泳的时候回家造反的。他莫非在采取革命行动之前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和计划?他想革命,想造反,想以实际行动宣告他与家庭划清界限;然而他又难以横眉冷对自己的父母,尤其不忍面对深爱着自己的妈妈。也许他想与其让别人抄家,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自己终归会手下留情吧。我们只能猜测杨烨回家造反抄家的动机和矛盾心理,他的确在外文局来人的几句劝说下停止了行动。也许他以为自己的主动革命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的革命立场及对伟大领袖的忠诚。

  然而不管杨烨多么努力,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就像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西方面孔。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文革”中推迟了的大学生毕业分配开始了。杨烨听说自己的去处可能是湖北,表示坚决听从党的分配。乃迭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他愿意接受任何工作,主动要求去外省……我们当然会很想他,但他想离开生活舒适的首都,到条件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我很支持他的这种动机和决心。”宪益、乃迭都表示了对儿子的选择的支持。“尽管政府有政策,不主张把独子分配到远离父母的地方,我们不想干涉儿子认为正确的选择。”乃迭这样告诉自己的母亲。“有不少家长大闹”,但杨烨为父母的理解与支持骄傲。

  他们推测杨烨很有可能被分配到武汉,因为那是湖北的主要工业城市。但谁也没有料到杨烨被分配到偏僻的鄂城农机厂做技工。杨烨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党的分配,决心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对党和国家的赤胆忠心。

  鄂城是长江边上一个闭塞的小县城,杨烨的西方面孔一下子就成了众人指手划脚、观望议论的对象。杨烨装作视而不见,尽量不去理会。但在一个没有文化可言的小县城,杨烨是孤独的。他写信要妹妹杨炽,让她给寄些书籍来,不料却惹火烧身。

  妹妹把哥哥的书籍一股脑打了包,寄走了。书籍到后革委会先开箱检查,竟发现一本摩斯密码小册子。杨烨中学时曾积极参与当时流行的“国防体育运动”,学习发报、练习跳伞等等。这本摩斯密码小册子就是当时学发报留下的。而此时,已经以间谍罪名锒铛入狱的父母和这本摩斯密码都顺理成章地成了杨烨间谍嫌疑的铁证。

  逼供、审讯自是当时流行的伎俩。我们无从知道杨烨经历了何种逼供、审讯,甚至体罚,因为他从未对人讲起这些经历。我们只知道他开始自闭,疑神疑鬼。一次他同师傅一起外出修电线,他爬到电线杆顶端作业,但张贴在电线杆上的标语碍手碍脚,师傅在下面高嘁:“杨烨,你把标语撕了,不然怎么干活?”杨烨便把电线周边的纸撕了。待他检修完毕,从电线杆上下来,才看清标语原来是“毛泽东思想万岁!”而他撕掉的正是“毛泽东”三个字。他吓出一身冷汗。在那个人崇拜鼎盛的时期,有多少人因为失手摔碎毛主席石膏像,或无意撕毁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而付出了惨重、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杨烨此举足以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投进大狱。他不仅害怕,甚至怀疑他的师傅是有意陷害。

  尽管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杨烨的臆想、多疑愈加厉害了。

  一九七〇年三月,中央发出《关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通知》,把全国范围内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推向高潮。杨烨作为来自北京的昔日红卫兵又首当其冲地成了鄂城的“五一六”分子,受审查,被批判。

  一九七二年三月底,杨宪益、戴乃迭先后出狱。四月,四分五裂的杨家在分别四年之后终于团聚,虽然短暂,却幸福无比。乃迭在给姐姐希尔达的信中说:“在小妹炽经济上没有自立之前烨每月给妹妹寄生活费”;又说:“三个孩子原本就关系密切,这几年的困境使他们越发亲密了,尽管他们天各一方。”

  乃迭出狱后给希尔达的书信大多是谈孩子们,毕竟作为母亲的她整整四年没见到孩子,也没有听到孩子们的任何消息。五月,乃迭写道:“几天前收到烨的甜蜜来信。他在小县城,小工厂的工作经历对他是有益的,他已不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知识分子了。作为那里唯一的技术员,他不得不解决各种问题。”但是乃迭也感到儿子身上似乎有某种失落或忧郁,“我常常感到他更渴望能去大一点的企业,能在有一定的文化生活的城市工作,或者能有机会使用他的外语知识。”没过多久,乃迭和宪益就发现了儿子精神异常。

  一九七三年一月,乃迭给友人大卫·霍克斯信中说,我们的儿子“在‘文革’中由于我们的牵连而受到冲击,工作生活都不顺心……如果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们的儿子能调回北京,他也许就不会太敏感多疑,情况会大大改善”。

  一九七三年九月,两个女儿已先后调回北京;杨烨的调动也大局已定。“这完全是因为党的政策对外国人的特殊照顾,”乃迭在给霍克斯的信中写道,“我们儿子的心理状态仍然不够正常,但他还能工作,医生们说换了环境他就会好起来。”

  在给另一位英国友人约翰·吉廷斯的信里,乃迭说杨烨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太“古怪”,“他不打扑克,不听西方音乐阿尔巴尼亚音乐除外),不看英文书,也拒绝往国外寄信。”

  一九七四年十月,乃迭给霍克斯夫妇的信中更加忧心忡忡:“我们的儿子被拘留了。他在‘文革’中心理失衡,起初他极左,怀疑外国的一切……当然他工作不顺,所分配的工作既不对口,也乏味。今年夏天他突然一反常态,认为自己是英国人,应当回国。”杨烨从七月开始三次闯英国大使馆,要求“回国”。第三次他终于成功闯进大使馆,并拒绝离开。英国大使馆不得不要求有关部门把他带走,所以杨烨被拘留了。“尽管这是一起严重事件,但当局对杨烨很宽容,对他进行再教育和治疗。他们说他已经有所改善,但我们不可以见他。”

  拘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局是如何对他“再教育和治疗”的?为什么父母不允许见他?人人都只能猜测,因为杨烨回家后更加自闭,拒绝说话,整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吃饭都只在夜深人静时到冰箱里找一点西式食品充饥。

  乃迭在十二月的一封信里写道:“我们的儿子回家了,本应很快就回工厂工作,但他拒绝去上班,仍然坚持出国。”他们担心杨烨的心理状态,即使出去了也难以适应社会,想尽量打消他的古怪念头。“这是我们全家为之头疼的事”。

  一九七五年三月,乃迭给友人的信里称杨烨是家里的主要问题,他有严重的精神障碍,拒绝工作,一心想“回国”;他拒绝承认宪益是自己的父亲,拒绝同家里的中国成员说话,拒绝与他们同桌吃饭。“他只讲英语,如果我同他说话时偶尔夹带中文,他便问‘你什么意思?’这实在令人头疼,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杨烨总算接受了“回国”也必须办理正常手续的现实。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杨烨终于拿到护照。乃迭匆忙购机票,整理行装。母子俩于十二月初经香港赴伦敦。

