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老五届第一部:山雨渐08,入驻

作者:量子在  于 2017-11-20 07:49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小说长短篇|通用分类:原创文学

关键词:山雨渐

08,入驻

 

暑假的校园,除了蝉鸣聒噪让人昏昏欲睡外几乎没有声响。也根本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读书声。本地的学生回家外地的学生也回家。仅有极个别才是打算不到毕业不回家的真正穷学生。还有就是暑假在校打工的。陈家栋前年就在校园打过工,干的活计是装日光灯刷黑板。机械系徐佳华刻得一手好钢板,他从教材科领来活计在家干外包。

    今年暑假大大不同。

 

东方工业大学就近去了嘉定县。染化系是学校的宝贝都是重点学科,化四大班位置离市区最近,到了长征公社和真如镇。六六届本系师兄师姐去了稍微远一点的江桥。十七级干部系总支书记沈焕明出任南翔工作队队长。机械设计专业的徐佳华他们班级在黄渡。不过无论远近大家都十分兴奋,谁都想好好地干一场。毕竟是平生第一回当上四清工作队队员!

 

后来在上海主管文化事业的龚学平书记第一次看到当年的沪剧皇后现今的共产党员王雅琴可以回顾到大四清年代。艺华沪剧团对口在上海县梅陇公社,而时为复旦大学新闻系新闻专业62级大学生的龚学平也正好来此地参加社教工作队。


    考完期末考试,上大班课的阶梯教室里照样坐得满满的,三个小班同学全数到齐。讲台上指导员孟满彩每念一个名字,下面就是一阵锣潮——哦,噢,啊——也不知道是赞叹还是遗憾。弄得孟老师几次停顿下来,最后不得不发话:像你们这样子,到毕业分配宣读名单时怎么办?!

    稍稍静下来一点点,其实也不管用。要去当当权派的当权派,毛主席派来的四清工作队,第一次真正地踏上社会,能不激动吗。

    第一批公布的是超前下到农村生产大队的名单。总共是四个人:邵智星和邝英奇一组,应其望和安嘉璐一组。去向是先行的两个生产大队:灯塔和新星。仿佛小四清上海市选择金山奉贤作为试点先行一个样。想必是先期下到农村的要艰苦些,越是艰苦越向前的预期就是争取入团入党。或许是他们自己事先要求,或许是组织特意安排。总而言之一句话,安嘉璐这一年下来入团一定有戏!因为感觉受到重视早一步到艰苦的农村,这四位同窗都感到脸上有光十分振奋。

    其余大部队都是先去城镇工交财贸。城镇是居民点,主要在真如和桃浦。工交口则分成几个片:橡胶片,化工片,服装片。每个片包括好几个社办工厂。财贸口按供销社等划块。再具体的要下去了才知道,也就是说到了基层再分配确切的单位。

    分在一块的自然就是经常会在一起,至少是片头召开碰头会时。如果落实到同一个具体单位,那就肯定朝夕相处。三年同窗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既有好相处的也有不好相处的,更有针尖对麦芒不想呆在一起的。所以,每每念到一个名字,大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感慨。

    周迅李碧霞等几个分在橡胶片,楼永建余心纯还加上刘梦雨他们几个分在化工片。贝立铭曹倚生分在财贸口,范仰祖常元笛分在居民口。最特殊的是在工作队队部的三个人:孟老师是指导员,当然同我们一起去,她坐镇组织组掌工作队大印管开外调介绍信;董晓林分在材料组再加上武胜民分在政法组。

    真了不起!工作队队部三个组都各有一人坐镇。指导员管组织名正言顺;董晓林是公认的笔杆子,他出身成分又好是标准的工人阶级;不用说别的同学,武胜民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竟然分到大队部直属政法组!——有分教看来入党有数。

    看起来,虽然不是毕业分配但里面的花样也不少。

拿到了人手一份的二十三条”——大四清的纲领性文件《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威力无穷。这是党中央毛主席发下来的红头文件,第一次到了平头百姓手里,可得要好好学习通读精读。吃透精神作为武器,向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作斗争。

