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啊!人类!---萧军 延安日记

作者:change?  于 2025-11-25 05:28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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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日 星期五  1945

同张听一路去保育院―她去招待所看一母亲——回来天已经黑,我们谈着那天东的星群,延河流水的声音。

去平剧院参加湛曼丽追悼会,竟使我哭了。当我一走进灵堂已流出了泪,见到金紫光——她底未婚爱人——我竟抱起了他,哭出了声音。这是我从鲁迅先生逝世以来第二次的哭!她是被崩了的窑洞压死的,这是个不幸的女孩,在将将接近了幸福的边沿她竟如此地死了。——主要原因是为了等待组织上的结论啊!他们让我讲话了,我说,我底哭是为了中国青年抱着追求光明的渴望,而意外死于非命的人们而哭的。

“一个青年走向光明,生长起来是不容易的啊!不要忽略他们底血……更不要忘记了这些血底经验和教训啊!”虽然我对于共产党的组织及那些总务人员,没有正面的指责,但我终于暗示地责备了他们。

和她同死的还有一个放牛出身的青年张福兴。

此次鸣儿见到我竟哭了,我不忍留他们在这里,虽然一切人和芬均不赞成,我决心带他们回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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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國及關東州地圖

延河黄河一级支流,发源于陕西省靖边县天赐湾白于山东面之高峁山东南麓[1],流经延安市安塞宝塔延长三县区,全长287公里,境内流域面积7321平方公里,年平均径流总量,2.93亿立米,平均比降3.26‰,总落差860米,水力蕴藏量5.580万千瓦。多年平均输沙量为7160万吨。


十一月六日 星期日 1945

决定回满洲了,借到五万元钱,今天去街上为孩子们买了一些肉和饼干。



十一月九日 星期五  1945

上午我正在修补一条破行李袋,毛泽东派来人接我去枣园,当我一个人坐在汽车上,街上的人全以惊奇的眼光望着我,我似乎也有点自得的心情——这在他们看来是“荣耀”。

三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到他家里去看他,这算是告别。去时他还没起来,和江青谈了些她底肺病情形。

和毛谈话中,我们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种东西——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历史——尽可能说得轻松,我问了他一些重庆情形,东北情形,那里准备和国民党军队打,我也提了一些“兵贵神速”等意见。——刘少奇也在——以及工作上对干部一些意见。也问了他们基本政策和方针。他们对一切事似乎也很借懂,除开谈一些一般政治情形而外,说到正吃着的甲鱼,红楼梦,西游记,他说西游记是法西斯的意识,他同意林黛玉底坚决。

“这个世界就是什么战胜什么,谁战胜谁……一切决定于力量……”毛听了这话像是很惊异的样子,有点讽刺味的笑着说:

“是这样个样子么?”

“我是预备回东北去剥国民党的皮,掘他们的根的……”他们同意我这意见,也同意我选印鲁迅先生全集。

最后他郑重告诉我:

“听彭真说,你要入党,我们欢迎,只要你自己什么时候下决心……一个党员不是说要取消他一切特性,创造性……”

“我主要是怕自己发脾气……”

“这不要紧,发一点脾气可以的,这叫做大团结里的小磨擦……”在我俩去看朱德路上他笑着说。

他们对人的态度一例是周到亲切的,这也是一种“政治素养”。我和他谈到我写的《武王伐纣》,他同意把伯夷、叔齐那种否定处理法。

“人没感情什么也做不成的。”

“和群众联系就不是个人英雄主义。”

“你那意见……”

“什么意见?”我问他。

“就是建立新民主主义共和国……将来总要建的,我们在江西建过一个,抗日一来就把它取消了。”

