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病
国际上流行一句对中国很不好的批评:“中国人极自私。”凡属中国人民一分子,皆分担了这句话的侮辱与损害。办外交,做生意,为这句话也增加了不少麻烦,吃了许多亏!否认这句话需要勇气。因为你个人即或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试看看这个国家做官的,办事的,拿笔的,开铺子作生意的,就会明白自私的现象,的确处处可以见到。当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严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实。它是多数中国人一种共通的毛病。但责任主要应归当权的。
一个自私的人注意权利时容易忘却义务,凡事对于他个人有点小小利益,为了攫取这点利益,就把人与人之间应有的那种谦退,牺牲,为团体谋幸福,力持正义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个自私的人照例是不会爱国的。国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关系。
国民自私心的扩张,有种种原因,其中极可注意的一点,恐怕还是过去的道德哲学不健全。时代变化了,支持新社会得用一个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个旧东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人生哲学,它的理论看起来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话皆说得美丽而典雅。主要意思却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历来为君临天下帝王的法宝。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这种哲学实在同“人性”容易发生冲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实际上它有问题,对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许多“义务”,却不大提及他们的“权利”。一切义务仿佛都是必要的,权利则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国人读书,就在承认这个法则,接受这种观念。读书人虽很多,谁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应当得多少钱?”若当真有人那么想,这人纵不算叛逆,同疯子也只相差一间。再不然,他就是“市侩”了。在一种“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对立的社会组织下,国民虽容易统治,同时就失去了它的创造性与独立性。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历史上作国民的既只有义务,以尽义务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获取天禄人爵。待到那个能够荣辱人类的偶像权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渐归消灭的今日,自我意识初次得到抬头的机会,“不知国家,只顾自己”,岂不是当然的结果?
目前注意这个现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观消极,念佛诵经了此残生。或奋笔挥毫,痛骂国民不知爱国。念佛诵经的不用提,奋笔挥毫的行为,其实又何补于世?不让作国民的感觉“国”是他们自己的,不让他们明白一个“人”活下来有多少权利,不让他们了解爱国也是权利!思想家与统治者,只责备年轻人,困辱年轻人。俨然还希望无饭吃的因为怕雷打就不偷人东西,还以为一本《孝经》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国家从哪里可望好起?
事实上国民毛病在用旧观念不能应付新世界,因此一团糟。目前最需要的,还是应当从政治、经济、教育、文学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种新方法造成一种新国民所必需的新观念。使人人乐于为国家尽义务,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机会得到一个“人”的各种权利。要求“人权”并不是什么坏事情,它实在是一切现代文明的种子。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创造,自然比一个国家多数国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无知识,靠君王恩赏神佛保佑过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许多种。有贪赃纳贿不能忠于职务的,有爱小便宜的,有懒惰的,有作汉奸因缘为利,贩卖仇货企图发财的。这皆显而易见。如今还有一种“读书人”,保有一个邻于愚昧与偏执的感情,徒然迷信过去,美其名为“爱国”;煽扬迷信,美其名为“复古”。国事之不可为,虽明明白白为近四十年来社会变动的当然结果,这种人却卸责于白话文,以为学校中一读经书,即可安内攘外;或委罪于年轻人的头发帽子,以为能干涉他们这些细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这种人在情绪思想方面,始终还不脱离封建遗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们却很容易使地方当权执政者,误认他们的捧场是爱国行为,利用这种老年人的种种计策来困辱青年人。这种读书人俨然害神经错乱症,比起一切自私者还危险。这种少数人的病比多数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爱国救国不是“盲目复古”,而是“善于学新”。目前所需要的国民,已不是搬大砖筑长城那种国民,却是知独立自尊,懂拼命学好也会拼命学好的国民。有这种国民,国家方能存在,缺少这种国民,国家决不能侥幸存在。俗话说:“要得好,须学好。”在工业技术方面,我们皆明白学祖宗不如学邻舍,其实政治何尝不是一种技术?倘若我们是个还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们更年轻的国民也仍然还有机会在这块土地上活下去,我以为:
第一,我们应肯定帝王神佛与臣仆信士对立的人生观,是使国家衰弱民族堕落的直接因素。(这是病因。)
第二,我们应认识清楚凡用老办法开倒车,想使历史回头的,这些人皆有意无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国民的愚昧与堕落,没有一样好处。
第三,我们应明白凡迷恋过去,不知注意将来,或对国事消极悲观,领导国民从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这些人同巫师一样,不同处只是巫师是因为要弄饭吃装病装狂,这些人是因为有饭吃故变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们应明白一个“人”的权利,向社会争取这种权利,且拥护那些有勇气努力争取正当权利的国民行为。应明白一个“人”的义务是什么,对做人的义务发生热烈的兴味,勇于去担当义务。要把依赖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懒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极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劳耐苦不在乎,对一切事皆有从死里求生的精神,对精神身体两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远取不合作态度。这才是救国家同时救自己的简要药方。
沈从文

甲集-第四
前年在北京时,我曾在一个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个饶舌的人。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原是不为虚誉的。吃过了饭,我们坐在东兴楼那北房老炕上,随意喝茶吸烟,又一同欣赏壁上所挂的齐白石山水画,这朋友就谈了许多画家与作品,谈得使在座的人无不欢欣,因为一切话皆说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来即刻应当回府的我,也不能不为他那俊辩雄谈所影响,脱身不得,到后外面可落起雨来了。
今年八月间在上海,又无意中在一个朋友处遇到这个人,因为是旧识,虽仅仅是那么一面,但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过杭州,看浙江伟人所提倡的国术比赛。我告他说去杭州未尝不可,但我决不花钱看他们比武。他笑了,他说,我们难道当真去看比武么?在北京天桥丢三个铜子到圈子里,看一次摔角,还有人搬板凳请坐,我早看够了。我只是邀你去那里谈烫天,我们一面玩一面谈话,我可以说几个很好的故事给你听,你一定能够把这故事写下来,成为一个小说。我想了一会,看到这朋友又诚实又孩气的脸,虽然那时正在为一种债务所逼,非赶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后就仍然答应他了。我们是十一号的八点快车动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内湖的新新旅馆三楼。从上海北站一上车,这朋友就谈话,过松江就说鲈鱼,到海宁就说潮,下了车站就又谈各地方关于检查的差别,跳上人力车又说各地方的车子的性质,落了旅馆又说天津南京苏州广州各处旅馆的故事。总而言之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点东西来塞住它的时候,他的话是永远不会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汤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碍他谈话的方便。我是在许多人事上皆发现过“天才”的,但在谈话上,只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赶中秋节的时候,据说赔了钱的那个博览会快要开幕,从上海方面来的人较多,湖上也忽然显得比七月间活动了。我同那个朋友,就按定了我们在车上时所说定的计划,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时间,就用在湖上公园一带来去,看那些坐船游湖的人。
我们先已经说定了的,到一个好地方,必须留连休息时,就听这朋友说一个故事,我就用铅笔把大体记下,以便在回到上海时删改。在朋友的健谈中我总是飕飕的在我那记事册上画上一些符号,我还常常利用一种小小的停顿,抽出一点时间,来为一个游人的俏脸或知客僧的圆头,作一种很诙谐的速写。存记到在净慈寺的后殿,朋友曾说了一个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烟霞洞旁他说的是两个轿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水被人救起以后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这朋友皆说了一个好故事,所以本来应当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后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过一个中秋的提议了。
朋友是一个饶舌的好人,可是这饶舌的方向和嗜好,却在三天内为我看明白了。以一个那样年青那样体面的人物,谈了三天话,尚不说到男女恋爱的故事,这个是我从来没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见面说过三句话,就会把话引到男女关系上面来;还有些人除了说恋爱就没有话可说。我这个朋友,那么适宜于与女人纠缠的性格,倒象本身是有一种隐疾,灵魂也同时有一种隐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兴味了。因为我觉得有一点不平,有一点“岂有此理”的疑问,所以有一天,我们到玉泉看鱼时,坐到那大水池边,掷大饼给鱼吃时,我就问他,为什么从不听到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他嘴边逗留。朋友就笑了。过了一会儿,朋友不说话。
到后他说,“你看这鱼!”
我以为他在作一种遁词了,就道,“我不是问鱼,是问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象这里的鱼,一尾一尾排列这水池里,作各样颜色,在各种颜色中若我们欢喜那一种,掷一点面饼,就过来了。有面饼,又当鱼是需要面饼的时候,我们只嫌鱼太多,不容易选择,难道会有失败的事么?”
“鱼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么两样?我倒欢喜听听你这个大作家的妙论!若一定要我说出它的不同处,我只好说女人比鱼还容易捉到手,养鱼要许多的活水,对付一个女人,却并不需要许多爱情。”
“这个话或者是对,我就无条件承认了吧。只请你把故事说下去,且告给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么样;我要听的是‘实在的现状’而不是那‘抽象的评论’。我实在愿意尊敬你是一个对女人的英雄,因为你并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这样会说,我当然要告给你一点。”
“莫说一点,说全部。”
“可是你错了,全部是有时间限制我们的,你瞧,这时已经四点半了,我这对于女人的故事说五天也不会说完!”