    记忆犹新。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份红头文件。那时在上半年,大家叫到教室里去读中央文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子的大阵仗?文件当然不是薄薄的小册子一本。一张张的文件,竖立在那里像一张张大字报。教室的窗户统统关死,遮上厚厚的窗帘。不记得啥辰光这间教室里挂过窗帘。开了日光灯也觉得怪怪的,像是在作秘密地下工作。或许就是中央文件要注意保密吧。大家鱼贯而入鱼贯而出,按顺序依次看了一遍。当时毫无印象,也没有兴趣记住,也实在是记不住。有几个人能过目不忘?况且和我们也没有直接的关系。家不在农村,更是事不关己。那个红头文件不就是高高挂起在墙头上展示着。

    不过半年多一点时间,文件到手上来了。一人一本,像教科书。看了又看。读了又读。认认真真划杠杠加重点,以后还要带领大家特别是四清代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连瓒他向来开会不发言,小组讨论一直捱到最后,迫不得已说上一句:我没有意见或者我和大家想法一致。下去做工作队队员要独当一面怎么办?!

    听老四清队员盛又清讲,金山奉贤是小四清,这次全面铺开是大四清。她还开玩笑说,她的名字叫又清嘛,也就再来搞四清。搞了一次小四清再搞一次大四清。

    小四清的指导文件是《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简称为《前十条》)和《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一些具体政策问题》(简称为《后十条》)。这两个文件没有看到过。老四清队员盛又清手上也没有。金山奉贤四清结束后全都收齐上交了。神秘兮兮的做法——神秘兮兮的印象中还是曾经有一次也是把大家叫到教室里学文件。那一次不是关上窗户挂起窗帘来走马观花似的通读廿三条。那一次是大家排排坐端正,系总支副书记戈千在台上逐字逐句地读。旁边再要有一个青年教师——当然是党员——看着戈千他念以防他有可能读错。读错不就是篡改中央文件精神嘛,可见得其神圣性质。

    读了听了,云里雾里,根本记不住这前后十条讲了点啥意思。速度倒是比教授讲师授课慢,但是没有前文提要没有预习摘记没有来龙去脉。关照大家只允许听,不允许记。这一点也是跟二十三条一个样——只许看不让记。

    好了,现在哪有什么关照大家只许听不许记或者只许看不让记。人人手里有一本廿三条,根本不用再抄录再记笔记了。保存好,千万不能弄丢了。

 

进村。——蛮喜欢这个说法。习惯性地进入阵地进入角色。又习惯性地观察四周的人和事。还有地理环境交通条件,仿佛随时都要找个方向逃窜躲藏似的。

    老工作队员相当一部分来自农科院,大多是六五届毕业生。此外,还有来自吴淞化工厂上海血防站的。吴淞化工厂来的也是老大学生,血防站来的应该是专科生。刚分配到社会上报到后就被单位送出来参加社教。有名额指标啊,正好让他们抵数。反正没有在实际岗位上干过,单位里也离得开。先是小四清,再是大四清,都是老资格,要好好向他们学习请教。

    各个片的片长都是老工作队员,可能在原先就是党团员组织内有职务的。有机教研室的老曹也在工交口。曹康友老师不让我们称呼他曹老师,大家也就就此叫他老曹。

    工交口的大组长姓余,矮矮的个子人很精干。后来知道这四清运动是兵对兵将对将同样讲究级别。我们系总支书记到南翔是当南翔社教工作队队长,公社一级的公社社长书记和系总支书记相当级别。嘉定县社教工作团团长来自上海警备区,姓罗。大家叫他罗队长。既然说级别是县团级,这样说来县和团相当级别。先到大队的工作组组长级别相当于中学党支部书记。原来做一个中学党支部书记只相当于一个大队书记——农村最低一级吃皇粮的正式干部(连得大队长也是吃工分的干活)。余下的小八腊子就是游兵散勇,拿工交口来说就是分到各个社办厂的工作队队员。

    长征公社社教工作队队长他们有的从建工局来,是建筑公司的书记等职务。队长他常常说他是个婆婆嘴,人长得也有几分婆婆相。第一次大会在真如镇上召开,队长说了欢迎词后无非是勉励鼓励大胆放手干好。接下来就是提醒大家,都是青年男女在一起工作共事,一定要注意。注意的事项便是不要谈恋爱,尤其不要和四清单位的小青年谈恋爱。大学生是名分规定不让谈恋爱的,下来搞四清更加不会有非分之想。队长他很可能是担心那些老工作队员吧。日久容易生情,只是要把握分寸,不要越雷池一步。说了又说,说了好几遍恐怕是怕出轨闹笑话。

