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美国之路” 方子孺其人其诗文

作者:change?  于 2023-12-26 06:4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诗词书画



1950年12月15日,20世纪20年代曾就读于华盛顿州立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的诗人、散文家方令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题为《我如何见证“美国之路”》的感言。 ” 方回忆说,当她离开美国时,当她的轮船慢慢驶离时,她感到自己再也不会访问这个悲惨的国家了。

为什么我对美国没有任何感情? 这并非没有道理。 六年来,我所看到的美国生活是庸俗的、偏见的、冷酷的、冷漠的,就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一阵微风就会破裂,一个巨大的空虚,其伪装令人眼花缭乱。

方写道,在纽约,连阳光和空气都被资本家控制了。 那些富有的人可以负担得起充足的空间和良好的光线。 与此同时,穷人则忍受着黑暗和狭窄的环境。

她写道,邻居们“因饥饿而消瘦”,并且很难找到工作。 “在圣诞节,他们最重要的节日,他们甚至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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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有机会,会写一篇《见证回国之路》吗? 像巫宁坤,杨宪益等人那样。杨宪益在晚年被问及一生最开心的日子时,答说“在牛津”,回国后最好的日子是在“解放前”的一段,非常繁忙紧张,但做了很多自己想做想写的东西。他的三个混血孩子,走投无路的儿子最后不认他跑回英国自杀,两个女儿开放后赴美。杨先生每天又抽烟又喝酒,还跟一帮文盲犯人挤着睡大通铺,硬是赶上了“改革开放”一段相对自由的时期,活到95岁。据山东大学文学院网页介绍,方令孺刚回国后在青岛的两年是平生难得的轻松时光("青岛两年,是方令孺一生中十分难得的较为舒心的日子")。因为旗帜鲜明,五十年代当上了上海妇联副主席,之后担任杭州文联主席,直到文革。到1976年去世,这一段她的经历是空白,只看到一句“受迫害”。
受什么迫害呢?她的经历中有提到她的反传统束缚要争取自主独立的做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她陪赴美留学,想尽办法钻空子为自己也注了册,为此还怒批美国人不好。六年后觉得自己学到自立的本事后回国 (又说是丈夫胁迫回国,见下文),她是新月派诗人中仅有的两位女性(另一位是林徽因)。

在她的人物介绍中,特别醒目的是,最上面插入了“江青”的介绍:
江青 人物关系  学生
江青(1914年-1991年5月14日),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女,原名李云鹤,生于山东诸城,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在上海被捕脱离党组织。抗战爆发后,江青到达延安,后与毛泽东结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曾任全国电影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共中央宣传部电影处处长等职,在中共第九次、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彪、江青是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她任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中央军委文革小组顾问。积极策划诬陷打倒一大批党和国家领导人,并与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结成“四人帮”,给党和国家造成极其严重的危害。1976年10月被中央政治局审查。1977年7月,江青被永远开除出党,1981年被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后依法减为无期徒刑。1991年5月14日,在北京保外就医的江青在其住地自杀身亡。

下面这篇有提到她和江青的渊源,不知真实性如何,有些细节有吹捧不实,如说她是方苞之后,又说她跟张爱玲齐名是什么“北方南张”, 更离谱的,说她和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可以"只是略略挣扎,便踏上了返程的飞机(美国到中国)"   。

方令孺和学生江青

方令孺在“五四”文人中是一个颇为独特的存在。
论个性,她既不同于“逆女”白薇、又迥异于“孝女”冰心。时人评道:“端方、阔朗、低调。”
出身桐城方家,乃桐城文宗方苞之后,但对于自己的身世,她甚少提及。
生身母亲早逝,但她有一位慈爱开明的父亲,因此不至于偏激反叛;接受旧派教育,亦受到封建大家庭的迫害,19岁那年,她嫁入当地一户陈姓大官僚家族。
父女二人都对这桩婚事不满,可无力反抗,方父日日向她灌输《朱子家训》、《女儿经》等封建伦常道德,他说:“让她愚昧吧,只有愚昧才能使她免受更大的痛苦。”
26岁,她陪伴丈夫赴美留学,在这里,她读到了易卜生的《娜拉》,大受震撼,开始自觉主动地接收新式文化,进入大学听讲学习。
几年后,丈夫完成了学业,以夺走女儿和切断经济来源要挟她回国,她骨子里仍然是那个温厚和顺的名媛,只是略略挣扎,便踏上了返程的飞机。
她依旧读新书,写新诗,参加学术沙龙,变得健谈起来,就在此时,她的丈夫明目张胆地包养外室,1929年,夫妻正式分居。
赴美留学是机缘巧合,读写新诗是文学趣味,只有正式出走,结识“新月派”诗人,开始全职创作,才是她转变的开始,这一年,她已经32岁了。
人们将她与张爱玲并举为“南张北方”,称她与林徽因为“新月双璧”,旁人与她说起,她却呆愣,像是有几分吃惊:“我写的东西那般少,实在是抬爱。”
另一位安徽籍的女作家苏雪林却认为,正是方令孺这些简省精约的文字,才成就了一代才女:“方诗甚少,不易批评。”
她是不到情深不动笔的,她同徐志摩通信:“说起生命,这是一个不可解的谜……要不是这生命驱策我们创造,勇敢跨过艰难的险嶂,就是生,又有什么趣味!”
与旧家庭决裂后不久,方令孺进入了青岛大学执教,正当时,18岁的江青(时名李云鹤)从上海来到青岛,通过自己的老乡兼老师赵太侔,进入青岛大学旁听。