“那你就说一个最动人的,我来记录。”
“你得相信我这故事的真实。”
“我完全相信。”
我开始把那一本记事册搁在阑干上,静候我这漂亮朋友的开口。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玉泉鱼池旁所说的,因为到后把故事编号,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话不是一个人口语所常用的话,那只是我的记录的失败;有些话稍稍粗野了一点,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点原形。这故事我应当担负那不良的批评,而让好的奖誉归给那个一切体面的朋友。
他说——
我不欢喜谈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个最好的猎户,决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说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个好厨子只会炒菜。一个象棋圣手或者是一个哑巴。这是什么原故?他们都不须说话。我懂女人,何必要拿这个话各处去说?即或是我的特长,是天赋,是可骄傲的技能,我也只能运用这技能,取到我分内应当得到的幸福,所以我从不同谁提起,也从无兴味说到这些事情。
若果我这个故事说出来对人有一点益处,我也不会吝惜不说。一个厨子是可以告人怎么样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这话比炒菜复杂得多,所以说也无大效果。
不是说瞎话,我是天生就一种理解女子的心,凭了这天赋到任何地方总不至于吃女子的亏的。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的。倘若我们还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你瞧,近来一些男子,一些拿了笔在白纸上写字做故事的文豪,谁一个提到女人,忘记了凭空加上一些诬蔑的言语?所有的诗人,在他作品的意识上,谁一个把女人当人?我们看到他们那种对女人的赞美,那谬误的虚谀,同时也自然就看到他们的失恋忧愁或自杀了。
他们把女人当神,凡是一切神所没有的奇迹皆要求女子的供给,凡是神生气的事皆不许女人生气,正因在某一层阶级中有这一类男子,或做诗或不做诗,所以女子也完全变成可怕的怪物了。
我不是对女子缺少尊敬,我不过比别人明白一点,女子在什么时候用得着尊敬,以及女子所能给我们男子的幸福的阔度是到什么尺寸为止。我把女人当成一个神,却从不要求她所缺少的东西。我对于女人有一种刻骨镂心的嗜好,但我的嗜好是合理的,不使女子为难的。许多人都说女人会说谎,这些蠢东西,不知道他的要求如何奢侈,如何不合理,女子既然没有那些出于男子口中的种种,她不说点谎怎么把事情做得完全?
我听到许多男子皆说到“相思”或“单恋”这样一些古怪名称,说是一种使人见寒作热的病,一种使人感到生存消沉的厉害的玻真是奇怪的事。为什么有这样使医生也束手的病?不过是无用处的男子汉,在他无用的本分上,取出一个要人怜悯的口号罢了。天下大概是真有一种男子,就是纵见到一个放荡的妓女,在他面前用最猥亵的样子告他怎么样可以用她,这男子也仍然还是要害相思病的。正象天生有一种人有这样一种病根,那是一匹阉割过的雄鸡,是除了喊叫而不能够做其他事的一种人。我是永远不害这样病的,我只要爱定了谁,无论如何她总不会在我手下滑过。
我并不比别人有值得女人倾心的社会地位,并不比别的人钱多,我样子也并不是完全中各种妇人意的体面,让我再说一句野话吧,我气力也并不比起许多人为强壮!同一个女人相爱完全不是需要这些的。妇人中有欢喜水牛的怪嗜好妇人,可是多数却全不在乎此。一切的夸张,常常只是一个笑话,对这夸张感到完全的妇人真是少而又少!我还从没有见到一个妇人选择男子,是照到男子们所猜想的标准下手的。大多数的女人需要男子,她们是同吃饭完全一样,只在方便中有什么就吃什么的。在吃饭时节,我们是还没有听到谁因为菜饭太坏,打过碗盏的事,事实也总有欢喜丢碗碎碟子的人,那是必定有一种原因;或者是娇养惯了的小姐,或者是吃饱了伤食,或者是害别的病受了影响,所以脾气就坏了。但是,就象这些人,饿一阵,她也仍然很随便的下箸了。我所知道的,是妇人对别的事或者不通融,对男子是一点不生问题的。
为什么我们常常听到把一个美妇人比作冷如冰雪?那其实却是男子的过失,男子的蠢同男子的自私,美妇人才常常为一类最坏的男子所独占,而且能够贞静自处。任何一个美貌的女人,是都很愿意(或者说不拒绝)有几个在身心方面能供给一切愉快的男子作为情人的,全是男子太不懂事,太无耻,还有的就是男子太象一只阉割过的公鸡;徒有金色炫目的毛羽,徒能扮戏,使女人感到快乐而不受拘束,总办不到,所以许多本来天生就一个放荡性格的女子,在这种社会上也变成圣洁的妇人了。女人在恋爱方面需要的原是洒脱,一个已经懂到数一百小制钱不会错误的女人,就明白在男女关系上应当作一种打算,若果是在情欲的悦乐账上支下过多痛苦的息金,那她们自然是不干的。但是如这事情是一件洒脱不过的事情,她们就找不出理由拒绝同你恋爱了。我们所夸奖的女子的长德都是不得已的委屈,所以我们不要太把能够保持这长德的人加以不相称的敬视或畏视,若是爱了她,你只要把“我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这一种意义表示得明白,她的贞娴自固的门栏,是会完全摧毁在你那一个态度上的。
我先是说到妇人是饮食一样的需要男子了,就是那样子,我们就来注意一下烹调,注意一下对方味道的嗜好,以及胃口的强弱。自然我们随时皆不能缺少处事恰当的聪明,我们要一种艺术或技术,我们不能缺少自信同自卑,不能缺少勇敢又更不可缺少软弱,总而言之凡是字典上所有的种种名词的解释,我们皆能够运用和理解,才是一个最好的情人。要耐烦、哪哪哪哪哪,且得拿这一方面长处给那女人知道,到后纵是圣玛利亚也会对你含笑。你得把你当作一种蔬菜送给那女人,且必需尽她知道这菜蔬是她的蔬菜,那原因只是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厨子,有顽固的自信,以为若果这一样菜由自己意思煎炒,不怕她的手段怎么不高明,由她自己吃时总仍然心满意足,或者还觉得这蔬菜的适口,与到胃里以后的容易消化。你若要爱一个妇人,就用这种方法,使她明白你是她一碗由她意思炒成的菜,她因为不好意思,就也得挟你一筷子。
女人都差不多,倘若吃你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不吃”,你就让她有第二个“非吃不可”的机会,到后是她就“非你不吃”了。许多男子是因为好象不愿意自己在女人勉强情形下被吃,所以永远不会得到女人的爱情的。所有害相思病,发狂,跳河,抹脖子,全都是那类不懂女人的男子做的事,这些人幸好是死的死去,发狂的发狂,都不会再麻烦女人了,若是尽他们永远在妇女们身边,女人真不知要怎么样受冤受屈。
因为这样事许多男子都怪女人,这些尚未完全发狂的男子,不消说全是一些呆子呆心事,因为他们只知道用他们从老辈传下来一套对付女子的方法,时代既然不同,他们找不到爱情,就把发狂的机会找到了。他们也可以说不是想真心要同一个女子要好的人,因为无一处不是有许多非常多情的女子。这些男子只有一个方法,是使女人变成可诅的东西,这些男子自己就发颠狂苦恼,过着出乎上帝意想不到的坏生活。
有人说,女子的心象城门,关得严极了,到了那里大气力是无用处的,捶打终无办法,所以费尽了气力的男子才发疯变颠子,做出吓人的事。凡是门,有不开的么?不过人心上的门那里是“打”开的东西?若果这里用得着“气力”,那门也是一种不必要的东西了。门是“拍”开的。凡门无有不可设法开,就是下了锁,也仍然是一种容易方便事情。轻轻的拍,用你口轻轻的采取各样方法去拍,凡是女子全身都无有不柔软如奶如酥,难道心子这东西会特别硬朗,抵抗得过既会接吻又能说谎的男子的口?