他也说周扬和他讲过,我几次在会上发言全说得很正确。

……
延安枣园景点介绍,枣园简介,延安南泥湾景点介绍(第2页)_大山谷图库
[枣园又名延园,地址延安市宝塔区城西北8公里处枣园路。 1944年10月至1947年3月是中共中央书记处所在地。旧址有小礼堂一座,是中央书记处的会议室兼俱乐部与餐厅;平房三座,是作战研究室、休息室和机要办公室;有20余孔窑洞,是毛泽东、周恩来、朱德、任弼时、刘少奇等领导人的办公室和寝室。毛泽东旧居位于两排石窑洞五个院落的中间,东西两部分别时朱德旧居和周恩来旧居。枣园村西有有中央社会部旧址,包括机关旧址、总务处旧址、李克农旧居、一室旧址、二室旧址和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驻延安联络小组旧址等。对外开放参观。]

十一月十日 星期六   1945

缝补行李包,炒面、芝麻……

一个在苏联学习音乐的作曲家冼星海死了。这是一个刻苦的在中国来说是唯一的好作曲家,不幸竟在这时候死了,这是使人惋惜的!守了他六年的妻——钱玉林——哭得很悲痛,她预备去东北迎接丈夫。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我几天来竟听到这类惨痛的事啊……

人类的运命是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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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冼星海

钱韵玲(1914年—1994年),女,湖北咸宁人,中国音乐教育家,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常务理事。

前排王德訓(钱家母親),後排左起錢遠鏡(弟弟)、錢韻玲(冼星海妻子)、錢遠鐸(哥哥)

十月二日 星期二  1945

上午王白雨与刘万敏去东北,从桥儿沟过。下午听说塞克也走了。如今这里只余了我一个东北人,所有的熟人全走了,自己心情虽然不愉快,可欲走去,只是要带着三个孩子,一个怀孕的病老婆,一天比一天冷,一步比一步向北,要经过两月途程才能到张家口,中间如果一个孩子生了病,这是不成的。看起来,我怕要明年才能离延安。晚饭后到山下去听几个人练提琴三重奏,我眼望着深秋黄昏的山上……心情落寞而郁闷!

今晨落霜,结薄冰,奇冷。


十月三日 星期三  1945

下午芬忽然向我说,她有一个设想,愿意将来和我分开居住着,免得我灵和肉过度压抑,免得她过度负担,她说:“我一生也不愿和你分开,仍然是你妻子,但我却是一个不适宜做妻子的人……

……”她哭了。

我们这样分居是我近来想出一个调剂我们之间的办法她今天显得那般温顺,可怜,可爱!我使她枕在我底腿上,安慰着她,也答应我同意她这理想。最后她愉快地笑了。黄昏时我独自散步在河边,吃着香烟,这是我一月来稀有的感情平静,我愿意这样平静下去。
结婚10天萧军就变心,此后50年视妻如空气,妻子晚年却说:不后悔
萧军妻子王德芬


十月四日 星期四  1945

上午去参加教育会议。谈了一些如总结过去边区文艺活动问题。周扬已由沙可夫接替。

陈铁耕来,谈了一些他在保安处情形。

黄昏时去散步,偶尔遇到章煌和她走了一段路。她谈着最近读红楼梦感想,郭沫若小说感想,夸说她的记忆力,我吃着烟,只是“嗯”嗯地答应着,我觉得这是对人最好的办法。

夜间和芬闲谈,当然又是解剖两人思想、意识问题。我直白向她说:

“当我一发觉你那另一面不好的意识,我就感到一种生理上的憎……这时候完全忘了我们底个人关系,也否定了我们底爱情……”“但你不能仅止于憎恶呀,应该帮助我克服呀。”“我七年来不是一直如此在做么?”

接了又谈到她那“理想生活”,我告诉她,这仅是消极的想法,还应该从积极方面先着手:增强智慧,扩大自己感情领域,尽可能利用书来观照自己生活意识,提高自己……使我们更接近。凡事“推己及人”“设身处地”用正、反和思想方法来思考一切,慢慢不屈不挠改变一切。“改造自己是如何艰苦的事呀!如对河水筑堤,它常有被冲毁的危险哪!”