青岛时期的诗人:祸福相依,笑泪存焉

在青岛大学任教期间,方令孺结识了外文系主任梁实秋和国文系主任闻一多,她在家中排行老九,侄子方玮德唤她九姑,大家也都跟着这么喊。
“九姑的《昭明文选》讲得极深。”闻一多常与人这么说。他那时还兼任文学院院长,方令孺好写诗,常常向闻一多请教,他对这位文笔清新的女诗人很有好感。
江青那时上午到文学院旁听,其中,方令孺的课程她几乎场场不落。方令孺对这个年轻的女学生有印象:“上午听课,下午和晚上在图书馆上班。”除此之外,她还知道江青和赵太侔关系匪浅
后来,闻一多又邀请方令孺加入他们的诗友会,成员有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人,加上方令孺,刚好八人,闻一多笑称“酒中八仙”。
后来梁实秋在文集中回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三十斤的花雕酒,他们在诗会上能喝个精光,“胡适之先生途径青岛,看到我们豁拳豪饮,吓得把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请求免战。”
1932年,“九·一八”事变发生的第二年,方令孺一边为革命奔走,一边为生计担忧,不久便积劳成疾。
梁实秋记得:“很多同事去看望她,但流言也不少。”闻一多和方令孺交往过密引来了旁人的风言风语,“说(闻一多)妻儿不在身边,恋上了离异的方女士。”
为两人名节着想,1932年的春天,闻一多将妻子和孩子接来了青岛,纷纷扰扰的绯闻才消息停歇。
准确的说,是针对闻一多的风言风语少了,方令孺一病不起,竟有人传出了“方老师因失恋而伤病”的不实之言。
动乱不堪的年代,并不缺少桃色新闻。比方令孺和闻一多的绯闻更盛的,是江青赵太侔之关系的猜测。
青岛大学文学院的教师都知道一些“猫腻”:赵太侔追求知名女演员俞珊,江青纠缠赵太侔,骚扰俞珊,俞珊不堪其扰,将弟弟俞启威介绍给了江青,不久,两人同居。
后来,江青在外宾面前吹嘘自己曾受方令孺、闻一多的指导,可解放后,方令孺却对此只字不提,俨然一副希望撇清关系的模样。
晚景凄而清:“一个真实的人“
1936年,前夫病逝,留下了一子一女,皆系与他人生育。孩子的母亲只身离去,不顾儿女,陈家祖母无法,只能去恳求方令孺收养这两个孩子,她没有犹豫,随口答应下。
她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直至他们工作、成家。
事实上,她的经济情况并不算好,学校经常开不出工资,她却还时不时接济困难同学,吃不起饭、交不出学费、无地住宿的学生,都吃过方家小屋的餐饭,借宿过狭小的居室。
1958年,她被调往杭州,担任浙江省文联主席,暂时告别高校。
后来,她被迫害,泪目道:“我教了一辈子书,教出了不少好人,也教出了个大坏蛋,江青是我在青岛教书时的学生,她那时候就表现不好,成天鬼混,不读书,作风不正。”
江青一面借着方令孺的大名,自我吹嘘,一面暗中打压、迫害方令孺等老教师,方令孺对此深感痛心,“大抵是我们知道不少她的丑事。”
晚年,身边友人一个接一个去世,方令孺患上了白内障,无法阅读是她最大的痛苦,善解人意的后生常拜访她,为她读一刻钟的书,念几首唐诗。
1976年,杭州街头掀起了反对“四人帮”的革命高潮,方令孺每日求裘樟松上街观看:“你要把看到的事情都和我说说。”
1976年9月30日,方令孺仙逝,追悼会进行的第二天,“四人帮”被粉碎。

