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老五届第三部：暖风熏02，突围

02，突围

孔雀东南飞，并不是戏曲舞台上的焦仲卿刘兰芝。那是一首五言乐府，有名的古典长诗，有名的一对恩爱好夫妻。连近期大热的电视连续剧《北平无战事》里也选用焦仲卿刘兰芝作为脚色代号。

分配到内地边远的老五届大学生纷纷想方设法调往沿海地区特别是东南沿海，戏称之谓孔雀东南飞。

    况钟文原先千难万难，不久前在老同学甄明德的大力帮助下顺利跳出娘子关来到东南沿海的通海地区轻纺工业局下属通海纺工公司生产科。通海地区观音山镇新建一家印染厂，需要引进技术人员。是计委主任顾秀莲老家南通观音山，扩建印染厂。日后，况钟文到烟台参加部里生产处项目审批会议，主管的王辞麟总工程师笑着说：你们这个是通天项目，扩初设计没问题！

季瑶山的娘舅据说是上海某名医。一位南通地委组织部头头生病需要转院到上海，正好碰到季瑶山娘舅，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组织部长准备一心要回报这位医家。 

    这就有机会了，娘舅表示希望把外甥季瑶山调到江苏来。小菜一碟，小事一桩，一拍两响。 

    季瑶山调离巴山蜀水的达县，来到通海。通海地区轻纺工业局下属通海纺工公司生产科是新成立的一个职能机构，掌管地区所属纺织印染厂家，靠收取百分之三管理费作为收入维持运转。每个摊子一个人分管，季瑶山专业对口分管色织行业。

    达县地区印染厂当初新建，来了一大批大学生。很自然地男女搭配成双作对安家落户。季瑶山的妻子李仲英和他是同一届校友，染整631班毕业生。季瑶山迈开冲破三峡天险的第一步，接下来势必要夫妻团聚。于是趁通海县观音山镇建厂需要印染专业人员之际，调进李仲英。他们两口子都离开了原先的分配地点，沿长江一路东进到了通海，离上海仅仅一江之隔。 

    李仲英调令到手，本应该是到通海地区报到。然而，有通天本领的季瑶山帮她直接进入通海市第一印染厂技术科。一印是属于通海市的。绝对南通市户口。 

    通海地区纺工公司吃了一个空心汤团。于是，必须要也是应该还要一个。于是，67届的况钟文正好接上这个名额非常顺利。 

    季瑶山很会办事，也很实在。和况钟文同在一个办公室直心肠的他没几天就和盘托出内幕。季瑶山很害怕一旦观音山建厂成功，会让通海纺工公司分管印染的人员下放到观音山厂里任职。他们两口子如果在一个公司上班，有利同时也有弊。因此，采用飞过海的手法将老婆安插到一印，保证两人不在一个单位，肯定能保住通海市户口。尤其是国策孩子户口跟娘亲，保证不会到县城下属的小小一个城镇。同样，季瑶山在通海地区纺工公司的位置也能相对比较稳固，不至于日后下放成为通海县户口。当时通海地市没有合并。后来两口子又双双南下，这是后话。 

    知道内情后，况钟文终于铁了心要报考研究生。 

第一届开放报名研究生，况钟文的档案袋不在厂子，忙着调动也无暇准备。不过，也亏得第一次没有去和卢中华对拼，避开锋芒。同年报考的金丽华就很不幸，在复试阶段和毛若筠一样被淘汰。 

    招生消息的信息是公开的。况钟文为了避让应该会报考染整的简忠诚，选择了助剂专业。同窗之间相互掂量和实行避让也是常事。好比体育比赛包括足球世界杯全都是盯着在看什么人在什么组，什么地方易于出线，有那些组合是分在了死亡之组。 

    作出决定之后，他兴冲冲地去通海纺工公司经理室开证明。 

    纺工公司生产技术科在三楼，下到二楼经理室。正好黄经理在。二话不说，盖了大印的介绍信到手。 

    况钟文又立马赶到通海市招生办。好在那当口，究竟项目立项能否如愿还没有最后拍板只是在争取，纺织部还没有正式通知什么时候要申报材料，正处于悠哉游哉的境地。无非就是去观音山考察考察。公司里没有其它什么事情——至少染整这条线是这样，因为，整个通海地区就没有啥像样印染厂——当然，通海市属的第一印染厂很棒，甄明德李仲英就在那里上班。 

