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老五届第三部：暖风熏06，东进

06，东进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不单单是钱钟书说的结婚，别的方面也会经常处于围城心态。在墙里面的想跑出来，在墙外呆久了又想回到墙里头。

    为了打开十三亿人口的广袤市场，世界五百强公司纷纷在中国设立分公司。这对公司华人职工来说更是个令人艳羡的好机会。

在一个人的成功因素中，沟通协调能力占67%——据西方一些管理学者曾做过的专门调查。

    匹兹堡市中心一家律师事务所曾有过一个华人女律师名叫张海迪，不是坐轮椅的那一位杰出青年。这位身体从未残疾鲜龙活跳的张律师给公司内部资料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论关系”，文中介绍在中国有关系至关重要。当然，张海迪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强调她在公司试图打入中国法律顾问市场中的重要性。

    关系关系，有来有去；无分中外，不论东西。在美国同样至关重要。大学里面关于就业指导讲座中要点之一就是发动各种各样可能的关系网。直言不韪，毫不遮掩——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人际关系的坦率。也是鼓励大家掌握好关系学这一门主课，用不着羞羞答答，七大姑八大姨你就找去吧。考名校交朋友也都是一种拉拢联络的途径。说不定会什么时候这位校友有用呢，万一他有朝一日当上美国总统？感情投资也一样不能临时抱佛脚。

    唐涤非在史坦普五百家公司里的一家就职，就和关系二字有莫大的关系。那一次招了七名职员，其中四名来自与之业务有关（就是有上下家关系）的另一家公司推荐（有关系户的大来头），一名与大老板的秘书简爱有亲戚关系（简爱她曾是新进职员艾米的继母），一名是小老板父亲家里的兼职清洁工，再一个就是唐涤非。她被录用进了公司事后知道大老板的大学校舍室友来自台湾；小老板继母领养了一个大陆孩童——拐弯抹角也算是他们早对华人有点好印象。

    来自东方工业大学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毕业的韦君健章心怡这一对男女混合双打冠军，他们两口子现在又急于毕业。之所以情势紧迫，就由于他们关系网里有一个重量级关系户抛出来刻不容缓的一条招聘信息。

    斯布吉公司是一家软件公司，成立当初本意就旨在开发大陆市场。在当时情况看来，算是动作较早头脑早开窍的一家公司。可能这也跟公司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大有关系，较少保守势力，因此眼光就比较远，一开始就能把公司的盈利目标放在东亚重点是中国。要打开中国市场，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人——而这个得力的人，斯布吉公司管开发的副总裁比尔•吉布逊属意韦君健。

    一个周末晚上，挺上档次的一家酒店。摆开阵势的灯光明亮，创造气氛的烛光摇曳，漆水乌黑发亮照得出人脸的钢琴前面一位黑人乐师戴着同样乌黑的领结在伴奏，掷地有声的键盘送出一首首乐曲情意缠绵。

    靠窗口的四人桌前坐着三个人。韦君健章心怡夫妻俩都着正装在一边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另一位食客高谈阔论。极有老板相的一位！

    细观古今中外的老板相，不外乎有那么几点。第一是长得不帅但有魅力。帅哥一般当不了大老板只能当大老板的花瓶摆设宠信小跟班，再要更惨的就是女老板的玩物。言情小说里写的老板既年轻又帅气，那是作者特别是女性作家的白日梦。不信你去盘点一下福布斯五百家的总裁有哪一个是小帅哥。魅力在于眼神有精光四射，好像一下子能看到你心里深处。第二是言简意骇不怒而威。大嘴巴臭嘴巴弄弄喇叭腔的人也肯定没得资格爬得高，最多跑跑腿的材料。从看相学的角度仔细分析是两道眉毛粗浓而且分得开。眼睛绝对不是吕温候似的丹凤眼也不是佟大为式的小眼睛，当然也不是茅善玉那样看上去睁勿大开，要武侠小说里说的那一种又大又明亮的招子。第三是人中要长不要短。人中短了要比人中长来得好看，但是好看有啥用，又不是讨回去做老婆当老公。人中长起码寿命长，不要你跟了半天路线倒跟对啦可是半路上一命呜呼。想想当初林彪眉毛倒是生得好，但是偏偏面相是短寿命。军内三总部加一空军的头头真的统统是眼睛瞎脱，难怪上了贼船。第四是耳朵要大而不招。尤其是耳垂非常能说明问题。平常人都知道的是耳垂大是福相，不知道的是耳垂代表头脑。听从中医耳针施诊者的分析角度来看，耳朵就像一个足月的胎儿——不过是倒置的。耳垂发达便是头脑发达，发达不单是聪明而且要不迂腐。当然，有耳垂大但是迂腐的例子——唐僧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个例。不过也就是他做老板，笃笃定定安安心心享用占用孙悟空的汗马功劳。