     赵太侔(中坐者)

赵太侔1889年—1968年),名畸,字太侔,以字行,山东益都人,中国现代戏剧教育家。国立山东大学首任校长。
生平
1914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系,1919年考取公费留美,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后入该校研究院专攻戏剧。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与闻一多、余上沅、梁实秋等人同时归国。赵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教授和戏剧系主任,北京大学讲师,讲授戏剧理论课程。与原配离婚后,与著名话剧演员俞珊结婚,后又离婚。
建国后赵太侔任山东大学外文系教授,山东省政协常委。1958年,山东大学由青岛迁往济南,他主动提出留在青岛,任山东海洋学院(今中国海洋大学)外文教授。1968年,因不堪文革忍受迫害,投海自尽。( 李帆主编. 民国思想文丛 无政府主义派. 长春:长春出版社. 2013.01: 481. ISBN 978-7-5445-2657-9.
 王志民主编. 山东重要历史人物 第6卷.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9.09: 156–157. ISBN 978-7-209-05033-3.)

俞珊婚纱照

1930年,俞珊回青岛大学做了一位老师,因为此前演话剧已经颇有名气,所以身边的追求者众多,其中有青岛大学的校长赵太侔。这赵太侔看过俞珊饰演的所有话剧,爱慕俞珊的美貌。俞珊的追求者中不乏青年才俊,自然不会在意这位有家室的人,对赵太侔的追求,俞珊根本不为所动。而赵太侔为了表示自己对俞珊的爱情专一,居然不惜与原配妻子离婚。 

   俞珊
俞珊答应赵太侔的求婚,却是另有隐情。原来,俞珊的弟弟黄敬是中共地下党员,时任青岛市委宣传部长,被青岛市长沈鸿烈抓获,沈放话出来,要枪毙黄敬。赵太侔跟俞珊讲,你嫁给我,我帮你救弟弟。果然,他利用自己的威望,八方游说,救出了黄敬。 

因为此事,俞珊十分感激赵太侔,渐渐对赵太侔产生了好感。不过,俞珊明白,她与赵太侔之间并不是爱情,毕竟赵太侔大自己19岁。只是为了报答赵太侔对弟弟的救命之恩,俞珊才答应了嫁给赵太侔。俩人虽然喜结连理,俞珊却并未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桩无爱的婚姻持续了二十年,生养了两个女儿。抗战胜利后,俞珊提出离婚,这桩报恩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 

1949年,俞珊前往解放区探望弟弟黄敬,应周恩来之邀,演出了《贵妃醉酒》。俞珊对密友赵清阁说,全国解放在即,我要抓紧练功、吊嗓子,争取重登舞台,做一个专业的京剧演员。 
这个愿望后来没有实现。49以后,她到上海谋职,无果,又去了苏州,在一所戏曲学校担任老师。一代美人的故事,渐渐被人遗忘。 
1960年,赵清阁在北京到处打听,才知道俞珊在天津工作,却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这一时期,俞珊又回到了早年生活过的天津,住在五大道的房子里,偶尔也去北京。1962年4月,田汉帮忙把俞珊调到中国戏曲研究院,安排了一个闲职,不用上班,却可以每月领取生活费。如果一切就这样平平淡淡,即便不再有昔日的辉煌,却也能把日子过得平静而安详。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俞珊的意料。由于早年和李云鹤有过交往,她和许多人一样,在文革中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冲击。  
1929年,李云鹤在山东实验剧院读书的时候,曾是赵太侔的学生,1931年她到青岛投奔了老师,在青岛大学图书馆当了管理员,与俞珊、张充和成了同事。李云鹤小俞珊几岁,两人对戏剧都有浓厚的兴趣,渐渐走得近了,成了好朋友。后来,通过俞珊,李云鹤认识了她弟弟俞启威,俩人恋爱同居,一道成为党内同志。       

1933年,上海明星公司导演史东山来到青岛拜访赵太侔,想动员俞珊再回上海表演话剧。赵太侔极不情愿,于是和俞珊向史东山推荐了李云鹤。李云鹤穿着俞珊送给她的旗袍去了上海,拿着俞珊写给田汉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借住在田汉家,并通过田汉的关系,进入了上海演艺界。后来,李云鹤和俞珊渐渐断了联系。 

俞珊做梦也没想到,李云鹤改名换姓,几十年后居然对昔日的友人恩将仇报。尽管俞珊早已不在戏剧界活跃,但俞珊曾经将李云鹤介绍给田汉。火焰从田汉那里烧起,越烧越大,也就烧到了俞珊身上。 