无热烈的感情,无冷静透明的智慧,憎爱全不强,这就是她这类缺乏弹力温情层人物的弱点。

“我怕你嫌我跟不上,所以如此想……我也觉得疲倦啊!”“如果你不在路上观风景或在歧路间耍,我总会等待你,劝诱你前进的,我已经如此做了七年。”

“我是知道你是不会离我而去,即使如此,你想对我有所报复,也是枉然的。这譬如一只蚕人的黄蜂,它誓人一次,它就要丧掉自己的生命……我当然不愿被蛰,也不愿做了一只黄蜂!我相信任何痛苦羞辱决不能战败我,也许一时会伏下去,但很快我就会崛立起来―虽然我知你不会甘心做这只蜂,但我却不能无所准备……人生的事,固然不尽如人想的那般美满,也不会那般悲惨,只是走下去就是。”她心情似乎很快活,此刻也变得很美丽!



十月五日 星期五   1945

因为芬要吃菠菜,无地去买,便到一处地拔了几棵,被地主发现了,他批评我侵犯群众利益,我虽声明理由,并说按价给钱,但他们还是喋喋不休,声称要控告我,虽然很愤怒,但觉得这是自己不对,只好承认不对,结果用去四十元把那菠菜买下了。这引起我整日的不快,觉得似乎受了侮辱,一个污点!从大的方面觉得可喜,这里有民权了,但那些百姓却可以任意使驴子吃我们的白菜,这使我对于农民感到一种可怜的寒凉―这是中国几千年奴性遗传又一面的表现,也懂得了如我这类人,被伤到自尊,会引起怎样反感和复杂心情。从此可知人是不能唱高调,空洞地谈互助友爱和“爱”人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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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 星期六   1945

因为要散散心去新华市场买些零物,附带为H的孩子买了麻酱和红糖,因为这孩子拉肚子,听说这可以补。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我不应该帮助她么?

去看了干女儿引吾,听说他们不久也去东北,这孩子比原先瘦了,她很喜欢吃着我给她带去的葡萄。我总爱为一些苦难的人送一些温暖和力量!

到文协,罗烽全家已走了,顺便到王林处坐了一刻,因为无聊,扯起一把胡琴拉,一个女人唱,王也唱,后来我也唱了一阵,而后觉得心中的气闷松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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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时遇到丁玲,又回来到她处坐了一刻,她不久也要去前方了。听说去东北的人,路上极艰苦,吃南瓜,有些病和无奶吃的孩子全留在了绥德。看光景我今年是不能走了。因为美国正在天津登陆接收天津,北平,国共谈判尚无结果,看情形,一时还难太平。丁玲穿了一套新缝起来的蓝布短装,坐在椅子里,显得那般肥胖和衰老,脸宽大而有光!已经没了一点青春和诗的气息!


十月七日 星期日    1945

下午在麦场麦秸堆上香甜地睡了一觉,看完了纪德的《窄门》,沉闷而没无意思。

我真不能再如此生活下去了。


十月十二日 星期五   1945

昨天从山上搬下来,除开一间石头窑洞,还有一间小工作室,房子还满意,只是环境较嘈杂,也许惯了就好了。听说毛泽东已乘飞机回来,人们全在欢腾着,奔向机场去看热闹。芬病已渐好,此后我该工作些了,但是干什么呢?情感很浮动粗糙。

阿甲来,下午和他们练习一些跳舞动作,我教盛婕剑舞,她学得快。她和丈夫吴晓邦全是一种市民的绅士型,自由主义,艺术上清高、不凡等情绪很浓厚。

接到胡风一封信,他问我什么时候去东北。

国共谈判公报已公布,大体一些原则是确定了。如今我对于政治感情特别冷淡,此后我决定不在这方面花费任何精力,集中于艺术。



十月二十日 星期六    1945

秋兴二首

失逐

欢情惘怅两参差,无那昏黄日落时,

秋水望穿人不见,西风稚子共依依。


遗果

为爱丹心点点红,将来双柿报双城

多情翻羡无情好,玉烛成灰冷未能


昨日为鲁迅先生逝世九周年。

两月来尽生活在空前的懒散和烦闷中,什么也不想做,好象对什么全失了兴趣。



十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    1945


昨日途中偶成:

断藕抽丝续续连

闲将红豆殷勤数

莲心虽好不成甘

犹是啼痕点点斑

英雄儿女阁缠绵,

似火豪情了作烟!