    现在靠窗坐着一人占了一排火车座的这一位就是样样色色都符合标准的一位。光坐着就估摸得出身架子好，站起来一定更有气派！

    进军上海的计划早就订下，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美不美乡间水，亲不亲故乡人。斯布吉公司副总裁比尔•吉布逊明白这天下的事情是一个理儿。不信？只要看看电台电视报道名人的时候，都抬出他们的出身地来，出身地不算还有成长地点。拉着一个老乡都能叫乡亲们高兴上一辈子。影星啦歌星啦尤其是体育明星，大抵如此。要打进中国市场，这马前卒必须要中国人。斯布吉副总裁比尔在琢磨的当口，韦君健章心怡他们也早就在琢磨。

    来美国干什么？读书念学位只是个跳板，是块敲门砖。提高生活质量是关键，要提高就不仅是待在美国死读书，必须要把学历转化成为职位这来钱的根源。纵观古今中外，最得意的商界职位都是在买办这摊子里产生。那一本自传体小说的作者郑念在《上海生与死》（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一开始就写道——全上海解放后那段时间里只有十二家人家是上了他们郑家那种档次的。而郑念她先生正就是英国壳牌石油公司在中国的买办！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亲自点名邀请回国的买办。

    买办买办，兼具两个国家两个地区人士的各种长处，包容他们的各种缺陷，并且能一网打尽两者的所有相关人脉。

    事实也是如此，美国的比尔是个开拓中国市场的先行者，中国的韦君健章心怡也是个开拓美国产品在中国的市场之先知者。

    所以，他们的活跃远不止是在中国学者中国留学生那里。看看他们选择的住址就知分晓。通常，来美国的中国学生学者都选择那种“下只角”——在当地就是原先的意大利移民区。那些意大利移民早就搬走去了远郊新居，留下那些破旧房子分隔成一套一套的出租。

    韦君健章心怡头脑清楚，不图省那些房钱。从长远来看，省下那一点点钱也没有多大用处，又不是来混上个一年半载就回转去的主食吃速泡面的公费访问学者。两口子很快就选中了白人学生日韩学生混居的区域。这样一来除了在学校，还多了一个渠道接触除了中国人之外的世界。

    搭乘免费校车就是一个机会。两口子都是惯于拉家常的角色，很快就有了机遇。比尔的小子就在同一所大学就学，老美家庭再富裕再方便，孩子们也愿意离开家庭约束独立过日子。当然，经济不需要独立，他们笃定拉卡，笃定由老爸会钞。一次的巧遇很快变成了多次的巧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两个有心人加在一起效用更大，一来二往夫妻俩也就摸清了这个金发小伙子的背景材料。

    接下来的发展是惊人的。大家的兴趣爱好居然就那么多。韦君健章心怡是从来不去中国餐馆打工捞外快的——有时间就研究研究橄榄球高尔夫最流行的饶舌歌曲最风行的电脑游戏最近的热门影视。功夫不负有心人，于是他们俩和老美学生交谈的资本起点就很高。当然，花心血下去自不待言。

    橄榄球能看懂能评判能赞赏，真的要上场就费劲。身胚差距摆在那儿，参加一次两次瞎玩玩可以，较真肯定不行玩不出世。高球就不同，正好是既高雅又适合国人体力的运动。先从迷你高尔夫玩起，像打乒乓羽毛球一样，一上手就突飞猛进，很快韦君健变成了高球高手。章心怡稍稍落后，但是在另一块里照样是女中豪杰。

    后来回想一下，也确实好笑。这高尔夫球跟解放前十里洋场的落袋（桌球）一样，是体现身价进入圈子的上好运动。等于把那个落袋的桌面搬到了大自然环境。有山坡（其实是小丘）有湖泊（其实是池塘），有碧绿的草皮有新鲜的空气，极目四望确实是阳光。全副武装身价不菲，更显出运动员的风雅高端。

    韦君健章心怡在决定花功夫学高球的时候有过一番对话。

    ——真的要下苦功掌握这手活？

        ——我下定决心了，就看你的。

    ——我，我怎么啦？在学校里哪一样被你拉下过？别忘了——You jump; I jump。

        ——好啊，只不过别引用《泰塔尼克》那个死人杰克的话。

    ——我想着啊，这不是跟打麻将一个样嘛。

        ——就是。

    ——还记得蒲石邨住在三层楼上的马太太吗？

        ——怎么啦？

    ——我外婆说她从前就是专门陪有钱人的太太搓麻将的。每天只赚不赔。

        ——只赚不赔，那还有人愿意她上台？

    ——这就叫本事。只要三缺一，肯定想到她这个麻将搭子。

        ——为什么？

    ——她就是那些有钱太太们的师傅，麻将技术好还不算，牌风特好。不是不输牌，而是会输牌。讲的只赚不赔是指最后结账。这八圈牌十二圈牌中间她会放张，放得赢家舒服输家服帖。其中学到的出牌听张本领更是让牌桌上其余三位徒弟佩服透顶。