  杨烨一路沉默。

  在伦敦的希思罗机场,他们顺利地通过海关,杨烨仍然缄默。

  取行李时,杨烨主动搬行李,装手推车,尽量不让妈妈动手。然后妈妈推车,儿子随后,走向出口。乃迭马上在接客的人群中见到前来接他们的好友费·格林,拥抱问好之后乃迭回身介绍杨烨,却发现儿子已经无影无踪。

  两人大惊,立即报警。警方上下搜索,也未能发现杨烨的踪影。无可奈何的乃迭只好只身随格林前往伦敦北郊密尔希尔区的姐姐家。

  “我已经大败了!”乃迭一进门,就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地对姐姐说。

  几个小时之后,杨烨风尘仆仆、汗水淋淋地出现在希尔达家门口。杨烨从未告诉任何人他是如何从机场来到姨妈家的。但不难猜出,身无分文,又受过严格长跑训练的杨烨一定是从希思罗机场徒步跋涉十多英里,找到姨妈家的。

  在那几个小时里,他都经历了哪些思想斗争?从机场失踪是否意味着他想象一滴水融入大洋一样消失在伦敦的人群中,人不知鬼不觉地融入他“自己的国家”,从此把他的过去一举抹煞?尽管他讲一口纯正的英语,但没有钱、没有合法证件,他的此举此念是否已经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

  杨烨先后在费·格林、教父迈·萨利文和姨妈希尔达家居住。乃迭在返回中国前与杨烨匆匆见了一面。看到儿子面色红润了,眉头舒展了,乃迭深感欣慰。

  一九七六年一月,乃迭回到北京后给霍克斯写信,大谈儿子:

  我离开伦敦前见到了我儿子,现已改名为大卫·萨利文。看到他的身体状况有明显改善,我很高兴,尽管他不肯同我说话。他仍有一些目前无法克服的问题,如拒绝承认他的中国国籍,拒绝出示身份证件,也不要申请学校入学。不过他很想找一份工作,尽早自立,也有过几次工作机会。我想当他一旦意识到人人都必需按规章行事才可以工作,他也就不会拒绝出示证件了。他现在常常帮朋友、邻居修剪树篱、劈木头、洗汽车等等。他也不惜去很远的地方访问他所认识的寥寥无几的朋友。他下决心一定要喜欢英国。他对英国的第一点批评是“这里外国人太多了”。他的根深蒂固的清教徒式教育常常会占上风,他对我的姐姐说,这里的许多电视节目都毫无意义,荒唐之极。这至少表示他还是有一定的判断力。

  乃迭还在信中婉转地提出,不知霍克斯在伦敦的女儿们是否愿意邀请大卫外出社交,她和姐姐希尔达都很希望大卫有机会结交更多的年轻人。“当然大卫也不是个容易交往的人”,乃迭也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在中国的全部经历一概否定并遮蔽起来,而对英国他又了解甚微。”

  杨烨虽然有过几次工作机会,其中不乏理想合适的工作,比如翻译科技词汇或文献,牛津大学出版社提供的翻译编辑工作,都因杨烨拒绝出示证件,拒绝承认自己的中文名字而付诸东流。但乃迭对儿子的康复仍然很有信心,她对朋友说,认识大卫的人都喜欢他的温文尔雅和甜甜的微笑;除了不习惯说中国人通常不用的“请”和“不用了,谢谢你”等字眼外,大家也都觉得大卫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最令人欣慰的是他已经不再紧锁眉头了。

  杨烨当然也在努力地去适应和喜欢英国的生活。一九七七年春天,姨妈家的后花园草坪一片嫩嫩的新绿,抽出新芽的月季丛中火红的郁金香和黄灿灿的水仙花亭亭玉立。杨烨一早帮姨妈推剪草坪,剪碎的草尖嫩绿散发着阵阵清香,生机盎然的春色令人陶醉。杨烨告诉姨妈想去找几个刚认识不久的新朋友打篮球,姨妈求之不得,说快去、快去!

  杨烨和朋友们去了附近的小操场。曾经是运动员的杨烨篮球打得既投入,又开心;大汗淋漓之后是无可名状的轻松。

  “你是哪里人呵?”回家的路上新朋友随意地问了一句。杨烨愣了。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呢?他来自何处,他从前的一切,都是他要极力忘记的,是他要全盘否定的。他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选择了沉默。回家后又再一次选择了自闭。

  一年一次的签证续签,更是无情地、再三地提醒着他,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有过怎样的过去……如同一个刚刚结痂的伤疤,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撕开。

  杨烨要为自己打造一个全新身份的努力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现实击碎。越是想甩掉过去,过去越是神出鬼没地缠绕着他。杨烨也许不无痛苦地意识到,只有一条路可以摆脱过去。

  一九七八年的圣诞节期间,希尔达应邀去弟弟家里过节,他们也邀请了杨烨。但杨烨表示更想一个人清静。这当然正是杨烨的性格,希尔达也没有坚持杨烨同往。一九七九年元旦刚过,希尔达携大女儿璐斯和弟弟家的两个女儿回到伦敦家中,几个女孩子想利用寒假的最后几天游览伦敦。

  家中寒气袭人,供暖的锅炉不知何故停止运行,杨烨似乎全然不觉。冰箱里只有几杯酸奶,尽管希尔达给杨烨留下了足够的钱让他自己采买食物。

  希尔达请人修好锅炉,女孩子们去超市采买了大量食品,融融暖意和女孩子们的说笑声给家里平添了生气和快乐。一月五日是女孩子们在伦敦的最后一天,她们计划懒洋洋地放松一天,因为第二天是周六,她们要驱车返回学校驻地。早饭后她们想打扑克,三缺一,杨烨便欣然加入进来。四个表兄妹玩牌玩得很是开心。难得看到表哥有如此好的心境,璐斯很受鼓舞。

  “大卫,天气不错,咱们出去散散步吧?”打完扑克,璐斯向表哥发出邀请。她真希望表哥不要总是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好吧,今儿的阳光真好!我再不晒太阳就快发霉了。”杨烨似乎心情极佳,竟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望着表兄妹俩出门的背影,希尔达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也许杨烨终于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想,待明天璐斯她们几个上路之后,就给乃迭写信,告诉她杨烨的进步。

  冬日的阳光温暖宜人,青檬街两边粗大的法国梧桐虽然顶着枯枝,但树下的一方方草坪绿意葱葱,似乎在提醒着人们春天的脚步正悄然而至。他们谈小说,谈诗歌,谈将来的打算……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璐斯说话,杨烨听。

  突然,杨烨问道:“你能不能跟我上床?”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令璐斯不知所措。如何拒绝才能不伤害这个性情敏感的表哥呢?