(这里我催促了他一次,我要他把故事说及,少来一点议论。)是的,我莫说我对于男女的感想好了。好在年青男子永远是蠢得很的一种东西,受最完全的教育,得过教育部的褒奖,得过学位,也仍然不会了解女人。女人则又永远是女人,永远是那样子容易同男子要好,只要你欢喜,只要你觉得她什么地方生长得好看,中了你的意,你那言语行为放在一个恰当的表示上,她检察了一下,看看是有利益而不受拘束的事了,就会很慷慨的将你所注意的给你的。或者她也能够用那个本来只适宜于擦抹胭脂吃零碎与接吻的口,同你说话,告诉她是爱你一点或全部。要紧的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她所说的话毫不虚伪。一个女子是永远不说谎话的,除非你处处行为上总明明白白表示不相信她的样子,又或者你原本是一个欢喜听谎话的人,她觉到毫无办法时节,才会按照你的兴味制造一点谎话。现代女子是只因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才象这样子很可笑的活到世界上的。她们哭泣,赌咒,欢喜穿柔软衣裳,擦粉,做怪样子,这些专属于一个戏子的技巧,妇女总不可缺少,都是为了男子的病态的防卫。男子们多数是阉寺的性的本能的缺乏,所以才多凭空的怀疑,凭空的嫉妒,又不知羞耻,对于每一个女人的性格皆得包含了命妇的端庄同娼妓的淫荡,并且总以为女人只是一样东西,一种与古董中的六朝造像或玩具中的小钟,才把这些弱点培养在所有妇女的情绪上,终无法用教育或其他方法,使女子更象一个与人相近的女子。
我奇怪世界上不懂女人的男子数量的吓人。他们中还有许多在那里毫不害羞的扮戏,充一个悲剧中的角色,而到结果又总是用喜剧收常他们以为学问是帮助了解女人的一种东西,所以也常常用着他们的学问,谈新妇女的一切,又稀乱八糟写一点文章,或写点诗,这些男子就算是尽了他们做男子的责任了。他们爱女人,也就只是在一些机会上,给那所爱慕的女人一点麻烦,还不让女人有一个考虑的机会,或者说还不让女人有一个印象,他们先就在那里准备失恋发疯了。一个女人欢喜一个男子,这中意的情绪的孕育,除了在一个时间的必须距离外,还有的是应当培植到男子的行为上,到后来,才会到两方面恣肆的任性的一同来做一些孩气事情。
但是我们所见到的年青人,就永远只知道一个打门的方法,永远用同样一把钥匙开那女人心上的门,女人也看新书,看新的诗集,明白体裁同标点,明白新的诗人形容女人的典故,就好象只是拍门的永远是那一把钥匙,所以不得不特意来制造一把锁,好尽年青人不完全失望的。他们到近来是居然有人在这方面成功了,但是爱情转到这些人还只是扮戏。他们那种不健康的身心,离开了情欲的饱餍到玩弄风情,他们本来都不配恋爱,因为他们的了解建设在一个虚空抽象的倾心上。
只有唱戏扮皇帝,才是可以由那些本来无皇帝福分的人上台,如今的知识阶级恋爱,不过是无数既不热闹又很勉强凑成的戏文罢了。他们是太监扮的皇帝,是假的英雄,他们连唱带演,也玩弄许多名词,使两方面互相心跳脸红,互相哭喊狂笑,到后就用一个至上的“精神恋爱”结束了一切惭愧,弥补了一切不可找寻的损失。
(到这里我是又催过他的。)
好好,我就不说废话了。故事中的废话太多,即或是怎样切题,你们总不大欢喜。不过若果是同女人恋爱,就是说当我们把一个“故事”归还给“事实”时,差不多所有女人,皆需要一种废话敷衍的。若果你们懂“心上空间”这一个名词的意义,你会相信这所谓心上空间,是只有男子的废话可以作成的。“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做一个情人应当学到若干悦耳的叫声,废话说得适当,恐怕将来所有的中国女人慢慢的就都不再会流眼泪,要眼泪也不容易象现在那么随处可得了。因为有些女子最先感到男子的温柔,是常常在一堆废话中检寻出一个最合乎她趣味的话,把它保持到永久的。
我说那故事,莫再耽搁时间了。可是未谈我的故事以前我得先告你一点我的心情。
我是不晓得什么叫失恋的。我要的我总得到。这个话说来不是使我自觉骄傲的意思。我不把这个夸张放大到熟人前面,因为说谎只是虚荣的维持,我是用不着这“恋爱天才”绰号的。我只是使你明白我身心的强剑我的脾气是爱上了一个女人,我总能在一个最快速度内,使女人明白我在爱她,到后又使她知道我的需要,再到后是她就把我那需要给我的。我听不得谁说到某一美丽女人在极坏相极俗气丈夫身边安静过日子的事情,这些贞操我看得出是一种冤屈,同时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悲愤,觉得痛苦了,我就非得去爱那个女人不可。我这孩子气的也可以说是侠气的行为,只象是向俗见作一个报仇的行为,且象是为女人施舍的一种行为,这里我是很有过一些牺牲的。听到这女人生活的不合理,我就找出一个机会来,把我这鲜明年青的身体,慷慨赠给这女人,使她从我身体上得到一种神秘的启示,用我的温柔,作一种钥匙,启开了这女人闭锢的心上的门,要她有一种年青的欲望的火,要她觉悟到过去一切的不合理,从新的获得上,发现那老公牛占有她是一种羞耻,一种切齿的冤仇。
事情是在××的那年,我在担任一个汞砂场的技师。有一天,到去市约四十里一个地方去找寻一个朋友,坐了那地方最不体面的长途公共汽车去。在路上我就遇到一个妇人,一个使我这人也大惊讶的美丽妇人。那个优美的在浅紫色绸衣包裹下面画出的苗条柔软的曲线,我承认这是一个天工自己满意的工作。那眼睛同眉毛的配置,那鼻子,都无可批评。这个人正象有心事样子坐在我的前排,我心里奇怪这地方会有这种妇人。从衣服及头发上看,我难于估计准确这女人的身分。我想这应当是我的灾难来了,我又应当在公司的职务上另外找出一个尽责的理由了,就存心看到妇人从什么地方下车,若果中途下车,我就随到下去,问问她是在什么地方住身,是做些什么事情的人。我平时是不容易对女人感到多少纠纷的,既觉到可爱,我就不能放弃这机会了。
但是一直到了最后一站,这人才下车,我就想做一点呆事,跟到这妇人走一会,且莫到朋友处去访朋友。但最坏的气运由我自己作成,没来之前恐怕不找朋友的住处,先一日曾写了一个信通知给朋友,这时朋友却正在停车处等候,一见我从车门处跃下,那在他身旁的朋友的长女,望到了我,就走拢来抓着我了。因为这小孩子一闹,因为携了小孩子走到朋友身边去,同朋友握手,再回头找寻,女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了。抱了小小怅惘的心情随了朋友到他的住处,同朋友夫妻两人谈到一些留在国外熟人的生活,看看就夜了。因为我照例不欢喜谈女人,所以我那朋友夫妇为尊重我起见,也不提到这小市镇的关于妇女的话。我也不破例,去把车上所见去问我那朋友夫妻。不过在吃晚饭时节,那在车站上迎接我的朋友的长女君子,忽然向她妈说道:“妈妈,我今天在车站接叔父,又看到那穿紫衣的阿姨,美极了。”
“你又见她吗?你为什么不喊她?”
“我因为接叔父,所以忘记了。那真是画上的美人。”
君子只是六岁的一个小孩子,提到这美女人时居然也不缺少欣羡。
我就问朋友,所说的女人是什么人。
朋友原本认为我对女人无兴味的,就说,“××若是你觉得这女人还美,我就为你想一个法介绍给你,好使我们君子也得常常见到。君子是见一次总说一次这女人的。”朋友这话显然是出于一个玩笑的意义上,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他虽然相信我一切使女人见爱的资格不缺少,他总以为我是一个快乐健康的人,说简单点他是把我当成一个孤高独身男子款待,在说话行事各方面,对我是总不缺少一种含蓄的怜悯成分的。为了这个对手,我可不愿多说话了。
但是,稍过了会,朋友的妻,象是明白我一点,就告给我关于那女子的许多事。我从君子母亲方面才知道那美妇人是一个牧师的夫人,因为君子间或由她母亲带到××的教堂去玩,所以认识了这妇人。君子母亲另外所知道的只是这妇人在××女校毕业,去年才嫁给××的牧师,牧师比女人年长十五岁。听到这些话后我心上有些为朋友夫妇料想不到的变化。在我面前又象出现了一个仇人,我想象这牧师是一个最坏最卑劣的人物,我估计他们的婚姻完全成立在一种欺骗上,我不相信这女人心上没有一种反动。机会给我一个牺牲自己的时间到了,我陪了君子母女两人到教堂花园着白鹤,牧师不在家,那紫衣美妇人出来招待我们,我有意在那花园里逗留了许久。
我自然就同这牧师夫人认识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种初初晤面下,把一个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给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时,我与那妇人最后的点头,最后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在路上君子的母亲问我,这女人是不是很可爱,我说我将把自己来放到一个危险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亲懂我的意思,她对我的了解比她丈夫为多,就笑说一
切愿意帮忙。
回到朋友家书房中,躺到特意为我布置的一个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来的事情,想未来,想这时那妇人的情形,全身发烧,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这心的驰骋。我明白我应当安安静膊在这个小书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给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来把问题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聪明只在怎么把意识的速度,维持到事实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无用,他就不应当在孤独的时候去猜想那两人以上关系,因为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个与事实相左的谬误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携了君子去,见到牧师也见到了那牧师夫人,我只同牧师谈了半天话。我同那个靠叫卖圣雅各养得健壮如一匹大袋鼠的人谈神学与宗教学,我同他说中国各派教会事业的变迁,我同他谈洗礼与教会中慈善事业的各样问题,到后还同这袋鼠谈到圣经。幸得是我,才能有这样多废话可说。不消说在牧师方面,在一个长时间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让这骗子爱我,让他把我的可敬重处告给那个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这点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两人去的。朋友这太太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当我同到那叫卖圣雅各名分的人物继续讨论一切重要问题时,君子的母亲就同那太太讨论我同牧师。
事情的锐变使我自己也吃惊不小,还只第六天,这个美丽妇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个人留在我朋友那小书房中,同我谈爱情了。
一
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妇人又到过七次。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用不着分辩,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怀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架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象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特地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象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眯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象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回到朋友家时我感到消沉。我看出我的失败。虽然仍旧不忘记尽人事的种种必须办法。
(到这里我曾问到他的理论。)
理论是不适用了。理论的失败在事实的特殊。我听到这丈夫是一个医生,我就得承认我们的逃亡是只好当成一个将来的可笑故事讲讲了。我那时恨我不是学医的人,因为除了我是一个好医生,我没有方法可以把自己在这个时候战胜那牧师了。我是在任何事情上不忘记“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人,在恋爱的成败上我尤其明白这时空的影响。这时她病倒在自己家中,这家中即或是仇人的家,服侍她的即或是她平时所认为仇人的人,因为时间使她的心上勾出了空间,她将在一些反省上看出自己的过失。她将为一些柔情体贴所征服,觉到生活的均衡为适用,而把冒险的热情消磨在回想里。要想她仍然如往日一样,同我在一种昏看情形中背了那丈夫逃走,或者离婚,这妇人有考虑的必要,而且这考虑结果,她将按照一个妇人的本能,愿意在平安中保持现状,不愿意向新的生活作一件冒险的投资了。
当夜我住在朋友那小书房中,为了恐怖自己为自己的幻象所苦恼,我同朋友谈了许多另外一些关于学问上的问题。我避开女人的事情不提,仍然象平常许多时节的我了。到后我仍然好好的睡了,因为我需要一个更明澈的头脑,预备在明天再到那牧师家中去看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与我有关,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饶舌的技能,一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师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象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维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点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拾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分,我发生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剩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
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为什么所蚀空的模样,仿佛成为一个悲剧的中心人物,痴了许久。
作于一九三○年

夜
她在房中。
把衣服脱了,袜子脱了,换了一件薄薄的寝衣,换了一双拖鞋,坐到床边想四点钟以前的事但她不许自己想这件事。
小茶几上放得有纸烟,她划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烟。烟拈到手指间,吸了一口就又不吸了。把纸烟搁到烟灰碟里去,站起了身,到临街的窗户边去,试把窗推开。窗开了,外面的风吹进来了。她站到四层楼窗口望到下面静沉沉的街,为一些无言无语的悬到空中的灯所管领,没有一个人走路,没有一个车夫也没有一个警察,觉得街完全是死街。仿佛一切全死了。她又望对街高楼的窗口,一些同样如自己这一边还露着一片灯光的只有三处,有两处是同自己一样生活的同伴们所住,才从舞场回来,没有安睡,另一边,则从那灯光处橐橐地传着一种击打的声音,这是一个鞋匠。这鞋匠,日里睡觉晚上做工,在太阳下他常常晒着他的成绩,挂在那窗口大钉上,因为这样所以她知道他是皮鞋工人。望到冷清清的大街,她先是有一点害怕,到后听到远处有一辆汽车跑了过街,汽车因为街头无人,速度激增,飞快如一支箭。汽车过去以后,她悄然离了窗口,仍然坐到床边了。她仍然得想四点钟以前的那一件事。
……这样想,是呆子的呆想罢了!