凭道洛阳花若锦,

素心人自爱芝兰。

一度相思一度痴,

悲怀处处不成诗!

春蚕老却丝难尽,

薄幸听传杜牧之。

慧智晶心迥不群

相逢虽是黄花节

柔情一脉自天真

漫把萧郎作路人

有妇有夫可奈何?

殷勤还唱断肠歌,

灵犀一点通无路,

待诉欢情恨转多。

痴情易结解偏难

知是相怜能几日

作茧春蚕梦正酣

天涯咫尺不成欢

多情偏似了无情

爱是娇羞薄怒后

一笑秋波语未能

春霞澈淞雨初成

屈寸别离日月忙

相逢有梦应难卜

天涯地角总茫茫

留得心花一瓣香

第一次搬到为我预备工作的小屋子来睡,这是一间面东有一扁窗口,面临菜园,还有几棵梨树,阁楼似的小屋子,我很喜欢它底幽静。睡前夜半以后快天明时,忽然有一阵沙哑的唱歌声,接了是一个人用力来踢触门扇,嘴里喊着:

“谁住在这里?”

当我反问是谁的时候,这人唱着歌又走了。我猜想这不是一个疯人就是一个醉汉。为了表示自己“勇敢”就追出去了,当我追到院门前时,一个幽灵似的披着一床棉被的人停在那里了,我一把推倒他到地L,问着他:

“你是谁,干什么的?”我怕他起来反抗,就坐在了他底身上。“我是鲁艺文学院的……我认识你……你是李金发……你是我的表兄XXX……你是……”

我知道他是个不幸的疯人了,我的心肠开始酸软,我命令他起来,轻声地问他底住址和姓名,但他回答我的却是一连串外国的人名如:托尔斯泰等,接了是说了一串日语……

“你住在哪里?”

“住在桃花江上……这是两条鱼……给你一条……”他把脚下一只破鞋踢给我了。―第二天清晨,那鞋仍留在那里。我放了他,他又大声唱着走了!

清晨起来,人们全在讲谈这件事,但是夜间却谁也没回来住。这是古历九月十六夜,月亮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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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疯人,使我情绪很不快,我知道这又是这一次“抢救”中底牺牲者!这又使我想起了要准备写的小说《蛾》。


十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1945

纪念罗曼罗兰一篇文章《大勇者的精神》重庆抗战文艺转载,寄来了四千五百元,今天取了来,顺便去平剧院一次。


九月一日 星期六  1945

心情郁闷已极,要继续写《第三代》,情绪迟滞,写不下去。夜间文学系开欢送会,明天舒群他们就要出发了。


九月二日 星期日   1945

舒群所率的一队东北文艺工作队(约十余人)于今天下午出发了。我和他们每人握了手,看着他们那匆匆走去的背影,心情感到一种很复杂的落寞的悲哀!我虽然并不怎样急于回到那地方,但却急于要离开这痛苦了我五年多的延安。

我出去很愿意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做一些自己的工作,甚不愿再和他们再有些直接的关联,也不愿见到一些我所不愿见到的人。高原夫妻来了,他们在保安处被囚禁了三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们讲说了那里面“无法无天”以及悲惨的情形:一个女人疯狂了,被光身囚禁在窑洞里,弄了浑身粪便;一个东北人被囚禁了六年,有肺病;一个中学校长陷在昏痴状态,吃烟把手指全烧成了泡!;一个东北女人“十五分钟”回答罗迈的“有问必答,言必对题,禁止耍死狗”她上吊了,罗迈还说她是“死特务”……一个女人被强迫和一个科长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如今也走了。一个日本女人给科长做仆人……他也约昙讲了他们夫妻被捕来延安的经过……从这些征候断定,我对团结的前途是悲观的。

贺忠俭来,他听说我要走,感到欢喜感到难过。我最近的心情很紊乱不安!