    通海市招办已经挤满了人。主要是老五届，又主要是医科大学生。大家议论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杀回上海。同样是些相应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分配到天南地北的，都已经孔雀东南飞，飞到与上海一江之隔的通海。然而，终究会这山望着那山高。这些学子又在眺望黄浦江了。 

    滚滚长江，从狼山顶上看过去对岸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王安石题有七律《狼山观海》：

 
      万里昆仑谁凿破，无边波浪拍天来。 
      晓寒云雾连穷屿，春暖鱼龙化蛰雷。 
      阆苑仙人何处觅？灵槎使者几时回？ 
      遨游半在江湖里，始觉今朝眼界开。

可不，有可能性了，大家都跃跃欲试。 

    那时候况钟文还不知道简忠诚结果没有报考——本来他第一届没报考是因为孩子刚出生只有三个月大，同学们以为他这次一定会报考。有传说他从思茅离开进入曲靖云南维尼龙厂又调到浙江湖州后不久染病去世，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没有报名不得而知。同样是孩子只有三个月大的罗纪旦她照样报考——她还是妈妈呢——并一举击退了童大为——他为了避让范仰祖，不报考化纤改为报考环保，结果和华东化工的罗纪旦对上。况钟文也不知道宁胜利被她的厂长拦阻，更不知道68届郑晓岚（江南印染厂副厂长）的遭遇比宁胜利越发倒霉。 

    报考介绍信交上去了收下了。原以为就此上上大吉。却不料顿起波澜——真可谓泰山压顶之势。 

    什么事？！ 

    原来，报考介绍信也分等级。必须是有人事权——简单地说就是管档案袋的单位，才算数。 

    这个通海地区纺工公司，只是小不点儿。那个红印章不值钱。必须是局级机关才行。好比居民委员会也有公章，那不对外，因为没有档案管理权限。要街道办事处的大印才管用。街道有党委会啊。 

    于是，况钟文的介绍信只算是备案，不是正式不管用。 

    一丈水退了八尺。 

    况钟文回到单位，急急跑到隔壁一幢楼三楼，找局长。 

    正局长姓郑，是个活菩萨，顶着一把手，其实不管事。 

    大权在第一副局长——秦局长手里。 

    斩钉截铁地通知况钟文——局党组决议，况钟文不能报考。理由很充分：需要你才把你调来，怎么能放人呢。 

    况钟文说，这是党中央号召，总得让我去414，考不上我就死心塌地了——有点像宁胜利去应聘厂长吧。 

    秦局长的回答让况钟文更加如坠冰窟——你不能去报考，一旦让你去考，你就考上走人了。 

    况钟文辩解说，怎么会呢？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只是想去尝试一下。 

    局党组代表人物答道，我们看过你的档案，相信你会考上，所以绝对不能同意开介绍信。 

    挨个儿去找局党组成员，异口同声——局党组决议。 

    好乖乖！枪口一致。 

    一个小小的技术员，初来乍到，正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况钟文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刚调入通海才不久，只是宿舍、食堂、公司以及观音山厂区来回，空下来的时间沿着环城的濠河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为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况钟文对报考受阻一事一筹莫展。 

    跟局领导完全不同，科室的同事——不包括科长在内——都对况钟文愁眉苦脸的境遇表示同情。底层和高层的想法毕竟不同。分管针织的谈大姐还大胆放言表示支持：小况啊，迪格是侬自家事体，一定要争取咯。 

    科长当然不表态——必须紧跟领导的。 

    给况钟文开介绍信的黄经理被当时出差不在家现在回来了的纺工公司黄书记（女）给教训了一顿——说怎么能给他开介绍信。 

    言外之意，如果从一开始就扼杀在摇篮里，就没有这档子事了。幸亏开第一张介绍信的当时，女书记不在家。否则，她一请示秦局长就此完结。不是有句职场名言说得好：若要和谁过不去，罚他摊上个女上司！ 