她又吸烟,且望桌上陈列的那从中华照相馆新摄成的自己的舞姿。那身上每一部分,每一屈折,皆露着一种迷人的年青的美丽的照片,自己看来是比别人并不两样,有些地方熟视以后,是能使心上燃烧一种情绪,仿佛对这照片是应当生着妒嫉的气的。她捏着那相片,象一个男子的姿势,把她捧在胸前,又即刻把她用力摔到屋角挂衣处去,她仍然为这美的身材愤怒了。她应当责难自己,在一些苛细的失度上加以不容让的嗔视,而那天生的骄傲,又将在袒护意义上找出与端娴在一处的结局。她不能如其他人在生活上找寻那放荡的方便,然而每当她一从镜子照到自己的身影,一看到自己的相片,便认这苗条的躯干的自珍成为一种罪恶。她做梦也只是需要生活上一种属于运命那样的突变,就象忽然的、不必经过苦恼也不必经过另外一个长久时期、她就有了恋爱,不拘她爱了人或人爱了她,总而言之很突然的就同在一处。经营那共同生活了,在一些陌生的情形中做着纵心的事,她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再有时间的剩余来责难自己了。不过做这样梦的她的为人呢?是完全不适宜于放荡的。外形与内心,在同辈中皆有着君子的雅号,她的机会只是完成这称谓的意义,所以在谁也不明白的波涛中度着日子的她,这时仍然是独自一人。
……这是呆子的事,真不行!
她想些什么事?没有谁明白的。她觉得若来服从自己的野心,那末早晚有机会将嘲弄自己成为呆子的一时。凡是近于呆处,自然也就是许多人平常作来很简单的事,一些不与生活相熟习的野心把自己灵魂高举,把心上的火点燃,这样的事而已。她是虽然仿佛一面把这火用脚踹熄,一面从幕的一角还仍然望到那惊心动魄的情形,深深愿意有一种方便把自己掷到那一面陌生生活中去的。
四点钟以前有那样一件事。
在参加都市生活之一种的一个跳舞场中,时间还早,没有一个来客,音乐第一次作着那无聊的合奏,同伴们互相携了手跳着玩。生活开始了。她仍然如往日那么穿了她的花衣,肩上扑了粉,咬着嘴唇上了常两分钟,过去了,第一次休息到了,她退下来坐到那原来位置上,理着自己的发。这样时节坐在并排挨身的两个同伴说话了。
其一道,“他怎么说?”
另外的人就说:“他说是的,他就是你所想知道的那个,那是我的朋友××,你看他不漂亮么?我就望了那年青人一眼,白脸儿郎说是××我倒不甚相信。但他坐到那座位上,望到我们的跳舞,似乎听到朋友在介绍他了,腼腼腆腆的笑,女孩子样子手足局促,我明白这不会错了,得凌的介绍,我同他舞了一次。”
其一又说,“到后,你亲自问过他没有?”
“问过的。我说,××先生,你怎也来这些地方?他很奇怪我这个话。他就说,你认识我吗?我说我从大作××一书上认识了先生一年了。他听到这话把步法也忘记了,对我望,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他就忽然如不有我那种样子,仍然把头低下很幽雅的跟着琴声进退了。”
第一个听到这里就笑了,她说,“他不懂你的意思。”
“怎么不懂?他是不相信这句话。他以为这是故意说的,本来是很高兴,听到这话反而觉得跳舞场无聊,所以他只跳一次,到后就要那朋友陪他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这样详细。”
“我到后听到他朋友密司忒凌说,他说他不相信一个舞女懂得到他。”
“脸白了的年青人都是这样,过两天再来时,你看我来同他……”乐声一起,舞女全站起了身,仍然互相搭配对子在光滑地板上把皮鞋跟擦着,奏乐人黑脸如擦了靴油,在暗红灯下反着乌金的光泽,穿白衣的堂倌们在场上穿来穿去,各人皆如莫名其妙的聚到这一间房子里,作着互相看来很可笑的行动。这时在外面,就有人停顿在街头,从音乐中如上海作家一般的领会这房子里一切异国情调了。
约莫有十一点半钟那样子,从楼下上来了三个人,三个人在楼口出现,到后是就坐到与舞女的列很相近的一个地方了。这样一来什么也分明了,她见到那两个同伴之一同初来的客人之一点头,另一白脸长身的清瘦脸庞的男子也向女人稍稍打了一个招呼。她知道刚才同伴谈话所指的××是谁了。
她痴痴的望到这年青人,把一切美观处皆发现殆尽;她想若是机会许可,在乐声起处他若会走到她身边来,那今夜是幸福的一夜了。
她不知如何,平常见过许多美男子,全不曾动心,今夜却没有见这人面以前,听到那同伴说着,羡慕着,自己就仿佛爱上这不相识的男子了。当她已经明白这新来三人之中一就是女人所说的男子时心中便起了一种骚扰,不能安静。她也不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提出制止这不相宜的野心的方法。她只想,音乐一开始,这恋爱便将起一种变化,她将……“除了心跳,接受这扶持,没有更完全的所想到必须作去的事了。”这样想着,过了一会儿,音乐当真开始了。她极力的镇静自己,看这三个人如何选择他们的对手。然而三人中只其余两人,把先前说话那两个女人接着作却尔斯登舞,其他一男子却仍然坐到原处喝红茶。
她的一个同伴被一剃头师傅样子的人带去了,她也坐到原处不动。她坐到那里不知顾忌的望男子这一方,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低下头想什么事那么不再把头抬起,她感到心上一种安慰。因为一面是那么腼腆,一面就象非大胆无畏不行了,这平常时节为同伴称道的君子这时的心更顽固不移了。
音乐奏完了一曲,灯光恢复了一切,人各就了座,那另外两个男子一归座似乎是在问那男子为什么不上场,男子不做声,望着座的另一端舞女的行列,游目所遇她以为男子特别注意到她。她把头也低下了,因为她见着男子的美貌,有点软弱,自惭平庸了。男子似乎在说明他如何不舞的理由,但她耳边只嗡嗡作响,却听不真那男子说的话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不过在那附身的两个女伴,却说着使她非听不可的话。
其一说:“××今天真好看,你看那样子。”
另一个说:“凌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今夜是他把××拉来的,所以不舞。”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么?”
“慢慢的来罢。你以为他不是男子么?凡是男子都会在一些小小节目上到女人面前醉心,这话是××说的,他自己说的话是自己体念得来,你看我使他同我跳舞。”
“你今天为什么不穿那黄衣。他是爱黄色的。”
“男子在衣服颜色上只能发生小小兴味,还要有另外的……”那曾经说同过男子舞过一次的女子就笑了,摇着同伴的肩,说,“看你有些什么另外的办法使他动心。”
“我不敢包,我总不至完全失败。”
“是不是下一次要凌为你说,他必定不好推辞?”
那年长一点的,就更忍不住笑了,她说,“这样行吗?这是顶蠢的事了。要来,自然还要有另外的机会。”
“说这机会当在……”
“机会说得定么?”