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去?怎样走?以及芬给与我感情上的烦扰……这也深深痛苦了我!她所想的和感的是和我太遥远了啊!


九月五日 星期三   1945

两天来尽读《三国志》,想借了古人底榜样来安定自己这烦躁的情绪。对于刘备和诸葛亮,曹操我是好感的。

小鬼王朋友要到山下去工作,我允许了她。也省得我和芬再争执。

夜间我劝芬,一切应宽大,多体谅人情,不应尽任自己的意,那种从家庭带来的姑娘式以及从社会带来那种小姐式的东西,应该好好克服下去了。她是出身那种不上不下的中下等的家庭,受的是不新不旧的教育,染了不中不西的生活习惯,具备着一知半解,似明似暗的思想,动摇在享乐与自我为中心的意志中……这对于她是苦恼,对我也是苦恼。

前儿天去信给彭真,要借五万元钱,因为芬需要吃东西。我想他们不会不借,因为他们曾几次问过我。虽然如此,对一件事,我总是多从“坏”底方面想,因为过去的经验教训了我。对于这借钱我是不愿意,但为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又怎理解到我这心情?去南门外看庆祝大会,路上遇到罗烽和白朗,他们又回来了,预备和老太太一同走。

回来时彭真送来了五万元钱。

近来很为何时走,到哪里去,以及做什么感到不耐烦。


九月六日 星期四   1945

贺忠俭来,夜间病倒这里。

芬在吐,小鬼又调皮不要工作,孩子哭闹

……使我甚为烦躁。


九月九日 星期日   1945

今天去看了鸣儿,歌儿,他们还健壮。路经三部,那里的人也全等待着“走”。和石林、金紫光去平剧院看了阿甲夫妻。夜间章煌住此处,她被调回鲁艺来

昨日张仃来,听说罗烽等已去东北,预备去前方。


九月十日 星期一    1945

天气渐凉了,一时还不能离开这里,只好把窗子糊起来。凡是一件事物,能够从感情的领域里斩然地抛出它去―没有依恋,没有眷爱―就会没烦J防。一切烦恼是从“割不断”而来。芬我们正是反映着一种社会意识的斗争―封建的(我),小市民的(她),小市民的与社会革命的谓侠义感,在小市民是不存在的  她对于人是缺乏关心和同情的,所  他们是“只扫门前雪,不管别人瓦上霜”底生活的方式来生活的。

这是我们社会意识分裂的主因。我底强烈的“超人”性与她的冷淡的“平庸”性;我底普遍的“人类”爱与她底自足的“个人享乐主义”……这全是强烈的对比。这不是简单的感情问题,它是两种精神,两种思想的矛盾。

章煌说给我,有几个被囚禁在保安处的“白俄”青年,表现得很好,不讨小便宜,为人忠诚服务,坚决,侍候疯人,一个饼子给疯人吃,领两份馒头……等待揭“帽子”……相信共产党,父母曾反革命,他们生在中国,革命,但不愿加入组织。……仅此对比,我想起来中国国民性底卑琐、圆滑与渺小性来,这使我惭愧而悲痛!