1966年夏天,俞珊突然打电话给研究院,说正被红卫兵抄家,要领导赶快去救她。石湾等人赶到俞珊家时,俞珊已被剪去半边头发,成了阴阳头,屋内一片狼藉,俞珊瘫坐在沙发上掩面而泣。她口渴,红卫兵却不让喝水,她只好口含茶叶。年轻时胆大泼辣的俞珊,此刻只能以泪洗面,连声哀叹:“这是什么世道啊!弄成这副模样,叫我怎么出门啊!”石湾离开时,俞珊左手捂著阴阳头,右手抓起一撮茶叶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 

熬到1968年,诡异之事接连发生。4月24日,赵太侔在青岛投海自尽,终年79岁,前一天的中午,他曾被戴高帽游街示众。 12月10日,田汉病死于医院,终年70岁。此前他一直被关押在秦城监狱。 

也是这一年,60岁的俞珊永远闭上了她那双金色的眼睛,如同她在《莎乐美》中的剧照,成为定格。直至最后,人们连她的离世时间、死亡原因、最后归宿,都一概不知。她的一生,恰如梁遇春悼念徐志摩文章的题目:kiss the fire(吻火),绚烂而又短暂。

山东大学文学院这样介绍方令孺

方令儒(1897-1976),女,安徽桐城人。学者、诗人、散文家。1930年至1931年间在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任教。

方令孺早年留学美国,1930年春受聘于国立山东大学,任中文系讲师,教大一国文等课程,成为三十年代初期国内为数甚少的几名女大学教师之一。青岛两年,是方令孺一生中十分难得的较为舒心的日子。当时山大是杨振声主校,广揽英美留学生任教。新月派诸人如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沈从文、陈梦家、孙大雨等一时云集青大。在这里方令孺结识了不少文学界朋友,在杨振声的倡导下,他们经常周末相聚,谈诗论文,饮酒助兴。闻一多提议邀请方令孺加入,号称“酒中八仙”。作为其中唯一的女性,方令儒虽不胜酒力,微醺即面红耳赤,但也一直喜欢参加“八仙”的聚会,与其余各“仙”一起成就了以文史见长的山大历史上一段佳话。

方令孺的文学创作热情正是在山大任教期间萌动的。青岛的海风吹醒了方令孺那久蕴于心中的文学的情思,同新月派诸人的接触和交游更是促动了方令孺创作的冲动。在这里她开始了文学创作生涯,写新诗、写散文,艺术风格以“清新秀丽”、“聪慧和细腻”见长。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集中出版了她的一本散文集《信》,为许多读者所爱读。或许是身世所关吧,她的作品中最动人的是那些抒写对已逝朋辈亲人悼念之情的,如悼念侄儿方玮德的《悼玮德》、悼念徐志摩的《志摩是人人的朋友》等,读来回肠荡气,令人难以自持。《琅琊山游记》更是现代散文史上的名篇。除去散文创作,方令孺也是“新月派”的著名女诗人之一,与“新月派”的另外两位才女凌淑华、林徽音齐名。她的诗歌创作不多,但艺术成就颇高,《灵奇》、《月夜在鸡鸣寺》、《听雨》、《悼念寒冰》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新中国成立后,方令孺先后生活于上海与杭州,继续任教于复旦大学,后来又出任浙江省文联主席。1976年9月30日,方令孺长逝于杭州。但她留下的作品,将恒久不灭。巴金在《随想录·怀念方令孺大姐》中这样写道:“在我的心上那位正直、善良的女诗人的纪念永远不会褪色”。


方令孺- 抖音百科


下面是对方女士身世经历更详细的描述:

方令孺(1896~1976),1896年出生在安徽桐城一个封建大家庭里,祖父方宗诚是研究宋学的学者,曾为曾国藩幕僚。父亲方守敦 [3]谙熟经典诗书,在日俄战争时期,曾两次去日本,受尽强国对弱国的歧视和白眼,加强了他的民族抗争意识,回国后拒绝做清王朝的官。方令孺7岁丧母,是在父亲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他父亲佩服秋瑾,把秋瑾的传记写成习字本教子女临摹,给他们以民族主义思想的洗礼与教育,使方令孺自幼培养起自强进取的奋斗精神。在封建大家庭里,充满三纲五常的伦理观念,男尊女卑的氛围压抑着方令孺,她对一切不平待遇极力抗争。她努力读书,争取有不亚于男性的成绩。她5岁就开始读书,坐在姐姐的膝盖上识字、背诵诗词。在家庭女儿排行里,她排第9,侄儿侄女很多,大家都尊敬她,叫她九姑。在姐妹中,八个都缠了脚,只有她反抗,没有缠脚。她长得聪明伶俐,但长辈们都不喜欢她,说她性情倔强、粗野,不许她上学,常常打骂她并把她关在屋里,要她服侍兄弟,稍有不顺,又打又骂。但她能在受压抑、束缚的环境里自我娱悦。有一天她跑到花园里,在一丛荒草中,发现一棵盛开的海棠,她快乐极了,看那清风吹过,粉白的花瓣在空中轻飘着,落在青草上,她幼小的心灵感到不可言说的喜悦,她静静地观看,惟恐一出声,这快乐会随风飞去。她从海棠花中看到生命的活力。在她苦涩的童年里,她有两个爱好:一是读书;一是欣赏自然。