两人就不再说了,互相捏着手,眼睛却全望到男子座位这一边。
男子们象正在说一件故事,由凌姓述说,笑的事三人全有分。事情很坏的是在笑中她也发现了他使她倾心的一点,她一面记起了女伴所说的话,感到一点无聊,因为自己是象在完全无助无望的情形中燃着情热的火,只要那说过大话的女人,一同那男子搂在一处,这事就全无希望了。
时间还早,除了这三个男子以外还没有二十个人在场,所以当灯光复熄音乐开始时,她仍然没有为谁拉去,而那白脸男子,也仍然孤孑的坐在那里,把肘撑在桌上,端然不动,又略显忧郁的情调把视线与舞众离开,把头抬起望天花板上所饰成串的纸飘带。
她默默的想到这男子,她仿佛很知道这男子寂寞,而又感于无法使男子注意自己的困难。然而在男子一方,却因为女人两次的局坐一隅,不曾上场,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了,他在一些方便中也望过了女人多次。
她见到那说过大话的舞女,故意把身宕到近男子坐处前面来,用极固执的章法把眼睛从靠身男子的肩上溜过来对白脸男子送情,男子却略无知觉的注意到另一处。那女人的失败,使坐着无所作为的她心上多一重纠纷,因为她是不是终于也这样失败的未知,却与敌人已经失败的满意混合在一块了。
重复到了休息。她望到男子的面,另外两人坐下以后,似乎在指点场中所有的舞女,一一数着,却在每一舞女的身上加以对那男子“合不合式”的质问。那男子不点头也不摇头,静静的随了朋友的手指看过在场舞女一遍。到后仍然无目的的微笑着。
男子微笑着,她却把头低下了,她的心这时已柔软如融化的蜡。
……
第三次,出于她意料之外,那男子,忽然走到她身边来了,很幽雅的绅士样子站在她面前,她惶恐的稍稍迟疑了一会,就把手递给了男子。
仍然很沉静的,默默无声的在场中趁着音乐,末了互相一笑微微的鞠躬,他塞在她手中的是舞券五张。分手了,各坐到原来所有的位置,他们又互相的望了一会。
这样,第四次开始了,女人不动,男子也不动。
第五次他们又跳了一次,仍然是舞券五张。
第六次……
他们各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共舞了三次。
那男子与同伴走了,走了以后听到那两个女伴说男子是住到×××九号,关于男子,她所知道,只此而已。但仅仅这样,在她就已够增加这心上骚扰了。
为了那似乎很新颖体裁的沉默行为,她经过这男子三次照扶,俨然心被这男子攫走了。直到散场她没留心过另一男子,虽然此后还来了一个对她极倾心的中年商人,用着每一次两券的方法同她跳过四五次。她在场上想的是什么时候就到×××去找那男子,回到住处,她仍然是这样想。
说是呆子才这样办,就是她想到这时去×××,借了故说是有紧要事会××。她只要见到这人,就不说话,一切事不必解释也明白了。这时节,××应当睡觉了,应当因为记起夜里的事不能安睡,还应当象她一样,一颗心,失去了平衡,对了灯作着很多可笑的估计,她又这样的想,且若在这些事感生大的兴味。
她所得于男子的印象如一团月光,虽毫无声息,光辉所照竟无往不透澈如水。
因为久久不想睡觉,她始觉得今晚上天气特别闷热。
……
象是忽然听到落雨了。象是平时落雨情形,汽车从大街上溜去时,唦的拉着一种极其萧条的长声,而窗间很近地方,铁水管中就有了积水哗哗流着的声音了。她担心到××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车将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仿佛听到有人从下面上着楼梯,橐橐的皮鞋声很象陌生,就心想,莫非是××?是××,则无疑是从别一处探知了她这住处,特意来看她了。来人果然就在门外了,她忘记是门已向内锁好,就说请。门一开,一个穿了黑色雨衣把领子高耸戴着墨色眼镜的汉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从那雨衣裹着的身体上,看得出这人不是恶人,就说,“什么?”
她意思是问来客,想知他是什么人因什么事来到这里。但男子不做声,慢慢的把帽子从头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谁了,欢喜到说话不出,忙匆匆的握着了男子的双手,把他拖到一个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过了一会,男子又把眼镜也除去了,眼镜一去男子的美目流盼,她几几乎不能自持了,她这时恰想到在舞场上那另一女伴的失败,不敢将态度放荡,就很矜持的拿着烟献给男子。男子把烟拈到手上却不吸,她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么?”女人她这样说着,乃作媚笑。见男子把烟已经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说道:“××先生,今天这样大雨,想不到还来到这地方。”
她以为男子不会说话,谁知男子却开了口,说:“外面雨好大。”
谈到雨,上海的黄梅雨,北平的一年无雨,与广州的日必一雨,皆说到了。
从雨说到跳舞场,从跳舞场说到舞女,从舞女说到恋爱,从恋爱说到了男子本身。说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无聊,但她从他精神上看,看出无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场的事,这时可完全两样了。
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长处,在恭维女人一事上也并不显着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极有诗意的比譬,减去了她的惊讶恐惧。她就清清楚楚的看着他怎样的在一个男子的职分上施展着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着,脸发着烧,尽他在行为方面做了一些体裁极新颖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还隐隐约约听到屋檐流水的声音,她还想着,这雨,将成为可纪念的一种东西了,另一时想来这雨声还会心跳。
这梦随了夜而消失,一去无踪。她醒来房中灯作黄光,忘了关上窗户的窗口,有比灯光为强的晨光进来了。她还不甚分明,把床头电灯开关拿到手中,熄了灯,仍然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有一个人骑自行车按着铃从马路上跑过,她记起落雨以及与落雨在一处的事情了,赶忙到窗边去望,望到街上的灯还不曾熄,几辆黄包车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干干的全不象夜来落过雨的样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时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脸朝里面,还用手捣了脸。
到夜里,她将仍然穿了绣花的丝绸衣裳,修眉饰目走到××舞场陪人跳舞。
一九二八年冬

凤凰
这是从一个作品里摘录出关于凤凰的轮廓。
一个好事的人,若从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一定可在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了一个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同别的小点一样,事实上应有一个小小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顿了数千户人口的。不过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产、经济的情形下面,成为那个城市荣枯的因缘。这一个地方,却以另外一种意义无所依附而独立存在。试将那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圆城作为中心,向四方展开,围绕了这边疆僻地的孤城,约有五百余苗寨,各有千总守备镇守其间。有数十屯仓,每年屯数万石粮食为公家所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营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顶头,随了山岭脉络蜿蜒各处;营汛各位置在驿路上,布置得极有秩序。这些东西是在一百八十年前,按照一种精密的计划,各保持到相当距离,在周围附近三县数百里内,平均分配下来,解决了退守一隅常作暴动的边地苗族叛变的。两世纪来满清的暴政,以及因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条官道同每一个碉堡。
到如今,一切不同了。碉堡多数业已残毁了,营汛多数成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
落日黄昏时节,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还可依稀想见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这地方到今日此时,因为另一军事重心,一切均以一种迅速的情形在改变,在进步,同时这种进步,也就正消灭到过去一切。
地方统治者分数种,最上为天神,其次为官,又其次才为村长同执行巫术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洁身信神,守法怕官。城中居民每家俱有兵役,可按月各到营上领到一点银子,一份米粮,且可从官家领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没收的公田播种。
这地方本名镇筸城,后改凤凰厅,入民国后,才升级改名凤凰县。满清时辰沅永靖兵备道,镇筸镇总兵均驻节此地。辛亥革命后,湘西镇守使,辰沅道仍在此办公。除屯谷外,国家每月约用银六万到八万两经营此小小山城。地方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由于环境不同,直到现在其地绿营兵役制度尚保存不废,为中国绿营军制唯一残留之物。(引自《凤子》)
苗人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以这个地方为集中地。三楚子弟的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得特别多。在宗教仪式上,这个地方有很多特别处,宗教情绪(好鬼信巫的情绪)因社会环境特殊,热烈专诚到不可想象。小小县城里外大型建筑,不是庙宇就是祠堂,江西人经营的绸布业,会馆建筑特别壮丽华美。湘西之所以成为问题,这个地方人应当负较多责任。湘西的将来,不拘好或坏,这个地方人的关系都特别大。湘西的神秘,只有这一个区域不易了解,值得了解。
它的地域已深入苗区,文化比沅水流域任何一县都差得多,然而民国以来湖南的政治家熊希龄先生,却出生在那个小小县城里。地方可说充满了迷信,然而那点迷信,却被历史很巧妙的糅合在军人的情感里,因此反而增加了军人的勇敢性与团结性。去年在嘉善守兴登堡国防线抗敌时,作战之沉着,牺牲之壮烈,就见出迷信实无碍于它的军人职务。县城一个完全小学也办不好,可是许多青年却在部队中当过一阵兵后,辗转努力,得入正式大学,或陆军大学,成绩都很好。一些由行伍出身的军人,常识且异常丰富;个人的浪漫情绪与历史的宗教情绪结合为一,便成游侠者精神,领导得人,就可成为卫国守土的模范军人。这种游侠精神若用不得其当,自然也可以见出种种短处。或一与领导者离开,即不免在许多事上精力浪费。甚焉者即糜烂地方,尚不自知。总之,这个地方的人格与道德,应当归入另一型范。由于历史环境不同,它的发展也就不同。
凤凰军校阶级不独支配了凤凰,且支配了湘西沅水流域二十县。它的弱点与二十年来中国一般军人弱点相似,即知道管理群众,不大知道教育群众。知道管理群众,因此在统治下社会秩序尚无问题。不大知道教育群众,因此一切进步的理想都难实现。地方边僻,且易受人控制,如数年前领导者陈渠珍被何健压迫离职,外来贪污与本地土劣即打成一片,地方受剥削宰割,毫无办法。民性既刚直,团结性又强,领导者如能将这种优点成为一个教育原则,使湘西群众人人各有一种自尊和自信心,认为湘西人可以把湘西弄好,这工作人人有份,是每人责任也是每人权利,能够这样,湘西之明日,就大不相同了。
典籍上关于云贵放蛊的记载,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作争夺工具或报复工具。中蛊者非狂即死,惟系铃人可以解铃。这倒是蛊字古典的说明,与本意相去不远。看看贵州小乡镇上任何小摊子上都可以公开的买红砒,就可知道蛊并无如何神秘可言了。但蛊在湘西却有另外一种意义,与巫,与此外少女的落洞致死,三者同源而异流,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因年龄、社会地位和其他分别,穷而年老的,易成为蛊婆,三十岁左右的,易成为巫,十六岁二十二三岁,美丽爱好性情内向而婚姻不遂的,易落洞致死。