    在这样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况钟文的又一个贵人出现。 

    高维嵩他是况钟文同科室的同事，同样才认识不久。华东化工来的工农兵大学生，染料专业毕业。也算和印染搭界。据说本来也有打算让他去观音山扩建项目接盘。 

    没想到的是，高维嵩他挺身而出，不单是口头上，而且是行动上。 

    国人国情，可以爬上司。高维嵩告诉况钟文——他可以到通海地委专员那里去申诉。 

    可是，地委专员在哪儿上班，家在哪里，况钟文一概不知。 

    高维嵩不仅出主意，而且带上况钟文就走——这是吃过晚饭之后，明天就是报考截止日了。 

    曲曲弯弯，来到地委王专员在通海市的家门口。看上去，很平常的住处。哪像现在的豪宅。 

    打问，夫人出来——高维嵩和她用通海话交谈，显得格外亲切。 

    原来，王专员不在家，到下面的县里去视察了。 

    问——那什么时候会回来？ 

    今天晚上应该回来吧，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家。 

    面面相觑，肯定不能这么赖着不走枯等。谢过，转身回家。 

    商量好，明天一早去扑门。免得上班后更难找，说不定开会还没空。 

    真心感谢高维嵩，第二天一早，照例两人一起又赶去了。 

    一看，王专员正在在门口刷牙呢。——昨晚回来了。可见住房条件，刷牙时是在门口的水斗上。 

    等着他刷完，上前申述。 

    态度很和善，答复说——进来吧，我给你写个条子。 

    二指宽的条子：你局况同志的事，望酌情解决。 

    千恩万谢，捧着小纸条走回程。 

    有没有起作用啊？ 

    悬疑立即破解。 

    掐算好上班时刻。 

    还好，秦局长在，没有什么下去视察之类的事情。 

    递上去通海地委王专员的那张二指宽小纸条。 

    况钟文心里忐忑。希望能管用。 

    秦局长笑笑，接过去。一看，塞在口袋里。 

    我们是局党组决议哦，你安心工作吧。 

    瞎子点灯白费蜡，拆空老寿星。 

    况钟文的心顿时沉下去，好像掉入万丈深渊。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反正公司没事可干——平时大家就串进串出，各人各管自己一摊子活。 

    况钟文再赶到通海招生办。 

    那里的工作人员——其实就一个人，叫他招生办主任。 

    招办主任再次聆听况钟文不幸遭遇。 

    深表同情的他，告诉况钟文所有合乎要求的报名介绍信都已收齐，除了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通海河运学校的谢老师——听说是个男的；另一个就是况钟文了。 