  接下来的沉默也许比一个直接了当的NO来得更响亮。

  “咱们回家吧!”在璐斯尚未回答之前,杨烨说。

  回家后,表兄妹们又打了一轮扑克,杨烨仍然表现得轻松活跃,然后他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

  几分钟后,在楼下聊天的女人们听到噗的一声闷响,像爆炸,又像重物坠落屋顶。璐斯冲出房屋,只见浓烟夹着火苗,从杨烨卧室的屋顶冲向蓝天。

  “妈妈快拨999!”璐斯大喊……

  杨烨自焚之后,希尔达在他烧毁了近一半的房间里找到一个空的汽油桶,一定是杨烨背着姨妈,在她节日外出时购买的;他没有在独处或与寡居的姨妈单独在家时自焚,正反映了杨烨思想的缜密——他在时间上的选择无疑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火灾。希尔达还在杨烨熏黑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张戳满了洞的毛主席像;几张写满数学演算和公式的纸,好像一个数学家留下的研究某种数学理论的草稿;和一本抄写了许多诗与歌词的笔记本。这是一本绿色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工整娟秀的笔迹近乎印刷的手写体,优美的文字从莎士比亚、拜伦、到流行歌曲的歌词,共八十八页。最后一页抄写的是英国诗人威廉·厄内斯特·翰力的著名诗歌《永不屈服》(不可战胜/天下无敌):透过覆盖我的深夜深不见底,笼罩一切的黑暗我感激任何一个上帝赐我不可征服的灵魂在境遇无情地钳制下我不畏缩,也不惊叫面对命运一次次的猛击我满头鲜血,但绝不低头在这满是愤怒与泪水的世界外恐怖的阴影仍在游荡未来的日子充满威胁但我毫不畏惧我将穿过的那扇门不论有多窄我将承受的责罚无论有多重我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我是自己灵魂的统帅这最后一页有明显的折痕。莫非杨烨曾把这首诗折叠起来,揣在胸前的衬衣口袋里?我们不禁要问,曾经感受过如此永不屈服的激励,曾经如此坚定地向命运宣战,是什么让他最终无法承受生命?在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里,当他伏案疾书,认真工整地抄写着这些不朽的诗篇,他在心里想着什么?他是否被这美丽的文字,激励人心的思想带到另一个世界?

  杨烨没有学习过诗歌;但他有着诗人的敏感和气质,也许他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自我成就的诗人。

  杨烨早就在数学上显示出卓越的才华。在鄂城小镇寂寞冗长的日子里,他曾写过一篇数学论文。他的任两院院士的科学家姑父认为他的论文有发明建树的巨大潜力。

  然而他走了,在他生命的第三十六年,他终于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或生命之轻。一个从青年走向壮年的生命,曾经那样坚定不移地信仰,那样满腔热血地革命,那样坚持不懈地努力,那样小心翼翼地活着,却不曾领略过一丝爱情,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不曾施展他的过人才华,就这样瞬间化成灰烬。

  我不知道作为父母的宪益和乃迭有没有问过为什么?又该向谁发问?我只听说,在乃迭已经失忆的晚年,她曾经仰天长问:我的儿子呢?!我的孙子呢?!

  宪益和乃迭在朋友之间是出了名的“酒仙”。他们常常以酒代茶,款待朋友,或是西方朋友送的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或是土产的五粮液、二锅头。曾被一度称为杨氏沙龙的杨家常常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谈艺吟诗,论古析今。自杨烨去世之后,乃迭饮酒便不分时间场合,杯不离手。儿子的悲剧在乃迭面前成了谈话禁区。

  一九七九年夏,宪益、乃迭应英国汉学学会之邀,到英国利兹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与会前他们先去访问了希尔达。

  午饭后,重逢的姐妹在起居室里聊天。

  时值盛夏,宽阔敞亮的窗外是争奇斗艳的花园:近处的月季,深红、浅粉、米黄和桃色;开着串串淡紫花的俄罗斯鼠尾草在草坪的另一端轻盈摇曳;相距不远的两棵果树已结满了绿里泛红的苹果。乃迭站在窗前,轻声说,“如果在北京能有这样一个花园,该多好啊!”乃迭向来喜欢花木。在北京,她的“花园”仅限于屋后房前紧贴墙根的一长溜土地。乃迭推开纱门,手持酒杯,沿着园中的青石板小路走到花园尽头;希尔达随后。乃迭俯身撩起一串鼠尾草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沉浸在淡淡的芳香之中。

  “我……我真的以为……杨烨好多了……”希尔达试探着说道。

  这是姐妹俩在杨烨去世后首次见面,希尔达心里装着杨烨。她们怎能避而不谈呢?乃迭怎能不去看一下杨烨的房间呢?

  乃迭直起身,原本轻松的面孔此时异常严肃,“我们决定了不谈杨烨!”乃迭边说,边举起左手,掌心向外,似乎要把这个话题推出去。

  从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乃迭面前提杨烨。

  儿子的悲剧是否因为应验了母亲的预言而令乃迭无法面对?她是那样坚信自己的选择。虽历经种种困苦,包括四年牢狱,她不屈不挠地克服着一切困难,始终不渝地信守着自己的爱情,但她的命运终归没能逃脱母亲的谶语。她责怪自己吗?她还能做得更好吗?她抱怨她所处的时代吗?她怪罪母亲的谶语吗?她深埋在心底不可言说的痛苦和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念,在酒精的作用下是麻木了还是更强烈?她的晚年失忆又何尝不是痛苦重压下的生理反应?

  一九九〇年代一个冬天的夜晚。晚饭后宪益、乃迭在位于百万庄的外文局寓所对饮。酒酣之后他们唱起了年轻时喜爱的歌曲,两人放下酒杯,拍着手,一曲接一曲,唱到《丹尼男孩》:哦,丹尼男孩,风笛在呼唤,从山巅到山谷。夏日已去,万花凋败,你必须走了,而我只能等待。等到夏天重绿草地,或山谷静裹银装,你再回来,我会等候在此,无论是阳光下还是阴雨里。哦,丹尼男孩,我深深地爱着你。

  眼泪顺着宪益的脸颊静静地淌着,他声音哽咽了,“我真想我们的儿子……”乃迭拿起自己的酒杯,又把另一只杯子搡给宪益,“咱们喝酒,喝酒!”乃迭边说边大口喝,白兰地溅湿了她蓝地白花的粗布中式棉袄前襟,她那曾像地中海般湛蓝的眼睛无光无泪。


  我不忍追问宪益先生失手打了乃迭一个耳光的细节。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不得不靠酒精麻木那无法言说的苦楚;一个承载着同样痛苦的父亲,一个儒雅敦厚的丈夫,无奈之下打了酗酒的爱妻,从而留下难以释怀的悔恨;这个耳光足以让我们窥见这对翻译大家、恩爱夫妻在事业、成就、荣誉背后所承载的时代悲剧和巨大痛苦。