她祖父母死后,伯父任族长。她父亲因丧妻,带着八个儿女从省城安庆迁回偏僻的桐城隐居,亲自教子女读书,给令孺老师打下了坚实的国学根基。这时,她家经济并不宽裕,靠伯父分给的田产为生,她父亲不得不经常外出借债。19岁时,伯父为高攀豪门,把她作为升官工具,许配给南京陈姓大官僚地主家。她丈夫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尽管她父亲对这桩婚事也不满意,但又不敢反抗。她婚后与男方相处,无共同爱好兴趣,生活、思想各方面矛盾重重,加上彼此轻视,精神上非常痛苦。

“五四”运动民主自由思想的浪潮也波及到桐城、南京,令孺老师鼓起勇气,决心要挣脱封建大家庭的羁绊。1923年她把一个两岁的女儿放在祖母家,带着一个8岁的女儿,随丈夫到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读书。她开始与社会接触,受到资产阶级民主自由思想的影响,还结识了一些进步青年。同学孙寒冰很同情她的遭遇,介绍她读易卜生的文学名著《娜娜》。这本书对她触动很大,她再也不能容忍那种虚伪、压迫的屈辱生活,1927年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丈夫,到威斯康辛大学读书。但因学校当局认为她是已婚妇女,应该在丈夫身边,不许她注册,她据理力争也无用。后来,她机智地利用美国风俗:年轻姑娘不论到哪里都须有一个结过婚的妇女做监护人,她是和外甥女虞之佩一道去的,她就借此理由,作为虞之佩的监护人,才被允许注册。但女生部主任还经常把她叫去训话,故意找她麻烦。这时,她和孩子的生活费仍靠丈夫供给,丈夫寄钱很少,常常使她们母女挨饿,房主见她穷,也常常刁难她。她就利用假期去海上捕鱼,获得微薄补贴来维持生活和学习。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在为她今后独立生活创造条件。在威斯康辛大学,她又结识了一些进步同学,他们一块谈论海外的大诗人、大音乐家。她外甥女的丈夫胡敦元,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曾启发她正确认识国内的政治形势,她开始反对祸国殃民的政权,积极参加该校的学生会工作,和国家主义派、国民党右派分子作斗争,还参加进步同学的读书会,并开始对共产党产生好感。

1929年丈夫回国,带走了两个孩子,方令孺留下继续学习,但因思念女儿,不久她也回到了祖国。回国后,夫妻间的矛盾激化,貌合神离的生活终告结束。她决定舍弃优越的家庭生活,与丈夫分居,去过艰苦的日子,独自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女儿。

1930年春,由清华大学教授邓叔存介绍,她到青岛大学中文系任讲师,教一年级国文,成为当时国内大学极少数的女教师之一。她带着小女儿去青岛教书,另两个女儿放在陈家祖母处。她自信出国学习6年已为她独立谋生创造了条件,只要努力,一定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1929年她开始写诗,后来又写散文。她的诗既有很深的国学修养,又吸收了西方文化的精华。她的散文也有诗的韵味。在这里,她又结识了一些文化界的朋友,和该校中文系主任闻一多、外文系主任梁实秋等,来往密切。

1932年,她因积劳成疾,只好暂时中止两年的教书生活,到北京姐姐家养病。后因病情需长期医疗,她又回到南京孩子们的祖母处。这期间,因重病缠身,又加上她视为知己的侄儿、著名诗人方玮德英年早逝,方令孺深受打击,情绪一度颇为消沉。但她常想起玮德鼓励她的话:“鼓起沉重的翅膀向上飞。”国家的兴亡、民族的灾难仍时时震撼着她,使她在消沉中奋起、挣扎。这时她和许多进步作家来往,大家常在她家聚会,她家几乎成了文化人的俱乐部。来的青年大多是男性,陈家婆婆知道她的人品与文品,对此毫无异议。著名作家丁玲也曾多次到她家去。1933年丁玲被国民党反动派软禁,她还多次去看望,表示愿意帮助,并向丁玲说:“我实在同情你们,尊敬你们……”1936年,丁玲到了延安还曾给她来信,她也给丁玲寄书去。