    再有一个规矩是,工作队员可以调看四清对象和意向中的四清代表档案材料的等级。这可是一个新鲜事儿。第一次看别人的档案材料。我可是连自己的档案材料是个啥样子都不曾见过呢。查阅档案材料的规矩是如果工作队队员本身不是党员,那么调阅材料中的入党材料部分就必须抽掉;同样,如果调阅人自己不是团员,那么被调阅人是团员的话,其中入团审批等有关材料就不能被查阅。

    这也是兵对兵将对将一样的道理吧。身份相当门户相配的原理从古到今一个道理。怪不得要入团要入党。

 

在这里权且摘录一些周迅的四清日记。

    ——刚进村时的感觉真好。赛过上中三年坐春风。老工作队员向广大群众和潜在的四清对象一一介绍我们这些新来的队员。从此,挂在口上我们是毛主席派来搞四清的我们是当权派的当权派一类在动员会上鼓舞我们这些在校生的鼓动词开始在我们的心里膨胀壮大。第一次有了小小权柄。眼看着一个个厂长会计之类的掌权人物对我们客客气气满面笑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自然是满得意的。


    ——麻烦来得也很快。照理,群众来反映情况是好事,积极参与四清运动。谁也想不到群众的觉悟那么低。一个个来提供的差不多都是男女关系的事儿。


    ——队长组长召开会议,总是强调要引导要有意识地引导。不要被男女关系一类的事情搅浑了大方向。本来,真有严重问题的早该公安出动。剩下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再加上证据不足,老是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叫我们怎么办?


    ——这个橡胶厂,社办性质。不出什么正经的橡胶产品,据说五八年创办的时候曾经做过轮胎,可怎么看也不像有轮胎成型机的模样。眼下也就是压压翻造套鞋补补车胎那么一些业务。


    ——橡胶厂要补胎,厂门边上就是业务部对外接活。柜台后面坐的就是女出纳,管开票收钱。油水不大,这个出纳就是天天贪污也成不了气候。成气候的是她的漂亮,多半人家来补胎也冲着这张脸蛋。她丈夫在部队,属于军婚。轻易敢真打她主意的人也不是那么多,无非是吃吃豆腐罢了。可是群众反映的问题却并不少,特别是厂子里的一些女职工。人家都在里面守着高温炉子,她倒好。舒舒服服在外面凉快着,又没有多少事可干。活像《空城计》里诸葛亮唱的我坐在城楼观山景,观看的是街景——交通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消息也特别灵通,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秘闻都有。不过出纳也是四清对象,她对我倒也很客气也很规矩。


    ——今天,看炉子的小王终于表示要找我谈谈。还表示不在会上面谈要私下个别谈。我还着实暗自高兴了好一阵,心想私下谈一定要揭发重大问题,这下子可好了。


    ——白天放晴,到夜里天气就阴恻恻。等中班下班,小王交了班迫不及待就会悄悄地到我住处来。工作队员住处也就是厂里原先一个破旧的隔间。间壁就是堆杂物的仓库,没有人住也不用有人看守。夜阑人静,正好是私底下谈话的好辰光。


    ——小王偷偷掩进门来,在床沿挨着半边屁股坐下。我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通套话:不要有思想顾虑不要怕打击报复不要以为工作队迟早要走人我们一定要组织好新的领导班子让大家放心特别是四清积极分子放宽心。


    ——本以为揭发什么重大问题,可小王他一开口,我就知道完全不对路。他吞吞吐吐地……”我和她……”了半天,这才说清楚她和我干的好事。小伙子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如果认真装扮起来走在南京路上一定神气。平时上班时开会时脸上有油腻特别是有黑迹,还看不清庐山真面,今天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才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架势。尤其是他劳动出力,身胚骨架长得好,比我这个大学生要挺拔得多。相比我们班上体育委员踢足球校队的差不离,个头还要高一些,更像个体操队练吊环的。


    ——哪个日子开始不重要,断断续续了有多久也不重要。据小王他说是柜台西施勾引的他,之前保证是如假包换的处男,详细过程也不记录啦。小王胆战心惊地保证再也不和她发生关系。还提心吊胆地问——到底会不会按侵犯军婚罪处置给抓起来。只好反复交待给政策,替他保证不外传。


    ——小王定下心来,表示和她搭上手的还大有人在,远不止他一个。人嘛他不说,我也没兴趣追问。把他送出门一走了事。军婚,啊,军婚!