  我曾经听希尔达谈到杨烨的手抄诗,赞叹杨烨的笔迹一丝不苟,几近印刷的艺术体。当我终于有一天亲眼看到了杨烨的手抄诗时,我还是震撼了。透过那娟秀的笔迹,优美的诗句,泛黄的纸,尘封的页面,我看到一个伏案疾书的青年,触摸到一个备受煎熬的灵魂……我多想抚慰他受伤的心,多想告诉他熬过黎明前的黑暗,终会有一个载着阳光的白昼到来。然而,我们人生轨迹的交叉却是三十多年以后!也许冥冥中有根看不见的线,把他的遗物,那些凝聚着他的憧憬和绝望的诗篇,送到我的手中。我有责任、有义务把他的故事告知后人。

  一个才华横溢的生命,在时代和命运的重压下过早地熄灭了。

  我叹息他的生不逢时;我感恩自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列车,感恩自己应当倍加珍惜的幸运。


摘自 《他翻译了整个中国 >·》一书 作者 范玮丽


受尽磨难不后悔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


1999年11月18日,戴乃迭因病去世,这对翻译界的双星从此天人永隔,和妻子感情深厚的杨宪益怎能不哀伤至极。悲痛欲绝的杨宪益写了上面这首怀念妻子的的《悼乃迭》。

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没有再翻译任何作品。这个彩色的世界在他眼中变得黑白了,没有了戴乃迭,热闹都是别人的。

杨宪益用余生怀念亡妻,这一世相伴显然太短,如果可以,只想生生世世做夫妻。

1937年,在英国牛津大学读书的杨宪益认识了小自己一届的学妹戴乃迭,这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让杨宪益十分好奇,她为何如此钟情中国。

戴乃迭和中国的缘分在她出生那一刻便注定好了,1919年,戴乃迭出生在中国北京,她的父亲是传教士,传教的同时也在努力救助乱世中的中国儿童。

戴乃迭7岁那年和母亲回到了英国,中国的一切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后,戴乃迭读大学时,选择了学习中国文学,她深深陶醉在中国古典文化里,遇到才子杨宪益后,她更是经常和杨宪益交流中国文化。

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姑娘很难不让人喜欢,杨宪益感觉自己恋爱了,幸运的是他不是单相思,戴乃迭也爱上了才华横溢的杨宪益。

两人的恋情遭到了双方父母的反对,戴乃迭的母亲虽然在中国生活过,却并不喜欢中国,因而也不会喜欢中国女婿,当得知女儿要嫁给一个中国人后,戴乃迭的母亲说道:“

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的。要是你有了孩子,他会自杀的。”

很不幸

戴乃迭的母亲这句话说对了一半。

戴乃迭听不进母亲的劝,她深爱着杨宪益也深爱着养育杨宪益的那片土地,她愿意去中国生活。

杨宪益毕业后,决意放弃哈佛大学抛出的橄榄枝而是回去报效祖国,他担心女友不愿去贫穷落后的民国,他对戴乃迭说:“我们不是一块到美国去,而是到中国。我是预备回去受苦的,你受不受得了?”

杨宪益低估了戴乃迭的决心,她早已非君不嫁,又怎会轻易退缩,更何况那是中国啊,她喜欢的诗人,词人都出生在那片国土,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杨宪益带回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后,杨宪益的母亲差点气昏过去,毕竟民国实现跨国婚姻的人太少,老太太怎能接受一个外国人做自己的儿媳妇。杨宪益却也不是愚孝的妈宝男,既然戴乃迭能对他如此痴心,他便早已下定决心此生都不会负她。

仅仅是远嫁其他省份对女人来说都是为爱奉献,更何况在通讯方式并不发达的民国,戴乃迭选择远嫁他国,实在是爱极了杨宪益才会下如此大的决心。

1941年2月16日,杨宪益和戴乃迭在重庆举行了婚礼,许下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承诺。

两人回到中国后,开始发挥自己专业特长,决定合译中外名著。

重庆国立编译馆的负责人梁实秋一直在找合适的人来翻译中国名著,他想让中国的文学作品走出国门,让更多人的外国人可以感受到中国文化的绚烂。

他最终找到了杨宪益夫妇,杨宪益和戴乃迭为此共同翻译了《资治通鉴》。两人后来一直致力于翻译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从翻译先秦散文到《水浒》《红楼梦》,《离骚》等,两人不仅是恩爱夫妻,在事业上也是最佳拍档。

戴乃迭为杨宪益生下了一儿两女,两人的感情多年如一日,并没有因为太过熟悉而相互厌倦,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深爱对方。

对杨宪益夫妇来说,他们的生活不是民国狗血剧,没有出轨没有小三,然而他们的生活也不是偶像剧,因为还有更大的磨难在等着两人。

在那段特殊时期,因为戴乃迭英国人的身份和杨宪益英国留学生的身份,两人被打成特务坐牢四年,戴乃迭是这样回忆被捕的那个夜晚的

:“我们坐在家里喝酒,希望过一个平安的五一节。随后我去上床睡觉,留下宪益一个人接着喝。还不等他喝完,他就被捕了。接着,两个公安,一男一女,把我弄醒。命令我起床,搜查我的房间,把我铐上。问他们为什么抓我,他们说:“你自己清楚。”“我不清楚。”我回答。他们押着我拿上洗脸盆、洗漱用品、换洗衣服,用吉普把我送进监狱,到那里我马上就又睡着了。”

整整四年,两人都在坚持着,等待着光明的到来,等待着重逢的日子。那段时期,很多人熬不下去自杀谢罪,杨宪益怕妻子也走上这条路,他时常会问看守的人戴乃迭还活着吗?知道妻子还活着后,他才能放下心来。

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1972年,两人被释放出狱,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忍不住相拥而泣。在牢狱里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最担心的还是对方,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杨宪益夫妇坐牢的日子,也牵连了他们的子女,因为是“特务”的子女而饱受歧视和批斗,他们的儿子杨烨为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知道此事后的杨宪益夫妇心里十分难过,眼看着儿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们把儿子送去了英国接受治疗,杨烨却并没有好转,1978年,年仅38岁的杨烨自焚身亡。

得知儿子惨死的消息后,杨宪益夫妇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们不怕自己吃苦受难,却没想到因此拖累了儿子,这让他们怎么不伤心怎么不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是每一天每一刻都不曾消散的。

戴乃迭的身体状况因此每况愈下,1989年,戴乃迭患上了老年痴呆症,需要伴侣随时陪伴在身边照顾。

杨宪益为了老妻,几乎足不出户,他写给友人的信中透露道:

“我目前因老妻有病,整天坐着陪她。什么事也没做,除了家务事以外,也从未给朋友写信,也无法出门,电话倒是常打。”

杨宪益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老妻的折腾,他只求妻子可以长命百岁,他只求可以一直照顾她,然而上天是残酷的,他最终还是让戴乃迭先杨宪益而去。

1999年11月18日 ,戴乃迭因病去世。杨宪益送走妻子后,孤独地过完了人生最后十年,这十年,他不再公开出席活动,因为:

“她不在,我不出现。”

,他也不再翻译任何作品,只因他的知己已经不在了。

曾经有记者去杨宪益家采访时,问他最喜欢什么书,他说没有;问他最高兴的事情,他说没有;当问他最喜欢的人,他乐呵呵地指着坐在他对面的戴乃迭:“我最喜欢她!”