抗战的烽火把方令孺彻底从苦闷、彷徨的消沉中惊醒,她参加慰问伤兵,写有关抗战的散文。她说:“我确实觉得大时代给我的心有一种新的悸动,新的颤栗,新的要求,过去几年死水似的生活,到此完全给推倒、翻动。再也不允许我停顿、悠闲和沉迷在往古艺种的怀抱里。我睁开眼,看的是人,活生生各种形态的人生,各种坚毅与穷苦的面孔。”个人的苦痛“和那个千万人最大的苦痛比起来,实在太渺小了……”从此,她跳出个人的小圈子,从过去的只为个人独立汇入到进步的潮流中。

抗战结束后不久,国民党发动内战。她又在上海与进步师生共同组织反内战反饥饿的斗争,给人民解放战争以有力的声援和配合。

新中国成立后,她在复旦大学任教,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积极参加社会活动。1949年冬出席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当选为上海市妇联副主席、上海文联委员。积极参加土地改革运动。参加赴朝慰问团,深入朝鲜前线访问浴血奋战的将士。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由复旦大学教授调任浙江省文联主席、党组委员。她先后被选为第一届、第二届、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文革”期间遭到迫害,“四人帮”粉碎前夕不幸病逝。 

家世争议

关于方令孺的家世,一直以来有不同的说法。很多人说她是清代方苞的后裔。方令孺好友赵清阁这样写她:“她不愧是清代桐城文宗方苞之后…………”。方令孺学生、复旦教授吴中杰在《复旦的新月——记余上沅和方令孺先生》一文中,也有这样的说法:“清朝初期桐城派三位开创者之一:方苞,就是她们的祖上。”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方令孺散文选集》中,龙渊、高松年写的序言也说,方令孺“1897年生于安徽桐城的一个诗礼官宦之家,属方苞世族后裔”。 


但是,方令孺侄子舒芜在《我非方苞之后》一文中,曾明确指出:“桐城有三方:桂林方、鲁谼方、会宫方,同姓不同宗。方苞是桂林方,我是鲁谼方,不是一宗。” 舒芜的父亲方孝岳是方令孺的胞弟,据此,则方令孺也属于桐城鲁谼方一脉,而非方苞之后。 


主要著作

译著文集《钟》等。


曾經新月映詩壇: 方令孺傳| 誠品線上


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选自《诗刊》创刊号,1931年1月


灵奇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细细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一炷磷火照亮纵横的榛棘,

一双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领,

导我攀登一千层皑白的石磴,

为要寻找那镌着碑文的石壁。


你,镌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鸽,轻轻飞落又腾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

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

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

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选自《诗刊》第三期,1931年10月


枕江阁


我愿意永远在焦山上,

听江潮在山边昼夜跌宕,

象是江灵的声音盘问我∶

“几回了,我从你心上漾过?”


枕江阁,你系住我的魂,

古槐后的太阳做我的灵灯,

吩咐船夫下帆,江风你歇∶

我太爱这秋江的淡泊,


       1920年8月29日登焦山枕江阁

       选自《诗刊》第四期,1932年7月



任你

任你是:天神一样尊严,

或是冰崖一样凛冽;

千年一现的彗星,

能把你毁灭。

任你说:心像月一样皎洁,

或是海水一样平静;

可惜这阴云的天,

谁信有星辰?

  发表在《诗刊》


方令孺的旧情往事:可惜这阴云的天,谁信有星辰

据判断,方令孺在青岛创作的诗作,除了《诗一首》《灵奇》之外,还有《幻想》《任你》《她像》。另外,专栏作家叶克飞在《才女的近情情怯》中提到还有一首,名为《全是风的错》。这些作品,奠定了九姑在诗坛的地位。由于《灵奇》在封面版中已经全文刊发,在此不再重复。只是,这篇诗作一直被认为是针对闻一多的《奇迹》所作,是两人感情的呼应。真是这样吗?