三者都以神为对象,产生一种变质女性神经病。年老而穷,怨愤郁结,取报复形式方能排泄感情,故蛊婆所作所为,即近于报复。三十岁左右,对神力极端敬信,民间传说如“七仙姐下凡”之类故事又多,结合宗教情绪与浪漫情绪而为一,因此总觉得神对她特别关心,发狂,呓语,天上地下,无往不至,必需作巫,执行人神传递愿望与意见工作,经众人承认其为神之子后,中和其情绪,狂病方不再发。年青貌美的女子,一面为戏文才子佳人故事所启发,一面由于美貌而有才情,婚姻不谐,当地武人出身中产者规矩又严,由压抑转而成为人神错综,以为被神所爱,因此死去。
善蛊的通称“草蛊婆”,蛊人称“放蛊”。放蛊的方法是用虫类放果物中,毒虫不外蚂蚁、蜈蚣、长蛇,就本地所有且常见的。中蛊的多小孩子,现象和通常害疳疾腹中生蛔虫差不多,腹胀人瘦,或梦见虫蛇,终于死去。病中若家人疑心是同街某妇人放的,就往去见见她,只作为随便闲话方式,客客气气的说:“伯娘,我孩子害了点小病,总治不好,你知道什么小丹方,告我一个吧。小孩子怪可怜!”那妇人知道人疑心到她了,必说:“那不要紧,吃点猪肝(或别的)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就好了。病好的原因是“收蛊”。蛊婆的家中必异常干净,个人眼睛发红。蛊婆放蛊出于被蛊所逼迫,到相当时日必来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经过一年,放一树木(本地凡树木起瘪有蚁穴因而枯死的,多认为被放蛊死去)只抵两月,放自己孩子却可抵三年。蛊婆所住的街上,街邻照例对她都敬而远之的客气,她也就从不会对本街孩子过不去。(甚至于不会对全城孩子过不去。)但某一时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蛊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愤,必把这个妇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晒太阳,名为“晒草蛊”。或用别的更残忍方法惩治。这事官方从不过问。即或这妇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过问。受处分的妇人,有些极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为罪有应得,默然无语。然情绪相同,即这种妇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于死的魔力。还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过多少次,某时在某处蛊死谁,某地方某大树枯树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俨然得到一种满足的快乐。这样一来,照习惯必在毒日下晒三天,有些妇人被晒过后,病就好了,以为蛊被太阳晒过就离开了,成为一个常态的妇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后众人还以为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实呢,这种妇人与其说是罪人,不如说是疯婆子。她根本上就并无如此特别能力蛊人致命。这种妇人是一个悲剧的主角,因为她有点隐性的疯狂,致疯的原因又是穷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国其他地方巫术的执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为一种游民懒妇谋生的职业。视个人的诈伪聪明程度,见出职业成功的多少。他的作为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却清清楚楚。这种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来性质,不会当真发疯发狂了。但凤凰情形不同。行巫术多非自愿的职业,近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数本人平时为人必极老实忠厚,沉默寡言。常忽然发病,卧床不起,如有神附体,语音神气完全变过。或胡唱胡闹,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且哭笑无常,殴打自己。长日不吃,不喝,不睡觉。过三两天后,仿佛生命中有种东西,把它稳住了,因极度疲乏,要休息了,长长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后对病中事竟毫无所知,别的人谈起她病中情形时,反觉十分羞愧。
可是这种狂病是有周期性的(也许还同经期有关系),约两三个月一次。每次总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罢不能。按照习惯,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治疗,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学习,无从传授,只设一神坛,放一平斗,斗内装满谷子,插上一把剪刀。有的什么也不用,就可正式营业。执行巫术的方式,是在神前设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丝绸巾覆盖脸上。重在关亡,托亡魂说话,用半哼半唱方式,谈别人家事长短,儿女疾病,远行人情形。谈到伤心处,谈者涕泗横溢,听者自然更嘘泣不止。执行巫术后,已成为众人承认的神之子,女人的潜意识,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会再发狂病。初初执行巫术时,且照例很灵,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说来十分巧合。因为有事前狂态作宣传,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于不得已,光顾的老妇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虽可发财,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关心,受神指定为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惩罚,设坛近于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渐渐变成职业,使术时多做作处。世人的好奇心,这时又转移到新设坛的别一妇人方面去。这巫婆若为人老实,便因此撤了坛,依然恢复她原有的职业,或做奶妈,或作小生意,或带孩子。为人世故,就成为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分,串当地有身份人家的门子,陪老太太念经,或如《红楼梦》中与赵姨娘合作同谋马道婆之流妇女,行使点小法术,埋在地下,放在枕边,使“仇人”吃亏。或更作媒作中,弄一点酬劳脚步钱。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干儿子。小孩子夜惊,就为“收黑”,用个鸡蛋,咒过一番后,黄昏时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宝回来了吗?”另一个就答,“八宝回来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后抱着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头部,事情就算办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称为“仙娘”。她的职务是“人鬼之间的媒介”,她的群众是妇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义是她得到社会承认是神的代理人后,狂病即不再发。当地妇女实为生活所困苦,感情无所归宿,将希望与梦想寄在她的法术上,靠她得到安慰。这种人自然间或也会点小丹方,可以治小儿夜惊,膈食。用通常眼光看来,殊不可解,用现代心理学来分析,它的产生同它在社会上的意义,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读书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认这种“先知”,正说明另一种人的“无知”。
至于落洞,实在是一种人神错综的悲剧,比上述两种妇女病更多悲剧性。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的道德。这种道德观念的形成,由于军人成为地方整个的统治者。军人因职务关系,必时常离开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对于妇女的经验,必使这种道德观增强,方能维持他的性的独占情绪与事实。因此本地认为最丑的事无过于女子不贞,男子听妇女有外遇。妇女若无家庭任何拘束,自愿解放,毫无关系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来光身游街,表示与众共弃。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个最好的例。
旅长刘俊卿,夫人是一个女子学校毕业生,平时感情极好。有同学某女士,因同学时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话。信被这位军官见到后,便引起疑心。
后因信中有句话语近于男子说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这位军官疑心转增。独自驻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马弁去接太太,并告马弁:“你把太太接来,到离这里十里,一枪给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还有一点热气,不同她说话。你事办得好,一切有我;事办不好,不必回来见我。”马弁当然一切照办。当真把旅长太太接来防地,到要下手时,太太一看情形不对,问马弁是什么意思。马弁就告她这是旅长的意思。太太说:“我不能这样冤枉死去,你让我见他去说个明白!”马弁说“旅长命令要这么办,不然我就得死。”末了两人都哭了。太太让马弁把枪口按在心子上一枪打死了,(打心子好让血往腔子里流!)轿夫快快的把这位太太抬到旅部去见旅长,旅长看看后,摸摸脸和手,看看气已绝了,不由自主淌了两滴英雄泪,要马弁看一副五百块钱的棺木,把死者装殓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结了。
这悲剧多数人就只觉得死者可悯,因误会得到这样结果,可不觉得军官行为成为问题。倘若女的当真过去一时还有一个情人,那这种处置,在当地人看来,简直是英雄行为了。
女子在性行为所受的压制既如此严酷,一个结过婚的妇人,因家事儿女勤劳,终日织布,绩麻,作腌菜,家境好的还玩骨牌,尚可转移她的情绪,不至于成为精神病。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地方既在边区苗乡,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
狐、虎、蛇、龟,无物不怪。神或怪在传说中美丑善恶不一,无不赋以人性。因人与人相互爱悦的传说,和当前道德观念极端冲突,便产生人和神怪爱悦,女性在性方面的压抑情绪,方借此得到一条出路。落洞即人神错综之一种形式。背面所隐藏的悲惨,正与表面所见出的美丽成分相等。
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且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这个抽象的神或为传说中的像貌,或为记忆中庙宇里的偶像样子,或为常见的又为女子所畏惧的蛇虎形状。总之这个抽象对手到女人心中时,虽引起女子一点羞怯和恐惧,却必然也感到热烈而兴奋。事实上也就是一种变形的自渎。等待到家中人注意这件事情深为忧虑时,或正是病人在变态情绪中恋爱最满足时。