他最喜欢的戴乃迭走了,人生成了日复一日的寂寞。

2009年11月23日,95岁的杨宪益病逝。

戴乃迭在晚年时说过:

“ 母亲的预言有的变成了悲惨现实。但我从不后悔嫁给了一个中国人,也不后悔在中国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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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change? 2023-12-9 04:27
 中外联姻,在现当代中国已是一种常见的文化现象。他们大多因缘际会萌情生爱,或志趣相投亲密结缡,或功利所趋勉为夫妻,情况复杂。人生伴侣,“旅”到一半分道扬镳者不乏其人。
既彼此忠于爱情,又相投于事业,且在事业上卓有建树、患难与共、白头偕老者,凤毛麟角也。戴乃迭与杨宪益堪称珠联璧合的典范。

  戴乃迭,原名Gladys B. Tayler,婚后易名为Gladys Yang,于1919年生于北京一传教士家庭。其父J.B Tayler,中文名戴乐仁,毕业于伦敦经济学院,上世纪初到中国传教,曾任燕京大学首任经济系主任,并负责英庚款使用(派生赴英留学)事务;后又帮助中国创建工合组织(CIC),致力于赈荒救灾工作。母亲塞琳娜是传教士兼教师。戴乃迭行四,上有三个兄姐,下有一个弟弟。

  戴乃迭在北京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春节的庙会,元宵的花灯,清明的风筝,以及花轿、人力车、胡同和小金鱼,特别是那拉煤进城的骆驼队的悦耳的驼铃声,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戴乃迭家境优渥,在抽屉胡同有座玲珑别致的小四合院,北戴河海边还有栋小别墅。夏日她与姐弟们在海滩数脚印或骑毛驴游戏;冬日到燕京大学的湖面上溜冰玩耍。某日,戴乃迭与姐姐骑着童车在马路上玩耍时,被几个好奇的大兵围住,向他们发问、逗乐。母亲为此深感不安,于1926年带着儿女们返回英国。

  戴乃迭在柴郡先读一年小学后,入瓦汗斯托堂的一家教会学校当了10年寄宿生。她的功课很出色,曾荣获一项国家奖学金。

  1937年,戴乃迭考入牛津大学,攻读法国文学。当年牛津大学有许多俱乐部性质的协会,导师修文斯先生介绍她加入了中国协会。缘此,她结识了后为该协会主席的中国留学生杨宪益。杨宪益本是津门富家子弟,才华横溢。他的聪明、调皮和幽默,以及身上洋溢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戴乃迭。家庭的熏陶和戴乃迭本身固有的中国情结使她对杨宪益一见钟情。当时,日本侵略中国日甚,杨宪益主持的牛津中国协会反日活动十分活跃,他将100多人的组织发展到了1000多人,钱钟书、杨绛、俞大缜、俞大絪等皆是成员。杨宪益到处发文章、演讲、募捐,戴乃迭一道参与,她也成了坚定的反日战士。戴乃迭回绝了英籍追求者B,认定了杨宪益,两人感情日深。

  杨宪益晚年回忆说,他爱戴乃迭,除了为她惊人的美丽所吸引外,还发现她有一颗质朴的心。她清新脱俗,没有英国上流社会女孩常有的虚荣与势利,这一素质在“中国上层的小姐们之中也很少见”。晚年的戴乃迭幽默地对朋友们说:我爱的不是杨宪益,而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这虽是一句戏言,但却真实地反映了戴乃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

  自结识杨宪益后,戴乃迭毅然放弃了法国文学专业,改学中国文学,成为牛津大学第一位获得中国文学荣誉学位的毕业生。杨宪益也放弃了法国文学专业,改学英国文学。这种互补为两位异国青年日后在翻译界(中译英)造就辉煌奠定了基石。是时,他们合作译出了《离骚》。戴乃迭说:“实际上是杨宪益将中文译成英文,我又把它改写成对偶叙事诗。”译文发表后,著名的英国汉学家大卫·霍克斯大吃一惊,幽默地评论道:“这部《离骚》的诗体译文在精神上与原作的相似程度正如一只巧克力制成复活节鸡蛋和一只煎蛋卷的相似程度一般大。”

  1940年某日,杨宪益在牛津大学的宿舍中开了一个早餐会,正式宣布他与戴乃迭订婚的消息。

  此前,戴乃迭的母亲已知女儿与一中国青年谈恋爱,明确表示反对。她召回正在巴黎度假的女儿,严正警告说:“如果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的。要是有了孩子,他们会自杀的。”并预言:他们的婚姻不会持续4年。戴乃迭是位有独立主见的女性,不为母亲的告诫所动。倒是父亲老泰勒开明、豁达。他知道后,为两个年轻人祝福,但仍告诫女儿:“先别忙着结婚,一定要在中国内地住上几年,如果觉得可以受得了那个苦,再结婚。”

  1940年杨戴二人由沈从文、吴宓推荐,接到西南联大的聘书,决定回国。戴乃迭在办签证时遇到了点小麻烦。

  签证官员问:“你一个年仅21岁的姑娘,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中国?”