九月十一日 星期二    1945

上午去市场为芬买了些牛肉,回来路上经过一带山路(嘉岭山),建有残破的古塞门一座,行在沙滩上时想起了这样一句诗:“古塞秋风落照寒”

遇到罗烽夫妇,他们预备十五日以后走,问我们如何?为了芬底病,一时我们还不能走。

去看了引吾,她父母全不在家,我给这孩子买了一点葡萄去。晚饭后陪章煌、莎蒸去河边散步一次。

这一对青年爱人(?)全是很热情,但他们相爱似乎·并不如何热烈,主要是女方心高气大,事业心很重,男方比较幼稚轻浮,但有时也显得老练和聪明。

夜间读戴维斯《出使莫斯科记》(据费城布莱克斯顿出版公司1942年6月版译出,作者:(美)约瑟夫·E.戴维斯。本书叙述二战前夕苏联的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的情况,其中涉及到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如清理红军、布哈林案等)

何其芳突然被调去重庆工作了,明晨动身。这使我想到做一个党员是不能有更多个人意愿的。

读一些政治类书,使人理性,宽阔,世故,减少“诗情”。总之我不是个政治人物。



九月十二日 星期三    1945

金紫光来。

“小灶”成立了,伙食像是要改好了些。


九月十三日 星期四   1945

抄录《出使莫斯科记》。

在寻找一种报复式的感情平衡,但我不发展它。


九月十四日 星期五   1945

从章煌谈话中,一个会唱歌的女人(戴××),在鲁艺因失恋(华××)受刺激,又被整风,到保安处被打,疯了,两冬天腿蜷曲卧于冰冻中,屎尿中,后来光身子,不屈服,被饿站几天,歌歌,哭哭,笑笑……‘一个听说丈夫被枪毙了,穿单衣跑出去的女人,被朋友强奸了,又被伙夫强奸了。

这是革命中可愤恨与悲惨的故事,这些追求“光明”的男女们所遭到的运命:

人类啊!人类!

昨夜章煌带了四个印刷厂工人来看我,也是讲着他们被“抢救”的故事。我为他们讲解着革命中的痛苦,要用工作来积极表现,不要灰败,不要采取小报复,这全是愚蠢的,要“投鼠忌器”。我想着“新英雄主义”和“鲁迅学会”一些计划,我将来应该实现它们,无论中国和人类全需要这工作。



九月十八日 星期二  1945

几天来几乎完全陷于伺候芬(她一天呕吐十几次)照顾孩子团团转的忙碌中,连日记全没了时间写。

芬的病已廿天,似乎见转机。


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1945

昨天早晨因为芬说了小鬼一句“奴才性”,这使我很不愉快,同时没回答她什么。早饭后我批评她这完全是剥削阶级的意识,她还企图辩驳:

“你不能否认人有奴才性啊!”

“我不否认人有历史底奴隶和奴才性,但如在你底立场观点说来,就完全是剥削阶级意识的表露,因为你并非要改造或怜悯这性格,而你却要‘固守它’,而后再用鞭子抽打他们……你的下意识是如此的。我爱你,但难爱你这类落后剥削阶级性的东西……你要好好反省―清理自己的思想意识,那些恶杂的杂质要去掉它,要好好认识自己的价值,决定自己为人的态度……不要管别人……”她当然不乐意听这类话,但我必须要帮助她克服这类东西,只要她还和我在一起一天。她不乐意为别人着想。急公好义,舍己为人,设身处地……在她是没有的,她只愿收入却不愿支出,只顾骑在别人身上,自己却不愿被人骑。喜欢小趣味,无价值的温情,感觉.上的小享乐……这就是小市民型女人的特质。

高原来。

读完了卢骚的《忏悔录》,这是增加我追求真实与坚定自己灵魂的力量的书。我底性格虽然和他相反,但我们底处境和经历却有些类似的地方,也许我比他更艰苦些,因此我也更坚强些。他是南方型的人,我是北方型的人。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志愿,决不愿为任何事或人所战败而甘心倒下去―除非疾病或死亡。否则,凡是敌对我的妨害我的―轻者将它们放逐;重者就扼死它。我知道被人怜惜是无意义,而且是耻辱。我知道真理:不是战胜,就是被战败。我决不愿竞争已经心有别属的女人,愿意让她们去走自己的路骨头只是为狗预备的,虎豹却应该自己捕食新鲜的小鹿或羊羔该宽大的我要宽大,该残忍的我应该更残忍,否则就是卑鄙或无能。