闻一多“花了四天工夫,旷了两堂课”所做的“一首玩意儿”《奇迹》甫一横空出世,便创造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徐志摩语)的“奇迹”: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 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轮回以前—— 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传来一片衣裙的窸窣—— 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闻一多在写完这首诗以后也颇为得意,“说不定第二个‘叫春’的时期快到了。你们该为我庆贺”。这首诗引起了轩然大波,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中写道:“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在子仪看来,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当年闻一多与方令孺的感情是起过波澜的。子仪告诉记者,就是因为两人的绯闻沸沸扬扬,“学校的整个空气对方令孺很不利,即将分娩的闻一多妻子高孝贞可能听到什么风声,曾在9月份回到青岛”,这也是导致方令孺很快离开青岛的原因。还有一种说法称俞珊才是“奇迹”的女主角,子仪予以否定,“时间都不对,根据徐志摩曾经写到俞珊的一封信判断,俞珊到青岛的时间应该是在1931年2月9日之后,而闻一多创作《奇迹》的时间是在1930年12月”。

似乎能够坐实方令孺也曾情动闻一多的证据是沈从文当时写信给徐志摩谈及此事:“方令孺星期二离开此地,这时或已见及你。她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岛来,因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剧,她无从同你谈及,但我知道那前前后后,故很觉得她可怜……她人是很好的,很洒脱爽直的,也有点女人通同不可免的毛病,就是生活没有什么定见。还有使她吃亏处,就是有些只合年轻妙龄女人所许可的幻想,她还不放下这个她不大相宜的一份。在此有些痛苦,就全是那么生活不合体裁得来的。”信中,他还拜托徐志摩在京给方令孺介绍工作,岂不知几天之后,徐志摩丧生云海。

然而,对此,方令孺的学生裘樟松予以否认,裘樟松是方令孺的爱徒,“她文化视野广阔,通晓中外古现代文学,尤其是古代文章甚至能够全文背诵,《唐诗》就不用说了,《古文观止》等她都能熟练背出全文,老年痴呆以后都没忘记”。两人的感情深厚,所以方令孺给他讲过不少过去的经历,包括孙寒冰。“她告诉我她的婚姻比较苦闷,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了孙寒冰,两人意趣相投,她的女儿肖文(陈庆绚)曾经对我说,方令孺和孙寒冰之间有过爱情,不过,仅限于一起看海、散步罢了”。谈到闻一多,他认为是大家的误读,“方先生确实亲口告诉我,闻一多诗句中最后一句‘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是写她的。但奇迹指的是方先生的诗《诗一首》,是对她创作新诗奇迹的渴望,并非情诗”。至于方令孺离开青岛的原因,裘樟松和邓明以结论相同,邓明以说:“九一八事变”后,“方令孺同许多富有民族正义感和爱国心的知识分子一样,为之忧愁、愤激,加上为生计而进行的奔波,不久竟至郁郁成疾,患上了甲状腺亢进病。由于病势凶猛,她只得离开了青岛”。裘樟松告诉记者:“她告诉我,在青岛时,她的甲状腺不好,眼睛暴凸,身体消瘦得很快,后来便到北京看病,住在姐姐家。”

对于方令孺的情愫对象,子仪还在陈梦家给方令孺的信件和诗篇中发现蛛丝马迹,认为两人曾有过朦胧的好感,年龄的差距让他们发乎情止乎礼。对此,裘樟松老师也予以否认。至于吴宓的众多追求对象中,也提到了方令孺名字,则纯属“一厢情愿”了。为何一直在设法挣脱束缚的方令孺不离婚,另嫁他人?子仪认为她的一生中所遇非人,他们都不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裘樟松还告诉记者,老师对外貌要求极高,所以最终没能再选得能够相伴终生的爱人。

人们都把方令孺的婚姻解读为不幸,其实这种不幸并非开始就有,方令孺和陈平甫也曾有感情,从丈夫去世后,方令孺的一句话便可以窥探一二:“他其实是爱我的。”但才女的心是不甘于牢笼的,只是她从未踏出围城半步。丈夫去世后,他的侧室离家另嫁他人,她竟把两人留下的一子一女接到身边抚养,一直到去世,难怪丁玲曾说“她是个好人”。

流年似水,太过匆匆,一些故事来不及真正开始,就成了昨天;一些人还没有好好相爱,就成了过客。


琅琊山游记

作者/方令孺

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以后,兴致就此倒下来,像病马一般,一蹶不振了。以前我为贪玩山水,也像我贪读书一样,常常被家里有一班人骂作呆子,说:“山上有什么好玩,白纸黑字的书本上又有什么好看,还值得那样一天到晚把时间耽误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面,弄得家里来一个客人的时候,你总是瞪着眼,不会讲一句客气话,或是陪着客人,陪着尊长来几圈麻将应酬应酬。”