通常男巫的职务重在和天地,悦人神,对落洞事即付之于职权以外,不能过问。辰州符重在治大伤,对这件事也无可如何。女巫虽可请本家亡灵对于这件事表示意见,或阴魂入洞探询消息,然而结未总似乎凡属爱情,即无罪过。洞神所欲,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费。虽天王佛菩萨权力广大,人鬼同尊,亦无从为力。(迷信与实际社会互相映照,可谓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的迟早,都认为一切由洞神作主。
事实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真如诗人所说:“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终于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龄,迟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暂也不一,大致由两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是结婚,一种正常美满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习惯这种为神眷顾的女子,是无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妇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结婚是一种最好的法术和药物。因此末了终是一死。
湘西女性在三种阶段的年龄中,产生蛊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种女性的歇思底里亚,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这神秘背后隐藏了动人的悲剧,同时也隐藏了动人的诗。
至如辰州符,在伤科方面用催眠术和当地效力强不知名草药相辅为治,男巫用广大的戏剧场面,在一年将尽的十冬腊月,杀猪宰羊,击鼓鸣锣,来作人神和乐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绪和浪漫情绪,比较起来,就见得事很平常,不足为异了。
浪漫情绪和宗教情绪两者混而为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说的种种。在男子方面,则自然而然成为游侠者精神。这从游侠者的道德观所表现的宗教性和戏剧性也可看出。妇女道德的形成,与游侠者的道德观大有关系。游侠者对同性同道称哥唤弟,彼此不分。故对于同道眷属亦视为家中人,呼为嫂子。子弟儿郎们照规矩与嫂子一床同宿,亦无所忌。但条款必遵守,即“只许开弓,不许放箭”。条款意思就是同住无妨,然不能发生关系。若发生关系,即为犯条款,必受严重处分。这种处分仪式,实充满宗教性和戏剧性。下面一件记载,是一个好例。这故事是一个参加过这种仪式的朋友说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张方桌(象征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张方桌重叠为一个高台,桌前掘个一尺八丈见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头刀竖立坑中,刀锋向上,疏密不一。预先用浮土掩着,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装到场,当时流行的装束是:青绉绸巾裹头,视耳边下垂巾角长短表示身分。穿纸甲,用棉纸捶炼而成,中夹头发,作成背心式样,轻而柔韧,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钮打衣,袖小而紧。佩平时所长武器,多单刀双刀,小牛皮刀鞘上绘有绿云红云,刀环上系彩绸,作为装饰。着青裤,裹腿,腿部必插两把黄鳝尾小尖刀。赤脚,穿麻练鞋。桌上排定酒盏,燃好香烛,发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鸡头,将鸡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将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
将事由说明,请众议处。事情是一个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调戏嫌疑,老幺犯了某条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长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转。男的不过二十岁左右,黑脸长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说完后,女子继即陈述经过,那青年男子在旁沉默不语。此后轮到青年开口时,就说一切都出于诬蔑。至于为什么诬蔑,他不便说,嫂子应当清清楚楚。那意思说是说嫂子对他有心,他无意。既经否认,各执一说,“执法”无从执行处分,因此照规矩决之于神。青年男子把麻鞋脱去,把衣甲脱去,光身赤脚爬上那八张方桌顶上去。毫无惧容,理直气壮,奋身向土坑跃下,出坑时,全身丝毫无伤,照规矩即已证实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诬。其时女子头已低下,脸色惨白,知道自己命运不佳,业已失败,不能逃脱。那大哥揪着女的发髻,跪到神桌边去,问她;“还有什么话说?”女的说:“没有什么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颈受戮,不求饶也不狡辩,一切沉默。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无一个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单刀,一刀结果了这个因爱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诬他调戏的女子。头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伙哥子弟兄见事已完,把尸身拖到原来那个土坑里去,用刀掘土,把尸身掩埋了。那个大哥和那个幺兄弟,在情绪上一定都需要流一点眼泪,但身分上的习惯,却不许一个男子为妇人显出弱点,都默默无言,各自走开。
类乎这种事情还很多。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
游侠者行径在当地也另成一种风格,与国内近代化的青红帮稍稍不同。重在为友报仇,扶弱锄强,挥金如土,有诺必践。尊重读书人,敬事同乡长老。换言之,就是还能保存一点古风。有些人虽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数千人集会,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老。有兵役的且依然按时入衙署当值,听候差遣作小事情,凡事照常。赌博时用小铜钱三枚跌地,名为“板三”,看反覆、数目,决定胜负,一反手间即输黄牛一头,银元一百两百,输后不以为意,扬长而去,从无翻悔放赖情事。决斗时两人用分量相等武器,一人对付一人,虽亲兄弟只能袖手旁观,不许帮忙。仇敌受伤倒下后,即不继续填刀,否则就被人笑话,失去英雄本色,虽胜不武。犯条款时自己处罚自己,割手截脚,脸不变色,口不出声。总之,游侠观念纯是古典的,行为是与太史公所述相去不远的。二十年闻名于川黔湘鄂各边区凤凰人田三怒,可为这种游侠者一个典型。年纪不到十岁,看木傀儡戏时,就携一血梼木短棒,在戏声中向屯垦军子弟不端重的横蛮的挑衅,或把人痛殴一顿,或反而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不以为意。十二岁就身怀黄鳝尾小刀,称“小老幺”,三江四海口诀背诵如流。家中老父开米粉馆,凡小朋友照顾的,一例招待,从不接钱。十五岁就为友报仇,走七百里路到常德府去杀一木客镖手,因听人说这个镖手在沅州有意调戏一个妇人,曾用手触过妇人的乳部,这少年就把镖手的双手砍下,带到沅州去送给那朋友。年纪二十岁,已称“龙头大哥”,名闻边境各处。然在本地每日抱大公鸡往米场斗鸡时,一见长辈或教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作小生意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相吵,必心平气和劝解,且用笑话使大事化为小事。周济逢丧事的孤寡,从不出名露面。各庙宇和尚尼姑行为有不正当的,恐败坏当地风俗,必在短期中想方设法把这种不守清规的法门弟子逐出境外。作为龙头后身边子弟甚多,龙蛇不一,凡有调戏良家妇女,或因赌博撒赖,或倚势强夺经人告诉的,必招来把事情问明白,照条款处办。执法老幺,被派往六百里外杀人,随时动员,如期带回证据。结怨甚多,积德亦多。身体瘦黑而小,秀弱如一小学教员,不相识的绝不会相信这是湘西一霸。
光棍服软不服硬,白羊岭有一张姓汉子,出门远走云贵二十年,回家时与人谈天,问:“本地近来谁有名?”或人说:“田三怒。”姓张的稍露出轻视神气:“田三怒不是正街卖粉的田家小儿子?”当夜就有人去叫张家的门,在门外招呼说:“姓张的,你明天天亮以前走路,不要在这个地方住。不走路后天我们送你回老家。”姓张的不以为意,可是到后天大清早,有人发现他在一个桥头上斜坐着。走近身看看,原来两把刀插在心窝上,人已经死了。另外有个姓王的,卖牛肉讨生活,过节喝了点酒,酒后忘形,当街大骂田三怒不是东西,若有勇气,可以当街和他比比。正闹着,田三怒却从街上过身,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事后有人赶去告给那醉汉的母亲,老妇人听说吓慌了,赶忙去找他,哭哭啼啼,求他不要见怪。并说只有这个儿子,儿子一死,自己老命也完了。田三怒只是笑,说:“伯母,这是小事情,他喝了酒,乱说玩的。我不会生他的气。谁也不敢挨他,你放心。”事后果然不再追究。还送了老妇人一笔钱,要那儿子开个面馆。
田三怒四十岁后,已豪气稍衰,厌倦了风云,把兄弟遣散,洗了手,在家里养马种花过日子。间或骑了马下乡去赶场,买几只斗鸡,或携细尾狗,带长网去草泽地打野鸡,逐鹌鹑,猎猎野猪,人料不到这就是十年前在川黔边境增加了凤凰人光荣的英雄田三怒。
本人也似乎忘记自己作了些什么事。一天下午,牵了他那两匹骏健白马出城下河去洗马。
城头上有两个懦夫居高临下,用两支匣子炮由他身背后打了约十三发子弹,有两粒子弹打在后颈上,五粒打在腰背上。两匹白马受惊,脱了缰沿城根狂奔而去。老英雄受暗算后,伏在水边石头上,勉强翻过身来,从怀中掏出小勃朗宁拿在手上,默默无声。他知道等等就会有人出城来的。不一会,懦夫之一果然提着匣子炮出城来了,到离身三丈左右时,老英雄手一扬起,枪声响处那懦夫倒下,子暗从左眼进去,即刻死了。城头上那个懦夫在隐蔽处重新打了五枪。田三怒教训他:“狗杂种,你做的事丢了镇筸人的丑。
在暗中射冷箭,不像个男子。你怎不下来?“懦夫不作声。原来城上来了另外的人,这行刺的就跑了。田三怒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便如此完结了自己,也完结了当地最后一个游侠者。
派人作这件事情的,到后才知道是一个姓唐的。这个人也可称为苗乡一霸。辛亥革命领率苗民万人攻城,牺牲苗民将近六千人,北伐时随军下长江,曾任徐海警备司令。
卸职还乡后称“司令官”,在离城十里长宁哨新房子中居家纳福。事有凑巧,作了这件事后,过后数年,这人居然被一个驻军团长,不知天高地厚,把他捉来放在牢里,到知道这事不妥时,人已病死狱中了。
田三怒子弟极多,十年来或因年事渐长,血气已衰,改业为正经规矩商人。或带剑从军,参加各种内战,牺牲死去。或因犯案离乡,漂流无踪。在日月交替中,地方人物新陈代谢,风俗习惯日有不同。因此到近年来,游侠者精神虽未绝,所有方式已大大有了变化。在那万山环绕的小小石头城中,田三怒的姓名,已逐渐为人忘却,少年子弟中有从图书杂志上知道“飞将军”、“小黑炭”、“美人鱼”等人的,却不知道田三怒是谁。
当年田三怒得力助手之一,到如今还好好存在,为人依然豪侠好客,待友以义,在苗民中称领袖,这人就是去年使湘西发生问题,迫何键去职,使湖南政治得一转机的龙云飞。二十年前眼目精悍,手脚麻利,勇敢如豹子,轻捷如猿猴,身体由城墙头倒掷而下,落地时尚能作矮马桩姿势。在街头与人决斗,杀人后下河边去洗手时,从从容容如毫不在意。现在虽尚精神矍烁,面目光润,但已白发临头,谦和宽厚如一长者。回首昔日,不免有英雄老去之慨!