尽管我相信什么或爱什么,但如今我却不再为它们失掉了“自我”。我愿自由地取舍一切,却不愿我底自由握在任何人或事物底手里。―我不愿为奴隶了,我应该是做主人的年纪了。好罢,任什么东西全不要要挟我罢,到必要时我会把什么全一刀斩开。

―夜间所想―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1945

回忆过去,这一月中,几乎是这五年来最困烦的一月:每日病人的麻烦呻吟,阴沉的脸色;孩子底哭闹一刻不离的纠缠;要离开此地精神底不安……我几乎要炸碎自己,撕碎一切……独身丢开一切走去罢……但是“责任”把我扣留了!啊!责任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宽恕我!

借到:

《托尔斯泰传》(第三部.晚年时期),《幼年》(托氏),《童话集》(托氏),《高加索囚人》(托氏),《法国文学史》。我对于托氏这伟大的灵魂竟有如此深沉的爱好啊!我只爱他底真实。

我要写一篇小说《蛾》,以延安一些被抢救者为题材,但是还没有形成具体的形象。

我现在有着一种强烈的等待开始我未来工作的感情,这也苦恼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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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作家,原名刘鸿霖,1907年出生于辽宁古义县(现属凌海市),18岁入伍,开始写作,21岁考入东北陆军讲武堂军官学校,后任宪兵教练处教官。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组织抗日义勇军,事败后进入哈尔滨,开始文笔生涯。1932年结识张乃莹(萧红)并同居,之后自费出版了他与萧红(惜吟)的第一本小说散文合集《跋涉》。1934年遭伪满通缉赴青岛,完成成名作《八月的乡村》,随后转入上海。该书经鲁迅作序推荐出版,被誉为“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文学上的一面旗帜”。1936年,任鲁迅出殡万人队伍总指挥,作为鲁迅的忠实弟子,鲁迅的名字影响其一生。

1938年应邀去山西民族革命大学任教,同年第一次到达延安,会见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等中共领袖。随后转赴西安,与开幼分手,并在兰州与王德芬相识,结婚。1940年第二次赴延安,之后五年,在延安从事文学编辑及教育工作曾担任陕甘宁边诚政府参议员、“中革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理事、“鲁迅研究会”主任干事等,参加了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与大批中共领袖和左翼艺术家接触。

1946年市返哈尔滨,先后担任东北大学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鲁迅文化出版社社长,《文化报》主编。后因与党报《生活报》的论争事件,受到中共东北局组织的大规模批判被定性为“反苏、反共、反人民”,成为最早遭到整肃的文化界人士,从此离开文化界,开始了三十余年的冤屈生活。1951年,进入北京,曾挂牌行医,后转入北京市文物组,担任研究员,从事考古工作。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遭受残酷迫害,被关押多年,家庭和子女都受到极大影响。

1979年,重返文学界,公开参加社合活动,得到中共正式书面平反。随后在全国各地讲学参观,并访问美国、新加坡等国。1988年夏至,萧军因病在北京逝世,终年81岁。

萧军的主要文学作品还有《第三代》、《五月的矿山》、《吴越春秋史话》等。同时,萧军还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戏剧作品。萧军从未放弃自己的信念和理想——为了祖国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人民的翻身和一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制度的实现。作为一位左翼而非中共产党员的作家,萧军的一生跌宕起伏,军人、编辑、作家、出版人、文物专家,他的职业与现代中国历史的发展戚戚相关,萧军成为了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中极具特色,有棱角和鲜明的一个代表人物。

关于我的日记代序

当我若干年前写下这些“日记”时,并没想到给第二个人——连我妻子也在内——看,更没想到后来会被抄家而今天竟被作为“罪证”之一向广大群众公布。如果那时我会预想到今天的后果,也许就不会写日记了。即使写也将是另外一种写法,——去真存伪。不过既然公布了,也就公布了罢,这在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之感。