  “我要去中国一所大学任教,我有合约。”

  “你不能相信中国人的合约。”

  “我跟一个中国人订了婚,我们将一起去。”

  “你要是发现他早已有了两位太太呢?那我们将不得不由政府出钱将您带回。”

  “我父亲在中国,为工业合作组织工作。”

  “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官员这才放下心来,给戴乃迭办了签证。

  是年夏,他们经加拿大到香港。那时因战争故货币贬值,杨家已败落。杨宪益发现自己一夜间成了穷人,路费还是向准岳母借的。到了香港他们已囊空如洗,困居数周后,准备变卖行李结账。幸得戴乐仁的旧友陈翰笙博士周济,才于中秋之夜飞抵重庆,与逃难抵渝的杨母团聚。

  杨母徐剑若租住的是中央大学罗家伦的房子。她本反对儿子与洋人结婚,但与戴乃迭相处一段时日后,觉得戴乃迭通情达理,十分贤惠,便接纳了。罗家伦爱才,听说杨宪益要到西南联大,便动员他们到中央大学教书。杨母担心儿子到昆明后的安全,也希望他们留下。他们夫妇被分在中大柏溪分校。初回中国,杨宪益夫妇很不适应,杨宪益仍按自己的行事风格处世,“经常毫无禁忌地对学生谈论任何政治问题,因此被学校当局视为危险的自由主义分子。”杨宪益在自传中如是说。一次有学生问戴乃迭对三青团的看法。戴乃迭直率地说,她从来不喜欢这一类组织,因为这使她想起纳粹的盖世太保。这话传到学校当局耳中,当时的英语系主任张沅长(罗家伦内弟)怀疑她是英国共产党的特务。“要不,一个英国的年轻漂亮的女郎,决不会下嫁给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国穷知识分子的。”学校当局乘他们夫妇上课的当儿,多次秘密搜查他们的住所。

  第二年夏天,学校拒聘戴乃迭。戴乃迭晚年在她未完成的自传里说:“数年之后,已经解放了,中央大学迁回南京,更名为南京大学。学校里发现一张黑名单,上面有我的名字,下面还有小注——‘英国共产党员’。这让我的同事们又是惊讶,又觉得好笑。”(1950年前后戴乃迭在南京大学执教)

  1941年2月16日,杨宪益、戴乃迭以及杨的大妹妹杨敏如与罗沛霖在重庆同时举行婚礼,中大校长罗家伦与南开校长张伯苓(杨敏如是南开教师)为两对新人证婚。教育部次长杭立武(留英派)是戴乃迭父亲庚款基金会的同事(同为理事),也被邀请。婚后不久,杭立武宴请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同席者都是国民党高官:财政部长孔祥熙与夫人宋蔼龄、国防部长何应钦夫妇以及美驻华大使夫妇。“我们俩是席中唯一的没有官方身份的人。”席间,杭立武表示希望杨宪益加入国民党。杨宪益说:“‘君子不党’,这是孔子的话,所以我不加入。”婉拒。

  婚后,戴乃迭与杨宪益应贵阳师院之邀去教书。贵阳地处边远,生活艰苦,医疗条件差。不久,戴乃迭有了身孕,母亲塞琳娜要她到成都分娩,介绍她到齐鲁大学执教,校长是塞琳娜的朋友。戴乃迭到成都后,齐鲁大学校长易人,原聘书作废,不得不去条件更艰苦、薪金更微薄的光华大学。儿子是1942年8月出生的,杨宪益为其取名“烨”,有光辉灿烂、明盛美茂的意思。杨烨的出生,给小家庭带来了无限的快乐。无奈工资低物价贵,日子过得相当拮据。戴乃迭初为人母,不会带孩子。杨宪益晚年回忆说,乃迭不会抱孩子,就老把孩子这么夹着,嘴里叼着烟卷,可怜啦,那小孩像一个小狗一样,是趴着睡觉的。那两年,他们夫妇为了生计,带着幼小的儿子坐拉货的“黄鱼车”在川滇公路上倒腾了七八次之多,杨宪益还当了一次有惊无险的人质。直至1943年秋,经卢冀野(卢前)介绍到梁实秋主持的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生活才有转机。杨宪益、戴乃迭联手,历时3年将《资治通鉴》译成英文。走翻译之路这一选择,改变了他们后半生的人生道路。

  1945年抗战胜利。10月,大女儿杨荧出生。1946年秋,杨宪益夫妇随编译馆迁往南京。船过三峡,人倒安然,只是行李船翻船,他们的行李与七八箱由伦敦带到香港,又由香港辗转带到重庆的珍贵藏书,全部付之流水。漂荡了17个昼夜始到南京。杨宪益另在杭立武组织的中英文化协会兼差,同时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戴乃迭也兼职教书。他们用积蓄在傅厚岗买了一处房子,生活这才稳定下来。

  1949年南京解放。杨宪益此时已是民革南京市负责人之一,后被任命为市政协副秘书长。他为新政权勤奋工作,夜以继日,对戴乃迭缺少应有的关怀和呵护;甚至连第三个孩子出生,戴乃迭住院,杨宪益也无暇顾及,照料3个孩子的重担全部压在戴乃迭的肩上。戴乃迭在南京大学外文系教书期间,正值抗美援朝,学校浓厚的反帝国主义氛围,使美、英籍人士在政治上感到压抑。戴乃迭的处境与当时的杨宪益形成鲜明对比,这使背井离乡的戴乃迭多少感到有点寂寞。即令如此,在政府号召捐献飞机大炮抗美援朝时,戴乃迭仍积极参加。她与杨宪益共同捐了一架飞机,当钱不够时,戴乃迭变卖了自己的首饰。以至戴乃迭去世后,女儿在清点母亲遗物时竟没有发现一件“祖传饰物”,连一枚戒指也没有!

  1951年北京来了一纸调令,欲调戴乃迭、杨宪益到北京的“毛选”翻译委员会工作。杨宪益想到复旦大学搞学术研究,拒绝了。

  1952年夏,北京又来一纸调令,作为“政治任务”,戴乃迭与杨宪益被征调进京参加“亚洲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担任翻译工作。到京不久,他们又被抽调为宋庆龄编辑英文版《为新中国而奋斗》。事后,宋庆龄还亲自签名题赠戴乃迭、杨宪益一册致谢。这以后,他们夫妇在外文出版社社长刘尊棋麾下,尽心尽力从事中译英的翻译工作。戴乃迭作为外国专家,工资高达同事的五六倍之多,生活优裕。那些年他们的身心是愉悦的。

  1957年反右,杨宪益虽“幸免”,但后来仍被称为“漏网右派”。他们夫妇一直是外文局的业务中坚,受到领导和同事的尊重与礼遇。五六十年代(“文革”前)他们中译英的古典、现代名著的篇目如列表,可长达数页;而这些译作都是从不拿稿酬或版税的,他们也无怨言。

  戴乃迭不喜欢政治,但她思想敏锐,性格直率。正因如此,她在不经意中开罪了外文局的领导,政治上受到怀疑。一是1959年彭德怀“出事”,一般群众不知。戴乃迭也是从外报获悉后给领导写信提意见:“彭德怀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在这儿工作,我们也是人,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另一件是1965年左右,个人崇拜日甚。英文版的《中国文学》为了“突出政治”,刊登了许多亚非拉人民对毛泽东的颂歌,戴乃迭奉命翻译后,在译稿上用英文写了批语:“childish!”(幼稚!)这在当时越来越“左”的政治气氛下是犯大忌的。最为突出的是“文革”前夕,林彪委托江青召开“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整理成“纪要”。1966年4月,中共中央将“纪要”批发全党。戴乃迭受命翻译,刊在英文版的《中国文学》上。戴乃迭译完后又用英文写了一段“批语”,交给了领导。批语大意为:“这篇‘纪要’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人可以掘自己的祖坟,可是在中国的对外刊物上掘外国人的祖坟(指‘纪要’把西方文艺都打成‘资产阶级黑线’),这样的做法在对外宣传中是非常愚蠢的。”当时《中国文学》的领导见了大惊失色。“他们把这个‘烫手’的批语‘压下来了’。”戴的同事吴某认为,“戴乃迭的这个‘现行反革命行为’和她日后的被捕有关系。”