是的,对于这些事,我恐怕到死都不会,也不爱。我爱的是苍茫的郊野,嵯峨的高山,一片海啸的松林,一泓溪水。常常为发现一条涧水、一片石头、一座高崖,岩上长满了青藤,心中感动得叫起来,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鹿在乱石中狂奔。“淡怀自得梅花味,逸兴还同野鹿群。”一个年青的没有尝过人世辛酸的人,确有这种冲淡,闲散的兴味。


我小时住院在故乡老屋里,屋的四周墙上长满薛箩,每当春夏之交,满墙盖着郁郁苍苍的绿叶,又从门头上蒙络交翳的倒挂下来,我就欢喜,恍惚觉得自己是住在山洞里。本来住在山城里的人,平常就听不到多少喧哗,再加父亲的脾气异常古拙,虽说他在那一乡也算是名望所归的老人,可是门前车马却稀少极了,所以我们真像住在岩洞里一样,同世界隔得远远的。


记得每年清明节,父亲总是带着弟兄们到山中去祭扫祖墓。有一次我也哼着要跟去。父亲说,带一个女孩儿上山多么累赘,不许去。我发了一千个誓,说我一定同男孩儿一样,不带累人,弟兄们也在父亲面前代我说项,毕竟也让我跟着去了。爬过不少的山峰,渡过不少的险涧,就是登上投子山巅(这是县里最高的山峰),我也没有表示胆怯。为了不要教人说我累赘,为了不愿败人兴致,我努力奋勇,不折不扣地像一个男孩。父亲掀髯笑了,弟兄们说我没有丢脸,我小小的疲倦的心,也就像一只麻雀,振起翅膀飞起来。


现在这像麻雀一样的轻快的心,已成为“折戟沉沙”,再也不容易升起。整天只愿意静守在这空斋里,环绕着我的尽是古人同今人的糟粕,几件古老样式的家具,一簇花,一缕烟(从烟雾里常常闯进来一些回忆)。近处树林子里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像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但我静静地坐着,不避开,像不避开一切的苦难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于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而强迫我。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像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地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地挤下来。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的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道桥有什么好看?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才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了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阿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那鲜亮的颜色像发出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山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


据说,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路远,为了一杯茶教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


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


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像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


踏石弄流泉, 寻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满存畴, 鸣渠绕茅屋。

生长饮泉甘, 荫泉栽美木,

潺无春冬, 日夜响山曲。

自言今白首, 未惯逢朱毂;

顾我应可怪, 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


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去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有多么荫森可爱。《滁州志》载:


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像煤炭。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有喜欢形式方重可作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满捧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像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听音?”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我回转头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水声冷冷,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水清,可以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销魂了。这就是酿泉。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


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这意思该怎样解?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同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是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


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成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地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


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前面所说的薛老娇,想就是纪念薛时雨所造。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hui)(hui)的声音,又像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天还冷就听到蝉叫呢?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憎法深同建。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庙宇也全毁坏。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古人有诗:“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像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像帘幔。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这就是所谓“濯缨泉”。庶于泉原就在近边,现在没有了。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王禹偁留题《琅琊诗注》说:“东晋元帝初为琅琊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比醉翁、丰乐二亭胜。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涸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地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从佛殿右手祗园走过去。祗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裳宽说达修大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这真是骇人的话!后来我们劝达修大和尚千万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罪过。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明万历年间有寺远宋大斗在这儿研《易》。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于面壁处”,没有题名。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碑,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里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这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有一棵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树下纵横都是大石。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后结实红如樱桃。紫色的像是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又有兰毒,广姑种种毒草,茎一拆,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裳宽和尚说:山上多药草。柴胡,明档,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山中暮气来得早。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我们找路下山。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


从前,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心想:“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晌吃些什么呢?”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小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底下睡觉去了。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小和尚说:“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老和尚默然,心想:“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


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拱门上面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作画。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


我们忽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楼外有栏干可以看得很远。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


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过去的祗园去玩月。××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我同××、××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地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心事!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是多么静!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沈。”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树上有各种的鸟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也难以形容。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君想是太爱那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山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石罅里有许多像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又有不少的龙爪花。这时还没有开。


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垅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一个石碑,字已模糊,××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已钞入他的小册子里。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笼回合”了。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哪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位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这路我真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又说:“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还有用酿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惧佳,味亦醇厚。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的小雨。裳宽老僧在我临走的时候捆在我车上三棵春鹃,我回来就立刻栽起来,现在枝头上都已发出嫩芽,明年这时当是盛开。××给它取名“裳宽菩提”。


这几天身子觉得十分疲倦,但回味这次游山的经过,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有缺憾。


一九三六年四月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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