对于别人我无法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并不那般“纯洁”和“崇高”的,什么坏的、恶的、丑的、下贱的、卑鄙的、错误的、狂妄的、杂乱的思想和感情全出现过、扰乱过自己。当时我要忠实地把它们写下来,来研究它们,分析它们,对比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这是有益的),从而也试验看解剖别人的灵魂。因为我是从事文学业务的,这一工作就更为必不可少。如果你不能够深深地以至残酷地解剖自己、挖掘自己,客观地对待自己,你也就难于理解别人。当然“别人”并不会和你一般一样,但在一种共同的社会基础上,类似的条件下生活看的人们,总会有某些“共性”的东西使你类比地得到一定程度的理解和收获。当然除掉“共性”以外也还要有其他种种非共性的东西。……

如今这日记中偶尔记下来的某些不好的、坏的思想、语句,以及纪录的片段、既然也成为了我的“反党罪证”,我也无话可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在我日记中查找“罪证”的人,当然也以能见到“罪证” 了,更何况是“罪证俱在”,其他何论哉!一个人的脸上或身体上什么地方尽管有一颗或几颗麻子如果被发现了,就叫他做“张麻子”或“李麻子”也是可以的也不能算为“冤枉”。日记是我写的,当然只能对它负责。

如今在文化局组织方面所掌有我的全部《日记》,有些是在抄没我的家资时得到的;有一些也可能是从某些“渠道”获得的,但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和手段得来的,它们全是我亲手所写下的《日记》应无疑问。

尽管我这些《日记》按性质来说,是若干年来属于我个人生活、思想、感情以及某些事件,印象……等等的及时记录,同时也是作为一个文艺作家必不可少的一种积累各方面的经验和素材的工具。它是不准备给任何人阅读的——连我的妻子和好友在内——当然页不顶备公开发表。因此它在本身是不会产生任何社会的影响,因此也就不可能有害于革命,有害于人民,以至于有害于某些个人的名誉和影响。我只是把它做为一具“摄影机”,认为什么应该照的就照下来;作为一个画家的“速写簿”,要写的写下来;作为自己的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一具分析自己、分析别人、分析凡所遇到的自己认为有用或有兴趣的任何事物;分析自己某些思想和感睛:分析自己的某收善的、恶的,动机和闪念的“分析器”;自己心尽自白的“上帝”;灵魂散步的旷野……。一旦它竟被“抄没”了,而且不知道它们将为一些什么人所阅读,将会遭到什么样的谈论和传播,它们将要落到哪裹去?这件事对自己来说不能不是一件很“残酷”、很悲痛的“恨事”!当然我也自知它袅而绝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阴谋诡计”怕被揭发;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秽行或丑事,怕被传扬。如果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之情”。第一,我是个在一定的历史,一定的环境,一定的阶级基础,一定的条件……下所产生的这样一个具体的人,别人所具有的优点和美德、弱点,……甚至于“恶德”我并不会全无。“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使组织上对我的“内部”有个深刻的、全面的认识,也可能是有益的事。

至于在这些《日记》中尽写下一些什么、这如今我已毫无记忆了。只是当批斗我的大、小集会的现场上,有人把它之中的某些语句摘录出来作为我的“罪证”之一加以宣读的时候,我才知道了原来自己竟写下过这些话,还使自己竟有一些惊愕之感,不禁还要问看自己:

“这是您写下的么?”

“唯!是我写下的。”因为这《日记》确属是找的。

在这些《日记》中对于某些人是写下了一些不够尊重、以至不正确的论断或印象,但它也只能属于“腹诽”一类,而不能算为公然的“口谤”。对于这类“腹诽”的部分如今看来,对于自己来说,在思想上也是应该加以严肃的自反省和检查的。 〔1〕

萧 军

〔1〕 摘录于萧军《我的罪名,罪行和罪证》(1969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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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浮平 2025-11-25 09:22
【太平洋战争推演 圣劳伦斯河评论 2025-11-24】

故意夸张敌意,塑造外部威胁,强化自身军事冲突正当性, 大外宣煽民族情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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