 

——隔天,凑巧和小王在简陋的浴室(毕竟这家工厂有啊,连得附近的老同学也时不时地来蹭浴)裸裎相对。从来没有碰到过,一看,难怪柜台西施选中他。从小受苦出力,长成一副运动员体魄,小麦肤色,非常有型,一丝不挂比穿着整齐更加入眼。军人丈夫遥隔千里,壮小伙子近在咫尺。男子汉骄傲的本钱就在那里摆着。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纸。一旦捅破窗户纸,就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两性关系是个永恒话题,开起会来一提上由头大家精神吊起来刹车刹也刹勿牢。引导群众实在也不是那么好引导的

 

——今天挨批评了,幸好没有点名。老余头在工交口工作队员全体会议上提到报上来一份材料,讲里面把个女出纳写成是她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柜台上卖弄风骚招蜂引蝶完全不合适。什么叫花枝招展,什么叫卖弄风骚?什么叫招蜂引蝶?符合事实吗?口气是特严厉的。还好,不知道底细的人不知道这份材料是我写的。也不一定清楚写的就是橡胶厂的那个女出纳。各家厂子出纳员多半是女的!大家都有着一个出纳柜台。还好还好。看来写材料不是容易的事,不是写作文可以想象发挥。一是一二是二,来不得半点马虎。更要提醒的是,记住不能乱用形容词。

 

——三对口三落实,重证据严禁逼供信。最后到了写总结材料时,还有一个用词造句的关口。记住这个教训。不能再出差池。要不得,要不得随意发挥。

 

周迅他才不过是在工交口挨了一次不点名的批评。这一次厉害,这一次是全体工作队队员大会。工作队老队长这次不是婆婆嘴唠叨关照不要谈恋爱。坐在台下看得出他很烦——原来出了事死了人。

    死的是一个真如镇上的老牌居民,据说总是有什么政治问题。等于是受到点名批评的是常元笛。队长没有提到名字,但是提到他的体形特征就等于把他从座位上提溜起来示众。

    常元笛人很好,可个子特别小。初看大家都以为他是小学生,连中学生都不够格。戈千副书记曾经讲过歇:假如62年这一届不是特别看重分数的话,恐怕他就不会招进来。每次组织大游行,常元笛他只好走在队伍中间。如果他是走在队伍边沿的话,路旁观看的人群就要乱叫喊。


    老队长说的原话是,你个子长得那么小,却把一条人命送掉了。这就等于告诉大家这出事的队员就是常元笛。会后传开来,事情也真是误会凑巧——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遇到了错误的对象。那个死者找常元笛主动要谈。常元笛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掉头开口告诉他,有啥问题明朝到会上谈好了。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常元笛根本不知道原来他是要来个别交代历史问题。死者以为明天开会就是开他的会,要批斗,一吓之下连夜上吊。

    后来据说那历史问题原先没有交代而掌握了材料的也不过就是什么忠义救国军里混过几天。就像后来样板戏沙家浜里龙套跑腿的小兵,或许连得刁小三都不如。人死不能复生。这是队长组长片长反复交待强调的,一场运动下来死了多少人也要统计上报。听说金山奉贤小四清死的人不少,大四清一定要加以纠正。此时此刻常元笛周迅根本想不到参加大四清的下一个半年在农村又死了一个人。

 

当时,差不多每个公社都有农机厂。跟马桥一样,这儿的机械厂是长征公社的样板,是门面。一色的刨床车床沿窗跟前排开,也的确整齐好看。虽然不是正规的大型机械厂,但是对于一个公社来讲已经足够自豪。恐怕跟收益也有关系。机械厂的零配件订单够多,听说有时还要加班加点。工人看上去也是那种有技术的老师傅。