    招生办主任说，今天是截止期，招办下午四点半关门。 

    所有报名材料明天邮寄。 

    但是，他可以给这两个倒霉鬼一个宽限期——就是说他不是明天一早（上午）就去邮寄，而是拖到下午邮局关门前才去办理。 

    大慈大悲救命菩萨啊！ 

    总算没有马上关上大门，给了个死缓——午时三刻的时辰未到。 

    这位招办主任成了况钟文第三个贵人。 

    接下来，无论如何宽限也罢，死缓也罢，况钟文只有24小时好活了。 

    多金贵的24小时啊！ 

    怎么办呢？ 

    虽然大家都已知道答案，想必会一起和况钟文同样担忧，要琢磨如何冲破关卡！ 

    况钟文垂头丧气地回到公司，走进科室。 

    这24小时，怎么打发？ 

    同事们纷纷围上来，表示关心。 

    还是高维嵩他，悄悄地把况钟文拉到一边，面授机宜。 

    赶快吃午饭，匆匆扒拉了几口再一起出发。 

    还是高维嵩导游——况钟文可是两眼一墨黑，不辨东南西北。 

    到了通海地区经委——这个是工业局的顶头上司。 

    一打听，经委倪主任一向身体不好，平时不大来上班，今天可巧，在啦。 

    照例，办公室外间几位秘书挡驾。 

    一位大秘听了陈述——当然不会坦陈已经去过专员那里照样无效——表示他要进里间去请示一下。 

    又是可巧，主任正好有空档，既没有会议也没有来电。 

    转眼，大秘走出来，说是主任让进去。 

    况钟文胆颤心惊地走进去，这是他顶头上司的四次方哦。 

    倪主任貌不惊人，看不出和善还是严厉，但看得出体质确实不怎么样。 

    况钟文走到他面前拘谨地站定，等待质询。 

    你就是那个要考研究生的？ 

    是，我叫况钟文。——还准备啰嗦，从头诉苦。 

    干脆利落地打断——不用说了，究竟什么原因他们不肯放你？ 

    就因为我刚调来。 

    没有别的？ 

    没有，绝对没有。 

    好，你出去吧。 

    没头没脑乖乖地退出。 

    一看，门外外间的秘书都在等消息呢——那会儿研究生还是蛮稀奇的，尤其是通海这个地方。 

    大秘招招手，大家都几乎要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主任下一步动静。 

    听得拨号打电话。 

    果然，直接接通，对方应该是秦局长。 

    不十分清楚的对话，但能半听半猜地知道全部内容是什么。 

    让人家去考，凭什么不让！ 

    可他一考，就会走人的。 

    走就走嘛，怕什么！ 

    听得搁下话筒的声音。 

    大概有什么默契，大秘推门而入。 

    转眼就出来了——喜滋滋地告诉我，倪主任让你马上回去找你们秦局长。 

    知道成了。 

    秘书们都为我高兴——冲破网罗。人都有同情心，尤其是下层底层老百姓。 

    高维嵩和况钟文一起走上回程。 

    秦局长不在办公室——亏得刚才经委倪主任来电，他人在哪。 

    吃了晚饭直扑局长家——说是带着孩子看电影去了。 

    再次立等，枯等。 

    电影散场。 

    局长大人回家来了。 

    没有那张铁板着的脸，可也没有笑容。 

    招呼进屋。 

    况钟文屁股挨着半边椅子，等着局长发话。 

    好啦，既然你的决心那么大，那就明天早晨，你来办公室，我们局党组再复议一下。 

    千恩万谢。 

    况钟文退出来，后怕啊——如果倪主任没来上班，如果电话没找到秦局长，如果他们知道今天就是截止日—— 

    一夜无语等天光。 

    曙色微微天将晓，心头小鹿怦怦跳。 

    到公司上班去——还没去局长室，人事处处长半道上拦住况钟文说是跟他去拿介绍信。 

    这回的红印章不是纺工公司这个没有人事权的章了，而是明晃晃的地区轻纺局人事处。 

    况钟文拿到手，直奔招生办——不等公交，就走着去！ 

    一环扣一环，一个贵人都不能少啊。否则铁定得泡汤。 

    什么叫做造化弄人，什么叫做天从人愿，什么叫做上帝保佑，什么叫做郭建光念的台词存在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就是。 

    举头三尺有神明。 

    至于，什么叫做局党组决议局党组复议，就不作解释了，你懂的。 

尘埃落定。再次再次来到招生办。 

    主任——经委主任和招生办主任，两个贵人啊！——等着呢。 

    招生办主任他接过介绍信，明确收件日期是昨日——这一点早晨上班在人事处已经和处长沟通，倒填日期，不是今天早晨开的是隔夜开的。 

    这样就天衣无缝了，一切手续正常——披露这一点，方舟子他不会吊销我的硕士学位证书吧。 

    招生办主任就此可以去邮局邮寄了。 

    他祝贺况钟文成功突破，同时又不无遗憾地表示另一位通海河运学校的那位青年教师来福就没有况钟文这么幸运了，这位倒霉蛋他已经打电话来表示失败，来福来福福不来。那不用等啦，主任等的就是况钟文他一个。 

    这里的报名手续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温课迎考。 

    况钟文赶回上海在母校参加考试，没有人来拦截。和郑晓岚宁胜利相比之下，上苍对于况钟文那是实在太眷顾了。 

    接二连三有贵人相助。由于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报名资格，况钟文没有退路好走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录取通知书来了——当时政策特地发送两份：一份单位，一份家里，以免单位扣押，类同于组织部扣压调令照样不放人。 

也是幸运，考试结束，纺织部通知去烟台参加纺织部项目审批会议。赶紧的啊，加班加点准备材料图纸。完成这件带来调动名额的大事。

    三年之后，毕业前夕，通海轻纺局派人来东方工业大学索取况钟文未果。

单方面的理由是局里支付了他整整三年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