  “文革”烽烟四起。1966年7月,杨宪益在外文局被“揪”了出来,因4首“反诗”和“反动言行”,成为外文局“第一罪人”和“牛鬼蛇神”,被挂牌、游街,被迫站在用三张饭桌叠起来的高端接受批斗。那是提倡“六亲不认”的年代,儿女们与他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在家里也得不到温暖。杨宪益成了社会的“弃儿”,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使他产生了幻觉。后随着运动的深入,工宣队、军宣队进驻,杨宪益在单位的任务是扫厕所、拉煤渣。

  1968年4月27日,晚饭后杨宪益与戴乃迭照例对饮。戴乃迭喝足睡了,杨宪益尚未尽量,夜11时,酒喝到一半的杨宪益被传唤到外文局大楼,在办公室里被捕。他在“同意”搜查的文件上签了字,10分钟后,另一拨公安人员进入杨宅,叫醒了戴乃迭。戴乃迭在《我的狱中生活》中说:“两个公安,一男一女,把我弄醒。命令我起床,搜查房间,把我铐上。问他们为什么抓我,他们说‘你自己清楚。’‘我不清楚。’我回答。他们押着我,拿上洗脸盆、洗漱用品、换洗衣服,用吉普车把我送进监狱……”由此,戴乃迭开始了她整整4年的铁窗生涯。

  在狱中,戴乃迭最担心的是她的3个孩子。她唯一的读物是《人民日报》和“小红书”。后来,能读到美国的左翼刊物。当她看到美国犯人在监狱中可以与家人通信、放风时,十分愤慨,在本子上写:“我嫉妒他们!”这惹恼了看守。看守问:“你难道不知道他们的是法西斯监狱,我们这里是社会主义!”戴乃迭答:“那么,我宁愿去坐法西斯的监狱,那样还可以收到家人的信。”看守斥她“思想问题太大,你得好好学习。”于是她有了本英文版的《资本论》。

  狱中第一年的冬天,奇冷。没有暖气,窗户也是破的,以至戴乃迭的耳朵上长满了冻疮。她是独囚,没有人同她讲话,她便开始自言自语,或背诗;或用牙刷刷监狱的墙壁,以此活动筋骨打发时光。狱中的戴乃迭仍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礼貌待人,对送饭的人都要说声“谢谢!”一次送饭者给她送来土豆(当时一般的老百姓很少能吃到),问她:“你喜欢吃吗?”戴乃迭说“喜欢”。那人便每天给她送。她很感谢这位普通中国人的善良。身陷囹圄的戴乃迭特别喜欢提审,因为她太寂寞,渴望与人交流,哪怕是在公堂上。

  戴乃迭生前从未与人谈及狱中生活。这段狱中生活记录,是她去世后杨宪益在清理遗物时发现的一份英文讲稿,写于1992年他俩访问澳大利亚期间。据杨宪益回忆,戴乃迭后来没有发表演讲。这是目前所见戴乃迭狱中生活唯一的自述。

  1972年五一节前夕,杨宪益出狱。5天后,戴乃迭被释放。戴乃迭在一篇回忆中写道:“1972年5月,我知道宪益已经被释放,一周之后,两个同事来带我回家。宪益已经整理好了房间。在我的桌子上,我看到一瓶白兰地。我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颓废的毛病。’宪益说:‘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

  杨宪益、戴乃迭出狱了,自然是无罪释放。但在背后戴乃迭的亲人有着怎样艰苦的努力与奋争,世人鲜知。

  戴乃迭的胞姐希尔达从1970年下半年开始,即通过所在地区的议员催请英国外交部门,通过外交途径营救戴乃迭;此外她还在英国汉学界和宗教界广泛活动,征集吁请中国释放戴乃迭的请愿书签名。

  原信如下:

  为戴乃迭女士致周恩来总理联名信

  英国公民戴乃迭在中国音讯全无,已达3年。我们——以下签名者——请求贵国政府允许她与其英国亲属通信。

  戴乃迭的家人已经通过英国外事处,以及她姐姐和哥哥的议员代表——约翰·高斯特先生和马克·伍德纳先生,多次要求了解她的消息。近来的官方消息说她“安然在世”,固然令人欣慰,但我们仍然焦急盼望着她能早日得到许可,与家人重新取得联系。

  姓名 地址 职业

  注:这封请愿书由全国范围内的近两万人签名,后来送交伦敦的中国事务处。

  希尔达

  此前,即1968年4月,戴乃迭突然中断与87岁高龄老母的联系,母亲心忧如焚。无奈之下,她用中文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信(她在中国生活了30年,懂中文),“述说一个母亲对女儿突然失踪的担忧”,措辞“非常机智和得体”,“请毛泽东主席能够亲自过问一下此事。”然而直至塞琳娜去世,此事也无结果。

  1971年至1972年间,英国媒体以《英国女士突然沉默》等为题,对戴乃迭作了连续报道。在多方努力之下,戴乃迭终获自由。真相如何?戴乃迭是间谍吗?数年后,《中国外文局五十年大事记》对“清队”运动作了下述结论:“经过几年来的复查工作证明,外文局在清队中受审查的同志没有走资派,没有叛徒,没有特务,没有里通外国分子,没有一个阶级敌人。”

  戴乃迭爱杨宪益“终身不悔”,始终认为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但在对子女的教育与关怀上还是有遗憾的。3个孩子都因父母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受到社会的歧视,遭到不公的待遇。用小女儿杨炽的话说,他们是在“夹缝中求生”,提心吊胆地过日子。1969年远在吉林农村插队的杨炽回京过春节,已无亲可探,无家可归。她先住同学家,后到在京的唯一亲戚大姑杨敏如家,徘徊在姑姑家门口,左思右想不敢进门,怕被怀疑“黑串联”,祸及亲戚。在举目无亲之际,不得不提着小包到河北沧州去找姐姐杨荧……

  杨宪益、戴乃迭出狱后,孩子们回家了,但心情是复杂、难堪的。杨炽后来说:“我们开始回来觉得有点别扭。因为——虽然我也没有到哪儿去揭发过他们,或者跟他们表示什么划清界限,但是这么多年来就是这个事实。可是现在又好了,他们又没事了……反正有点别扭。”