    一天,机械厂有外宾来访,外宾外宾绝对贵宾。机械厂领导顿时如临大敌。原来老师傅里有一位有政治问题。刘梦雨看过他的档案袋,足足有两本有机化学教科书那么厚。经验告诉年轻的工作队员,档案袋越厚这个人的问题越复杂。如果没有啥大问题,就绝不会有那么多的调查材料。即使把入党入团表格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才一点点。除非你历史上有疑点家庭社会关系复杂才会有很多很多外调材料。

    这个老师傅其实不算老,尊称一声“老”是指他的技术好。技术尖子也没有用,他的历史问题是搞大民主。据刘梦雨讲,是有一次厂内选举,他想要大家投票,自由提名自主选举。结果当然阴谋被粉碎,他还算幸运没有戴帽子。大概是正宗工人阶级,家庭上三代没有污点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有啥历史不清白,连个极右分子都没有划。

    没有划是没有划,但是档案袋里给他记上了一笔。右倾!有许多调查笔录:张三揭发他上门串联;李四交待他拉拢选票;王五说他是要推翻现任厂长妄想取而代之,最后是如何如何地被工交口现任总支书记卫书记发动群众一举击败。

    样板要开放参观,来的又是外宾。惊动了方方面面,连得刘梦雨这样资格浅的工作队员都发动起来打保卫战。办法是片长指令刘梦雨预约他个别谈话。时间就在外宾来访前半小时开始。地点不在厂内的工作队员宿舍,安排在工交口大组长老余的办公室。工交口工作队头头召唤非同小可!工作期间就特地让他停了床子,要专程跑到杨家桥镇上的服装厂来。来了之后,刘梦雨又先打招呼——老余临时有事不参加了——本来就是个幌子,否则何必要跑那么远。然后刘梦雨的任务是要启发诱导,显得非常子坦心置腹地诚恳听取意见。——提提看法,讲讲设想,交流交流大四清。指示是无论如何要拖住他一个小时,估计再回到机械厂他就不可能跳出来对外宾大放厥词。外宾参观访问已经离开。

    刘梦雨任务完成得很好。当然第二天就被识破真相,这位老师傅回到厂子马上明白有外宾来过。调虎离山计弄得刘梦雨再次看到人对面照面感到心中有鬼不好意思。

 

这种变相隔离的办法并不稀罕。后来一次基辛格访华问到乒乓外交功臣庄则栋,中方接待人员回答说“他出差了”。目的就是不让照面。


    财贸口的曹倚生跟着老工作队员来工交口找李碧霞同学。真如镇镇长的妻子陈佩芳在李碧霞她所在厂子里当出纳,一个典型老实巴交的贤妻良母式女同志。曹倚生他们两个来做啥呢?原来,工作队老手政治嗅觉灵敏,镇长两袖清风查不出啥问题。只查出他有个在上海市区的资本家姑母去世了,留有一堂红木家具是遗产。这是明面,此外还有没有细软不得而知。老队员准备从镇长老婆身上打开缺口,所以借重曹倚生和李碧霞的同窗关系准备来一个三堂会审。还特地关照千万不要暴露真实身份。

 

李碧霞把陈佩芳叫到办公室。陈佩芳一看有三个人在场吓了一跳,两个还是陌生人!李碧霞介绍他们是从上海(完全扯谎!)来的工作队员,想要了解一些情况;别紧张,不是说你有什么问题哦。

 

陈佩芳这才放下心来。老队员做主导,曹倚生敲边鼓,李碧霞打哈哈。

 

远兜远转,打碎水缸阴过去。老实的陈佩芳老老实实地回答。最后结果一无收获。

 

第二天上班,陈佩芳悄悄地跟李碧霞咬耳朵:昨日子两个陌生的工作队员是真如镇浪向来格,根本勿是上海来格!把李碧霞闹了个大红脸。原来,镇长夫人当场没有猜出来人用意,下班回家跟老公说起这件怪事,把肖像一描绘西洋镜完全拆穿。

刘梦雨李碧霞他们干了窝囊事,贯春雷他可在加工厂干成了一件得意的事情——青工姚玉坤的投机倒把案总算有了着落。说青工完全要造成误解,姚玉坤已经27岁,早早从市区来到这家社办厂学徒,却一直没有能够转正几乎八九不离十年的学徒工。

姚玉坤他真是个可怜虫。厂子里总共三个男青年另外两个如期转正。本来社办厂已经不怎么样,姚玉坤在这三个人中显得更加差劲。一起进厂,人家都早早转正,只有他仍然是学徒不像是学徒,该转正却又没有转正的尴尬状态。这个年纪的青年人,只有领学徒工的工资,还能不可怜?!