        ——那真叫做牌精了。

    ——叫牌精有啥勿好？做随便啥格事情，要么勿做，要做就要做像做好。梅丽尔•斯特里普不是人称戏精么。

        ——好啦好啦，我就知道，这都是侬外婆的好教导。

    两人相对一笑。

    韦君健章心怡两口子站得高看得远。既然来到异国他乡，入乡随俗便是最起码的要求。最苦恼的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要照亮脚下的金光大道要照得见面前的光辉前景必须要一盏指路明灯。八角楼的灯光不管用，只有总裁办公室窗口的灯光才管用。至少也得HR主管的办公室。

    他们还有一个强大后盾就是章心怡的娘家。娘家在北京，娘家的老爸老娘都是上海纺织界晋京部里的干活。不在这里披露他们的职位，只是要打通关节可是小菜一碟。

    通过小子来钓老子，极为容易。没想到的是对方也正是要通过小子来钓老子。

    一样的想法，一样的伎俩，一样的目标，一样的机遇。

    同学在家开派对，名正言顺机会正好。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在北京首都的人脉关联，比尔则是留了心，早早地开始考察。

    和小子一起打高球转成和老子一起打高球。小子的高球技术so so，忒一般；老子高球技艺高超。韦君健想恐怕真要追上比尔只是空想，也就是个打打玩玩而已。好在目的已经达到，并非真的要在绿茵场上决一高低。

    瞎聊天终于有一天谈上了正题。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Why not？当然有兴趣啦！

    ——我们的计划是……

    ——一五一十，先上海后北京。

    最高机密当然不能一下子全盘透露。

    ——比尔（现在韦君健已经能称呼斯布吉公司的开发副总裁名字），我的想法首先是……

继续密谈。

    ——That’s good。好，就这样。

    ——当务之急是你要快些毕业。我好正式向人事部门提出面试的建议。

    起立致谢，郑重其事握手，一言为定。

    刚才我们看到的一幕是韦君健在通过博士论文毕业答辩之后约定面试日期之前，比尔宴请韦君健章心怡夫妇的场面。

    气氛融洽，气氛热烈。

    双方都看到了自己事业的前景。

    韦君健看到的是斯布吉公司大中国地区甚至于东亚地区总裁的名片。

    章心怡看到的是一爿规模可观的夫妻老婆店开张。

    比尔看到的斯布吉公司总裁位置在向自己招手。

    基本的面谈要点一一例举，如何讨人事部门的巧迎合面试人的好择要解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等于是考试漏题！——保你得优。

    就这样，还能通不过吗？就白痴也成了高材生啦。

    何况韦君健章心怡的智商情商摆在那里。

    Dress up, be sharp。副总裁临走再丢下一句话来。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韦君健章心怡回了家，两人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出来这套西装革履有什么毛病。

    两口子早就很注意服饰问题。西方和中国在这方面有极大的差别。买衣服不跑普通超市不跑跳蚤市场，专跑高档服装百货连锁店的地下室减价销售。价格要便宜得多同时又是名牌产品。

    从领子尖一直看到皮鞋尖，你摇头他摇头。

    找一个学习差劲但特会打扮的服装学院徐丽娜咨询。

    ——嘿，章心怡，你没有看出来？

        ——什么啊？

    ——这条领带啊！

        ——领带怎么啦？

    这回是韦君健发问。

    ——现在领带时兴的是斜条，不是这种一色的。再说你这单色的这条也和整体不配。

    原来如此！

    ——好，谢啦。

        ——谢什么！赶明儿赶快去买一条换上。有了好事别忘了请客吃一顿哦。

    ——一定一定。

        ——别再去Oliver Garden，档次要再高上去一档。

    ——当然当然。

    幸福的基本条件就是要为自己寻找一种支撑。宇宙每一样东西世间我们每一个人都离不了外力的支撑。

    马克思曾经说过，人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创造历史的。没有等多久，君健章怡相偕回国，在张江安顿下来。父母的老关系自然都发动起来，方方面面的好处也有了回报。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们毕业马上找到了对口的工作——还是老美独资的跨国公司呢。两口子接单子发单子，忙着搞管理，也基本上把自己的专业荒废了。

    与生存对应的全部渴望与需求，会上升成为第一位的东西：希望被有权势的人欣赏并得到某种程度的照顾与庇护。看看你自己的童年生活……可以说都有一种从动物世界转化而来的本能。