  然而亲情是割不断的。70年代末那几年,戴乃迭与杨宪益把主要精力用在挽回失去的亲情上,他们将3个孩子先后调回北京,又费尽心血为两个女儿操办婚事,想尽办法让她们出国留学,希望以此来弥补孩子们被耽误的青春,求得己心的宁静。但效果并不理想,“我的两个女儿都已结婚,但后来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又都离了婚。两人都前往美国深造。”“杨荧先学的机械工程,后来改学语言学;杨炽念的是亚述学。”时下,杨荧在哈佛教中文,杨炽回国在大学任教,嫁给了一加拿大学者。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最叫戴乃迭撕心裂肺的是儿子杨烨,他的精神疾病不断加重,以致发生了悲剧。

  杨烨秉承父母智慧的遗传,本是一个聪明好学的青年。60年代初报考北大未被录取,后就读北工大。在那阶级斗争日炽的年代,杨烨的思想日益变“左”。杨宪益说“他是个极左派”。“文革”初期,杨烨全身心投入,真心诚意造反。他自购油印机,印发红卫兵运动材料,一腔热血要“彻底埋葬旧世界”。他回家自发“破四旧”,与父亲划清界限。

  他曾是“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和其他人一起受时为国务院秘书长周荣鑫的委托到南京调查“好派”、“屁派”。周荣鑫被江青点名而倒台后,杨烨也随之背上了“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军乱军”、“5.16分子”等罪名。后来父母双双被捕,毕业后他被分到湖北鄂城一小农机厂工作。

  因杨烨长得像外国人,曾因“被人诬陷偷听敌台”而受审查。“把他的钟表都拆了,把他的被子都拆了,防止有特务活动”。杨烨本是一个积极向上、生性活跃、酷爱体育活动的青年。他上中学时参加国防体育活动,跳伞、骑摩托车、旗语、发报,样样在行。在厂里工作时,要求妹妹杨炽寄书给他。杨炽给他寄了一箱子书,其中有一本名为《摩尔密码》的小册子,被单位发现,“就认为这是特务活动”的一个证据。另有某次寄信,他把一张印有某头像的邮票贴倒了;又因工作关系撕墙上标语时,恰恰撕掉了某个伟人的名字。这都是现行反革命的“罪证”。

  杨烨开始多疑,旋又自闭,行为越来越怪异:回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洗脸,不换衣服,不见人,甚而不吃饭。他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要做一个自由的外国人。他认为自己是英国人,跟家里人交谈都用英语。杨宪益不能容忍儿子由“极左”一下跳到“极右”,骂他“浑蛋!”两人对立到不可调和的地步。疯狂的杨烨屡闯英国驻华使馆没有成功,后持母亲戴乃迭的护照成功闯入,但又被使馆“送回”,被公安局拘留。反反复复,进进出出,戴乃迭、杨宪益被搅得焦头烂额。医生也建议,此类病人如能顺从他的意志,对其恢复健康有益。遂申请出国。此事惊动了周恩来。1975年杨烨被批准赴英。戴乃迭把儿子送到姐姐希尔达家休养。据杨烨的大姑杨敏如说,他走时带着他的共青团证和毛主席像。

  杨烨一心要变为外国人,以改变自己的人生。他认了一个英国干爹——杨宪益与戴乃迭的好友菲力克斯·格林。杨烨给自己起了个英国名字——大卫·格林(David Green),用的是干爹的姓,连墓碑上刻的也是David Green(1942—1979)。在英国他一直住在姨妈希尔达家。姨妈为他整理房间,他会留条“谢谢!”但他不接受姨妈的经济资助。悲哀的是他始终不能适应英国的生活,特别是在咖啡馆之类的公共场所,一见到中国人就逃,怕被抓回去,始终无法摆脱恐惧的阴影。他名“烨”,命中有“火”,终在火中涅槃了——1979年1月6日,他反锁了自己的居室门,给自己浇上汽油,自焚。他当时的头脑应该是清楚的,他选择在姨妈出门前几分钟的那一刻点火,这样才不至于烧毁整栋楼。杨宪益在自传中悲哀地写道:“我们儿子的死是我们两人遭受最为惨痛的损失。尤其是对于乃迭更是如此。在这以后,她的身体很快就垮了下来。”

  儿子的死,把戴乃迭重又推下地狱,特别是被母亲当年不幸言中。戴乃迭失去了光华(烨),从此生活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郁郁寡欢。她一面发疯似地工作,希望在打字机的嗒嗒声中忘却烦恼;一面以烟酒为友,在袅袅的烟雾和微醺的醉意中麻痹自己。晚年,她的神志已不清楚,继而呆痴。杨宪益谢绝一切交游,朝夕相伴,陪她度完悲怆的最后岁月。

  1999年1月17日,戴乃迭这位为中英文化交流作出不可磨灭贡献的“译界泰斗”,在“我的两个祖国”之一的中国的土地上,步完了她的人生之旅,终年79岁。

  戴乃迭去世后,杨宪益十分悲痛,以诗遣怀,悼诗曰:

  早期比翼赴幽冥,

  不料中途失健翎;

  结发糟糠贫贱惯,

  陷身囹圄死生轻。

  青春做伴多成鬼,

  白首同归我负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从来银汉隔双星。

  戴乃迭是一位非常平实的女性,她为中国服务了一辈子,在《自传》中淡淡地写道:“不同于许多外国友人,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学习中国的经验,而是出于我对杨宪益的爱、我儿时在北京的美好记忆以及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仰慕之情。”

  戴乃迭是一个有独立见解、正直的人,是一个热爱生活、关爱朋友的人,是位热爱中国的友邦人士。戴乃迭去世后,她的国内外亲友写了许多感人至深的怀念文字。

  杨敏如说:“有一次,我向她谈起想调外地的儿子回京,又苦于没有后门。她问我:‘你不是申请入党了吗?那怎么可以走后门呢?’弄得我哑口无言,十分不好意思。”又有一次,一位身份高贵的外籍华人在她家餐叙,“话间涉及台湾,这位抛出一个词‘Formosa’,时西方习称台湾为‘Formosa’,”戴乃迭听之,“只见她杏眼圆睁,呵斥对方:‘You’ve come back so many years,how could you be still so reactionary!’”(你回国已多年,怎么还能如此反动!)弄得那位面红耳赤。黄宗江感慨地说她:“真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比共产国际还共产国际!”戴乃迭对朋友是忠诚的,晚年她去看望时已百岁的北大美籍教授鲍勃·温德,温德年事太高,说话失礼(咆哮),戴乃迭仍微笑以对。朋友说看他已无意义,戴乃迭仍坚持常去探视。外甥女画家赵蘅(小姑杨静如之女)认为她“好看得像一幅画”。大姑子杨敏如在悼文中高度颂扬戴乃迭的懿德,夸她有颗“金子的心”。在文末深情又深沉地说:“我要替我的祖国说一句:‘对不起,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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