 

三个男青年都教过贯春雷骑脚踏车。姚玉坤是最热心的一个。特别是刚开始扶着车把在场地上转圈子,贯春雷吃力他也吃力。并非出于感激,只因为他的档案袋实在太过厚重。厚重得难以相像。事情是断定他在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是一个投机倒把分子,但又没有提起刑事起诉。故而,他的档案材料不是1964年小四清时期搞的,要上溯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这样一来,厚厚一叠姚玉坤的档案袋里面主要是有一批关于他的家庭问题,重点是他自己的投机倒把案情。姚玉坤父亲上海滩小资本家,在三反五反时候自杀。究竟是有啥问题还是没有问题,档案袋里没有任何反映。贯春雷猜想大概是属于胆小扛不过去,总而言之这就是自绝于人民了。她母亲跟着一病呜呼,丢下一个孤儿。跟着一个老人——他的祖母过日子。没有收入来源,靠香港的姑母接济——其实是供养他祖母也就顺带沾了光。据说他祖母死后隔三差五地仍有香港的包裹寄过来——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香港的听装猪油压缩饼干等等。

    姚玉坤他自己的问题严重,所以影响转正至今只拿十八块。人家一起进厂的那两个都是二十七块。他生活也够困难的,一个大小伙子,已经二十七岁。平时穷得也只有两条内裤替换——其中一条是游泳裤——到后面生产大队池塘里扑水玩时穿倒换着平时也穿。在一个院子里晾晒,大家都看得见。

    厚厚的一沓子材料有人揭发他倒卖黄金倒卖自行车钢丝,这两项是主要的,其他还有滴沥搭拉的一些投机倒把的物资。

    到底是怎么样放进档案材料?为什么不作结论作为投机倒把罪犯判刑?只是延期转正?!延期究竟要延到哪一天?!

    继续调查加上贯春雷原先提出的怀疑给他翻案作出了彻底的结论——并无投机倒把行为。因为根本不能落实任何一件投机倒把的指控。

    所有材料都属于旁证。净是听说,还竟是传言。传言的基本来源难以置信就是姚玉坤他自己。比如姚玉坤说香港来了人有几条小黄鱼,要他帮忙脱手;某人手里有一大批(几千根自行车钢丝)货要价是多少多少等等。

    没有交货收货上下家,没有投机倒把赃款出入帐,一切一切都是提供人所言。不知真假确实,就放在档案袋里一塞了事。

    贯春雷所作的工作主要是寻找否定材料。重点是当初揭发人的重新回忆,是否看到过实物?——回答全是否定的;是否看到果真有人跟他接头谈生意?——回答照样是否定的,……

    另外一个可以认为最最重要的证据是姚玉坤当时的生活方式。因为如果按照原先档案袋里的匡算结果,投机倒把获利上万!?所以,据此引申出来,一个香港有社会关系的小青年应该拥有典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果他真的是投机倒把要角的话。

    证据是有利的也是有力的。姚玉坤喜欢吹牛——这一点从他的狐朋狗友那里得到证实;姚玉坤阮囊羞涩——这一点从他普陀区老窝的邻居那儿以及交过的两个女朋友那里得到证实——请客只好吃吃一角一碗的赤豆汤。

    最后一个证据是姚玉坤姑妈在香港是当保姆的。因为她老东家解放前夕逃跑香港就跟了去。应该不会提供投机倒把货源。只不过邮寄一些猪油听头罢了,小儿科!

    姚玉坤和厂领导看过总结材料签了字,即时上报转正材料。从下个月起姚玉坤他就可以拿二十七元。

 

姚玉坤第一笔转正工资到手,马上添了必要的衣裤。不用再穿那一件好几个破洞的汗衫,之前的那条游泳裤也恢复到它的正常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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