这种游侠者精神既浸透了三厅子弟的脑子,所以在本地读书人观念上也发生影响。
军人政治家,当前负责收拾湘西的陈老先生,年过六十,体气精神,犹如三十许青年壮健,平时律己之严,驭下之宽,以及处世接物,带兵从政,就大有游侠者风度。少壮军官中,如师长顾家齐,戴季韬辈,虽受近代化训练,面目文弱和易如大学生,精神上多因游侠者的遗风,勇鸷膘悍,好客喜弄,如太史公传记中人。诗人田星六,诗中就充满游侠者霸气。山高水急,地苦雾多,为本地人性格形成之另一面。
游侠者精神的浸润,产生过去,且将形成未来。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原名沈岳焕,字崇文,后改名沈从文,笔名有休芸芸、懋琳、甲辰、上官碧、小兵、炯之等[1][2],斋名窄而霉斋,男,湖南凤凰客家人,中国现代文学家、小说家、散文家和考古学专家。生平祖父沈宏富为汉族,生身祖母刘氏为苗族,母亲黄素英为土家族[3],沈从文是客家人,本为汉族,早年亦以汉族人自居,晚年时选择了苗族。[4][5][6]
1917年高小毕业后,进入陈渠珍湘西护国联军部队办理杂事,后任陈渠珍书记。陈藏书甚多,沈受益匪浅[7]。1922年在陈的支持下,沈离开湘西去北京发展。1923年进入北京大学旁听,同时练习写作。
1924年开始发表作品,并结识郁达夫、徐志摩、林宰平等人。
1925年发表第一篇小说《福生》,1926年出版第一个创作文集《鸭子》。
1928年,沈从文来到上海,与胡也频、丁玲三人自筹资金,在上海法租界萨坡赛路(今淡水路)204号创办红黑出版社,出版《红黑》杂志。随后,开始出版“二百零四号丛书”。同时,他们还为人间出版社编辑出版《人间》杂志。不久两本杂志都宣告停刊。
沈从文20年代起蜚声文坛,与诗人徐志摩、散文家周作人、杂文家鲁迅齐名。沈以其小说创作著称。而后,他改执教鞭,1928年到1930年任教于上海中国公学,兼任《大公报》、《益世报》等文艺副刊主编;后曾先后在辅仁大学、国立青岛大学(山东大学)、武汉大学、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等校任教。其中学生之一的汪曾祺也步上沈从文之路,成为小说家。
1948年受到郭沫若等的批判,1948年12月31日宣布封笔[8],中止文学创作,转入历史文物研究,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服饰。
1949年以后,沈从文没有进行过小说创作。他的书在三十多年间仅出版过一次。
1950年到1978年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任文物研究员,1978年到1988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研究员。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期间遇上文化大革命。军管会的军代表指着他工作室里的图书资料说:“我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没有什么不服,”沈从文回答,“要烧就烧。”于是包括明代刊本《今古小说》在内的几书架珍贵书籍被搬到院子全都烧毁[来源请求]。
1979年,沈从文被第四次文代会中提起,沈从文说:“那都是些过时了的东西,不必再提它……我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9]
1981年2月1日,沈从文应邀访美。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在家中病逝,享年86岁,临终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10]
轶事- 沈从文只有小学学历。西南联大要提升沈从文为教授时,刘文典一直看不起搞新文学创作的人。一次,在西南联大的教务会议上,他提出质疑:“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400块钱,我该拿40块钱,朱自清该拿4块钱,可我不会给沈从文4毛钱。沈从文要是教授,那我是什么?”清华外文系出身的查良铮说:“沈从文这样的人来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11]美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则对“沈从文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性”予以充分的肯定,在评点沈的《静》时他说,“三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再没有别人能在相同的篇幅内,写出一篇如此有象征意味如此感情丰富的小说来。”
- 在中国公学教书时,沈从文爱上他的女学生张兆和,单恋之下写了不少的情书,令张兆和不胜其烦。最后问题反映到了校长胡适那里,他做了调停的好好先生,最后,据说因沈从文的情书“写得太好了”,张兆和终于同意嫁给沈从文。多年之后,对于逝去的沈从文,悉心整理文集的张兆和还平静地回忆,说道一生聚少离多,爱他的作品胜过爱他的风流为人。
- 1923年冬天,沈从文刚到北京的时候穷困潦倒,他写的作品几乎没有一家报社刊登,他试着给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没想到竟得到了他的帮助,沈从文后来回忆道“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的钱都送给我了。那时候的五块钱啊!”,后来1924年初,郁达夫在《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一文中就说的沈从文。像沈从文这样的文学青年他为什么要帮助呢,郁达夫说:“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12]
- 1985年,一名女记者问道沈从文在文化大革命中打扫女厕所的经历,沈从文抱着她的肩膀,号啕大哭,惊呆了周围的人。[9]
关于诺贝尔奖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委员马悦然在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在《明报月刊》中表示,1987、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后候选名单之中,沈从文入选了,而且马悦然认为沈从文是1988年中最有机会获奖的候选人。1988年,马悦然向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处询问沈从文是否仍然在世,得到的回答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其实,沈从文刚刚离世数月。[13]文化界流传,1988年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已经决定文学奖得奖者是沈从文,但因为诺贝尔奖只会颁授给在世的人,虽然经过马悦然屡次劝说破例颁发给沈从文,马悦然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效,最后哭着离开了会场,因此沈从文与诺贝尔文学奖可谓失之交臂。[14]日后曾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的佩尔·维斯特贝里在2012年回忆称,他在加入瑞典学院前,知道沈从文“非常非常接近获奖,但是他不幸去世了。”[15]
评价瑞典汉学家、诺贝尔奖终审评委马悦然评价沈从文说:“要是说中国作家得奖,沈从文头一个就是,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作家就是他,头一个可以获奖的。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吗?虽然沈从文到1950年代就不写作了,他1949年放弃写作之后,埋头于文物研究,1949年到1978年在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1978年到1987年在研究所做研究工作。我觉得他写的那部《中国历代服饰研究》是一部非常有刺激性的长篇小说,最精彩的一部长篇小说。沈从文没有文学家的自负清高,因为他是一个土包子,一个乡巴佬,他懂得下层人民的疾苦,懂得历史上人民生活的疾苦,所以他会写《边城》、《长河》那样伟大的小说。他即使不写小说,写服饰研究也很出色,你可能没读过他的《中国历代服饰研究》,非常漂亮,很多专门做服饰考古的学者没有人能写出他那样出色的书。在中国,要得诺贝尔文学奖,除了沈从文,有谁能得呢?”[13]
主要著作
小说集- 《鸭子》(小说、戏剧等合集)1926年北新书局
- 《蜜柑》短篇集1927年新月书店
- 《入伍后》短篇集1928年北新书店
- 《老实人》短篇集1928年现代书局
- 《篁君日记》中篇小说,1928年北平文学社
- 《阿丽思中国游记》两卷长篇小说,1928年上海新月书店。沈从文唯一长篇小说
- 《雨后及其他》1928年上海春潮书局
- 《山鬼》中篇小说,1928年上海光华书局
- 《长夏》中篇小说,1928年上海光华书局
- 《不死日记》小说集,1928年上海人间书店
- 《呆官日记》中篇小说,1929年上海远东图书公司
- 《神巫之爱》1929年上海光华书局
- 《龙朱》
- 《旅店及其他》
- 《石子船》
- 《虎雏》
- 《阿黑小史》1933年新时代书局
- 《边城》1934年上海生活书店初版,
- 《月下小景》1933年上海现代书局
- 《八骏图》1935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 《如蕤集》
- 《从文小说习作选》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
- 《新与旧》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
- 《主妇集》1939年商务印书馆
- 《春灯集》
- 《黑凤集》
- 《萧萧》
- 《长河》第一卷1945年,后三卷未完成
散文集- 《湘行书简》1934年记,生前未出版,1991年由沈虎整理编辑成。
- 《飘零书简》
- 《沫沫集》1934年上海大冬书店
- 《湘行散记》1936年商务印书馆
- 《废邮存底》193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湘西》1939年商务印书馆
- 《昆明冬景》1939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烛虚》1941年上海文化出版社
- 《云南看云集》1943年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
传记- 《记胡也频》1932年上海光华书局
- 《记丁玲》1934年上海良友书店。本来与丁玲夫妇友好,因为此书出版,丁玲与沈从文不再友好。
- 《从文自传》1934年上海良友书店
学术著作- 《唐宋铜镜》1957年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
- 《中国丝绸团》1957年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
- 《龙凤艺术》 1960年作家出版社,收录15篇文章。1986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版收录38篇文章。
-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1年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
文集- 《沈从文文集》共12卷,1982年花城出版社。
- 《沈从文文集》共12卷,1985年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小说8卷,散文2卷,文论2卷;
- 《沈从文全集》共32卷,2002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小说10卷,散文2卷,杂文1卷,传记1卷,诗歌1卷,文论2卷,书信9卷,集外1卷,物质文化5卷。
- 《沈从文文集》共12卷,201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小说8卷,散文2卷,文论2卷。
- 《沈从文文集》共12卷,2018年民主与法制出版社。小说8卷,散文2卷,文论2卷。
参见参考文献引用来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